第48章 夢裏人
此刻,不過晚上七點出頭。
金溥佑告別矢原後便叫了輛洋車往家裏去。
到了胡同口就看到人影眾多,亂哄哄的。
下車後走上前,心中陡然一緊,這些人分明都是自己所住的大雜院的鄰居,此刻個個麵有驚慌之色。
“溥佑,你可回來了”王嬸看到他,連忙跑來,她是小腳,行走不便,平時多在大雜院裏,極少出門,今天卻心急火燎的樣子“溥佑,溥佑,你爸爸,他,他又跑出去了!”
“什麽!”金溥佑一聽就急了“這怎麽回事”
王嬸直抹眼淚:“你曉得的,傍晚就是我做飯時候,我特意先去你家裏瞥了眼,看到載大爺正躺**休息,我就放心做飯去了,結果半個時辰後,我端著晚飯再去時,家裏人就沒了……”
“啊!”金溥佑隻覺得頭暈眼花,刹那間,王嬸後麵的話都聽不清了,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眼裏所見的人和物,都變得不真實起來,自己的魂兒直直的朝上衝,要不是有天靈蓋壓著,隻怕早就破殼而出了。
“溥佑,溥佑,你,你,你臉色怎麽白,你,你要明白,現在你可不能倒下啊……”王嬸的話,將他從邊緣拉了回來。
“都,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做飯時候也能帶一眼……”王嬸這邊開始自我埋怨起來。
“不不,嬸這個不怪你……現在這深秋,正是我爹犯糊塗的時候,哎,我今天要是收攤了直接回來多啊……”
一念至此,金溥佑整個人都癱了下來。
“我,我,下午就不該出去,不該出去……我,我要是回來,該多好,該多好……”
“溥佑,溥佑,你趕緊醒醒,醒醒”
“是啊,現在不是你埋怨自己的時候”
“載大爺的事情,就是咱們大夥的事情,知道載大爺不見了,大夥都扔下飯碗,先分頭出去找人才是。”
“對,大夥趕緊,先把載大爺找回來,其它的,以後再說,現在時間緊,大家都散出去,再叫上自己的親朋好友,這點時間他應該跑不遠……”
“這話實在,現在天涼了,到晚上北風一起,那就更麻煩,咱們少說,大夥兒趕緊四散分頭吧……”
麵對眾人的好意,金溥佑強支撐著自己站起來,朝眾人拱手“金溥佑謝謝大夥兒,客氣的話,我就不講了,現在就希望能找到我爹……我,往東頭去找……”
“哎,溥佑啊,你不是你們捏麵人兒的頭麽,趕緊啊,讓你這些同行也幫著動動,他們都在街麵上擺攤,對自己地盤的人頭熟悉。”有人提醒道“所以,你現在別自己去找,你先聯係同行去,西六條附近,大夥庚子年都受過載大爺的恩惠,大夥都會盡力的……”
“謝謝大夥兒,我這就去找同行”金溥佑拔腿就走。
正好那洋車還沒走,於是立刻讓車夫拉上他,在西城一通轉悠。
同行們也早就知道金溥佑的身世可憐,平時私下都說這小子也是不容易,沒了娘後,一個人管個神誌不清的爹,還做到了這行的頂尖。
現在聽到載匯不見了,立刻問明載匯離家時的穿著打扮,外貌賣相,便扔下飯碗幫著出門去,做人要知道是非好壞,平時金溥佑這行頭兒,對大夥兒沒得說,現在他親爹不見了,大夥自然得下功夫。
行得春風有夏雨。
隻是,當他回到西六條胡同時,夜已經深了,鄰居們大多回來了,都說沒看見。
眼見如此,金溥佑也沒法,他又不能強著大夥再去找。
至於他自己,則又繞著附近轉了一大圈,直到下半夜還是毫無收獲,無奈隻能先回家。
所幸的是,載匯離開時穿的就是那件羊羔皮的皮筒子,至少不用擔心熬不過這個晚上。
他就這麽安慰著自己,才迷迷糊糊合上眼。
當然,這才能睡多少時間?
外麵天剛蒙蒙亮,他就張開眼,所謂的睡覺,名不副實,這兩三個小時後,眼睛是閉著,可心是懸空,腦子各種念頭紛至遝來,就當他強行收攝心神,將這些亂哄哄的想法逐出腦海。
多少見了些效果,腦子果然不再嗡嗡,隻是……依稀見到了兩個人迎著自己而來,一個似乎年長些,梳著兩把頭,身上是老式旗袍;另一個年輕些,發髻盤起,身上打扮卻非中華式樣……
朦朧間,他試探著問道,你們是誰,來找誰啊……
兩人並不說話,隻是遠遠站著,金溥佑看不清她們麵容,不知為何卻能夠感覺到對方的情感,她們對自己沒有惡意,甚至,甚至身上彌漫著無窮的哀傷……
“額娘!”
“秋子!”
瞬間被驚醒,此刻窗外依稀傳來遠處的雞啼。
金溥佑死死裹著被子,他隻感到渾身發冷,額頭汗水涔涔而下,背上寒毛豎起來,整個人仿佛被凍入冰窟。
這兩個對他最重要的女性,都早早的離他而去,金溥佑非常想念他們,甚至有時候私下會悄悄許願,如果能重見她們一次該多好。
陰陽殊途,所謂重見也隻能是在夢裏。
金溥佑對亡者托夢是多少有些信,心裏也在暗暗期許,結果很遺憾,從來沒如願過。
隻是剛才那恍惚間,明知道是幻非真,可那感覺告訴他,兩人是確確實實來過了。
這讓他感覺非常不好。
又裹著被子躺了會兒,至少他的心不再像剛才那樣瘋狂跳動,他才輕輕歎了口氣,掀開被子起身。
穿上衣服後,他又打算上街去繼續尋找,畢竟大白天找人要方便許多。
路過裕泰茶館時,王掌櫃叫住他,生拉硬拽把他拖進茶館,讓李三給他上碗茶,又硬塞到他手裏一個包子。
“小子,我歲數和載大爺差不多,討個大說,你叫我聲伯伯也說的過去,載大爺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現在你可得挺住,我看你這個樣子肯定是早飯都沒吃,這是我自己的早點,你先吃了吧,然後趕緊找你爸爸去……”
“王掌櫃,我,我”金溥佑覺得很不好意思。
“哎,都這節骨眼了,就別和我客氣,我是胃口小,否則就多給你幾個了,總之,你先肚子裏有個墊著的,今天你肯定得到處跑,有墊底總比沒好,一會兒再把這茶喝了,幹的稀的都有了,才能撐得住個人……”
“謝謝,謝謝王掌櫃”金溥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趕緊吃吧,要道謝以後有的是機會,趕緊,趕緊,李三兒,盯著點兒,小金爺的茶碗兒空了就趕緊續水。我先忙事兒去了,你吃完抹抹嘴走就是……時間耽擱不起……”
李三兒那邊應聲。
金溥佑不再說話,三兩口將那饅頭塞到嘴裏,顧不得細嚼慢咽,端起茶碗就往嘴裏倒,饅頭被茶水潤濕後,鬆軟許多,他狠嚼兩下,便全部吞了下去,然後將剩下的茶水一氣兒喝完。
“哎呦,小金爺,我看你印堂發黑,兩眼無神,口唇噴火,這主大凶大不吉啊,來來來,咱們是街坊,我肯定得幫你,你把你手給我,我給你看看手相,說準了您給五毛,說錯了分文不要,我這就叫鐵口直斷!”
金溥佑被嚇了一跳,扭頭看去,卻是個衣衫襤褸的半老頭,都民國了,卻還帶著個前清流行的六合一統瓜皮帽,隻是帽子上的縫邊兒都卷了起來,看樣子帽子歲數比民國都大,兩邊太陽穴上貼著兩張四方小膏藥,一部山羊胡子,亂蓬蓬,手裏拄著個棍兒,棍兒上麵有個幡兒,寫著鐵口神相,四個字,這幡兒原本應該是白底黑字,可現在底的顏色和也做省灰,估計是從來就沒洗過,再有個三兩年,就成全黑的幡兒了。
金溥佑還沒來得及回話,他的左手就被對方拉了起來,就聽到對方念念有詞“相麵不看手,一定沒傳授,瞧的是掌心這三道紋。三道紋人人都有,分為天地人,你這個可是不好,掌中有道橫紋,這叫衝煞紋,相書上說”
這邊還在賣弄江湖訣呢,就聽到一聲暴喝:“唐鐵嘴,你個王八蛋,小金爺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這兒鬼叫,趕緊撤了,否則從今往後,你別進我裕泰茶館這大門!”
卻是王掌櫃忍不住了。
唐鐵嘴連忙放下,朝王掌櫃賠笑臉:“大夥兒都是街坊,我這也不是替小金爺著急麽,尋思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你可給我閉嘴吧!別瞪我,我這也是為你好”王掌櫃都被氣笑了“唐鐵嘴我告訴你,別以為大夥兒不知道你這套買賣口,平時你胡說八道糊弄人,街坊四鄰沒事也就當聽個熱鬧,讓你也能落幾個錢,小金爺這是遭了大事,你再滿口胡柴,真要是耽誤了,剮了你都賠不起,趕緊走……”
金溥佑這才醒悟過來立刻朝王掌櫃拱拱手:“我先走了,再會。”
“趕緊去,附近這兒,我會替你盯著的,有消息就差人通知你……”
金溥佑走在街上,總算心定了點,他覺得現在自己像個沒頭蒼蠅,滿大街亂轉,這要是能找到人,那真叫瞎貓碰到死耗子,金溥佑從來不相信運氣或者命運,畢竟啊,自己可是和前朝天子一個生辰八字呢……
站在街口,他左思右想了半天,便決定去民國新出的警察局碰碰運氣。
警察局這是和洋人學來的,說起來是和之前衙門裏的捕快差不多,可上麵說了,警察乃為民服務之人,不但負責巡邏街道,捉拿宵小,就是誰家走丟了老人孩子,也能去報個案,畢竟京城到處都有派出所,他們之間打幾個電話,消息就能傳開。
金溥佑連忙朝最近的派出所而去。
剛走到門口,就被喝住:“站住,幹什麽的!”
抬頭看去,是個穿著黑色警服,拄著長槍的站崗警察,正橫目冷對。
“我,我報案……”
“報什麽案?”
“我,我爸爸,走丟了,他,他腦子不大好,昨天傍晚不見的,這天那麽冷,他年紀大了,身體也虛,要是找不見,隻怕,隻怕……”
“混蛋,你家裏癡子走丟了,就來麻煩我們?再說了,北京城那麽大,得有百多萬人口,你讓我們怎麽去查,怎麽去找?咱們為了你個瘋子爹,日常活計還幹不幹了!”
金溥佑原本是伶俐性格,可載匯的失蹤對他的精神刺激太大,現下整個兒人都是木頭木腦的,被那站崗警察一頓訓,竟然是一句話都說不住,隻是愣愣的站著。
就在這時,旁邊汽車喇叭響,金溥佑趕緊讓到一邊,隻見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停在門口,方才凶神惡煞的警察此刻卻滿臉堆笑的朝那車敬禮。
隨即車窗玻璃搖下,露出張年輕女性的麵孔來,“你們李所長呢……”
“在,在裏麵,張太太,您,您”
“既然在,那就趕緊讓他滾出來!”那年輕女子忽然暴怒
警察屁滾尿流的的衝進進派出所,片刻後,所長以更快的速度竄出來,“……張,張太太……”
“姓李的,我可告訴你,我昨天走丟的那隻京巴可是正經宮裏的血統,可值好多錢,這也是劉部長送我的,昨天我就給你們打電話了,你可是親口答應一定幫我找到的……”
所長滿臉流汗,將帽子拿在手裏,隻是朝張太太點頭鞠躬:“這,這……張太太,我們我們所小就這麽六七號人,可,可都撒出去了……”
“混賬東西”張太太暴怒起來“都撒出去,你呢,還有這個站崗的王八蛋呢?你別給我倒苦水,總之,這狗要是找不回來,小心我找人剝掉你身上這層黑狗皮!”
說完搖上玻璃,小汽車噴出青煙,揚長而去。
金溥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猛然間後腰遭了猛烈一下,他猝不及防直接撲倒在地。
卻是剛才那個站崗的警察給他他一槍托,“混賬東西,趕緊滾,耽誤了老爺的大事,我看你是不是革命黨!”
金溥佑強忍屈辱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