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櫻花會
“別的打算?”金溥佑撓撓頭,此刻酒精上頭,他覺得有些暈,好在還能正常思考“我,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我當然是繼續擺攤唄。”
“嗯,是了……”矢原摸著他引以為傲的漂亮八字胡“我明白了,今天我很開心,因為我見到了無與倫比的藝術品”
“矢原醫生”金溥佑幾乎是在哀求對方“您,您這麽誇,我,我害怕……”
“哈哈哈哈,怕什麽,不久以後會有無數人來誇你,你得習慣,嗯,是了,這樣的藝術品可不能隨隨便便就賣了……而且我估計得不錯的話,同樣的活兒,讓你現在再捏,也未必能夠捏出完全一致的,神形兼備的來,我沒說錯吧……”
金溥佑想了想,雖然略有不甘,但還是承認:“是的,我師傅說過,當活兒做到某個時候時,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後脊梁骨上有道熱水直衝腦仁兒,行話裏講,這就叫做化了,在這個當兒做活計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怎麽捏怎麽有,甚至不用太緊醒自己,捏出來的東西都讓人叫好,但這感覺,一會兒就沒了……”
“這就是所謂的心流吧”矢原感慨“你那麽年輕,就突破門檻了,未來,未來,真的是……”
“所以”他正色道“現在你要學會正視自己,是的,我直言不諱,你是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底層的人,但你的手藝卻是一流的,你心中要有這個信念,不管是誰,都不是你的對手!人正視自己後,別人才會正視你!你就是個天才的藝術家!相信我!”
“謝謝先生指點!”金溥佑趁著酒勁兒從沙發上站起來,麵對矢原謙吉鞠躬“我讀書少,家裏又遭了變故,幸虧我師傅傳我吃飯手藝,又多虧碰到先生,您對我的幫助,我永遠記得!”
“哈哈哈哈,是不是又想秋子了!”矢原謙吉故意岔開話題。
金溥佑老臉一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我可不是開玩笑,在西方,藝術家們通常有個自己所謂的繆斯,繆斯是希臘神話主司藝術與科學的九位古老文藝女神的總稱,但男人嘛……”
矢原笑著露出個你懂得的表情來:“男人的一生中總會有自己的繆斯,這是我們的激素所決定的……”
金溥佑點點頭,原本多少有些害羞,此次他卻全然忘卻了,隻是正色道:“先生說得是,碰到秋子後,她打開了我的想法……”
“所以,想不想再見見她?”矢原笑得狡猾……
“這,這……”金溥佑麵孔又紅了,少年人初知人生極樂,怎麽會就此輕易忘記,銷魂蝕骨並非虛言,這能深深印刻入骨髓乃至靈魂的快樂,誰能抵禦,誰能拒絕?
何況是金溥佑這種感知力遠超常人的藝術家人格。
“請,請先生幫幫我……”
“哎,哎,你還是叫我矢原先生,或者矢原醫生吧,先生一詞代表著世道尊楊,我可不敢冒用,雖然我是真想當你老師,畢竟我一個醫生有個藝術家徒弟,今後傳出去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啊,足夠讓我在家族墓地占據個好位置了,但我不能……我沒這資格……”
他擺擺手阻止了剛要張嘴的金溥佑:“我知道你想什麽,所以讓我來替你謀劃一番罷。”
“你想見秋子,很簡單,我現在就能帶你去,但,你考慮過你現在的身份和地位麽?”他尖銳的問。
“這……”金溥佑低下頭,無法回答,自己什麽身份地位,他當然知道,住大雜院的窮人……雖然現在靠手藝能賺點錢,積累一段時間後,也足夠他去賃個好點兒的房子,可依然是下三濫的人,至少眼下京城人都是這麽覺得的。
手藝人,也是靠藝吃飯,在此刻,都屬於下等人,下九流,哪怕譚鑫培,楊小樓,曾為升平署內廷供奉,名滿天下,可見人還得賠笑……
賣藝,賣藝,雖然賣的是藝術,可也是賣,士農工商,幾千年的傳統下來,社會慣性之大,遠超人力所能。
“而且……”矢原笑笑“秋子肯定沒收你錢,當然,她願意,可你也知道,她是要給加惠子賺錢的,長此以往對她也不利……”
“所以,你且先忍忍,把對她的思念之情,化作你的創造力,盡可能的多捏出好的作品,盡可能的去感受那種‘化了’的精神……”
“剩下的,交給我來辦,我大概有個想法……”
金溥佑立刻答應。
隨即矢原要他留下麵人兒,趕緊回家,因為知道一晚上沒睡,前半夜折騰秋子,後半夜折騰“秋子”,雖然年輕體壯,可不睡覺對身體是有害的……
金溥佑點頭告辭。
……
接下來的幾天,他收攤甚早,吃過晚飯後就開始不停捏活兒,他要體驗這種“化了”的感覺,並且讓這種感覺在自己需要時就能出現。
師傅麵人兒林說過,等隨時隨地想要就有這個感覺,那就可以去爭一爭行業魁首的名頭了。
當然,那是麵人兒林喝多了後隨口說的,在他看來,自己徒弟雖然天賦卓越,但要到能摸到這個境界的門檻怎麽也得五年朝上……自己現在說這些,無非是為了鼓勵鼓勵他,畫個餅出來,讓他好繼續努力。
如果他知道金溥佑一年半就能達到,估計得去大酒缸喝上大半斤白酒,然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祖師爺對自己實在太苛刻了……
很快,他的玻璃櫃子裏多了各式各樣的秋子,隻是質量層次不齊,當然這是在他自己看來,在外行人眼裏,每一個都能引來驚歎。
尤其是和服女子題材,是首次出現,自然讓喜歡新鮮的京城人大肆購買。
同行看著眼紅,也有仿製的,但他們最多是見過穿和服的女子,哪兒像金溥佑這樣有著“親手”體驗,結果就是在衣服的結構和形製上和金溥佑的作品有不小的差距。
同行的作品,單拿出來看或許也很不錯,可若是和他麵人兒金的玩意放一起,那就是五歲的孩子也能分出好壞來。
至於好在哪裏?
誰都說不清,哪怕是金溥佑自己,他能捏出讓人嘖嘖稱奇的玩意來,可用的技術手法與同行無甚區別,他會的,同行都會,可活兒出來後,就是不一樣,怎麽看怎麽順眼,別人的其實也不差,甚至可以說是活靈活現,但放在金溥佑作品的旁邊,看上去呆了點,仿佛昆曲《蝴蝶夢》裏的那個叫二百五的紙人,看上去和大活人差不多,但就不像是活的。
如此一來,京城便又興起潮流來了,原本這時候各種新聞是不少的。
比如在德意誌有個叫德國工人黨的組織成立,這時德國在巴黎和約上簽了字,投降了,戰勝國對他們是毫不客氣,德國土地上但凡能拆能搬的都給弄了個卷包會,而德國政府對這個黨也很重視,拍了個小胡子下市去他們舉行集會的啤酒館監視,結果小胡子見這群人不動手隻動口,卻連圇吞話都講不利索,氣急之下,顧不得自己暗探的身份,親自出馬辯論,大獲全勝,從而引起黨魁注意,而被吸收為黨的成員。
二月份徐世昌大總統改組內閣,這其實不算什麽大事,畢竟民國了嘛,台麵上的人物走馬燈似的換,大夥都習慣了,但這次內閣變換對金溥佑來說卻多少有些感慨,政壇原來,民國外交第一人,從辛亥革命就一直擔任外交部長的陸徵祥也被勒令辭職,對此陸外長倒是異常瀟灑,非但沒有絲毫戀戰不去的意思,反而是異常痛快的提交了辭呈,隨後便去了比利時去照顧他生病的夫人。
金溥佑從報紙上看到消息後,一時也無甚話可說,從內心深處而言,他是憎恨陸徵祥,甚至無數次詛咒他不得好死,當時如果不是陸就任外長,也就不會因為其恩師許景澄之死而憎惡所有滿人,載匯也許就不會失去工作,而如果載匯能始終在外交部當個小職員的話,那麽一家三口大概還是在過著雖然窮卻和和美美的日子。
至少,他金溥佑還是能隔三差五的吃到那有些不新鮮,卻被烏雅氏調理得頗為美味的紅燒大頭魚。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隨風而去了,甚至,在想到烏雅氏的時候,金溥佑都已經不再流眼淚,不是不想親媽,而是哭並不能接解決問題,有苦的時候,還不如抽空多捏倆活兒,還能換幾個錢。
可現在,金溥佑隻是放下報紙,心裏無甚波動,他知道,就算沒有陸外長,載匯多半也保不住差事……
其它的像,南北和談會議,外蒙古在蘇聯的影響下謀求脫離民國,英國人在印度開槍打死幾百上千的印度人,革命黨改名為kmt等等等等,這些天下大事,大夥都不怎麽上心了,反正和自己關係不大,扯了也是白扯。
反而是像類似美利堅蜜糖災難,說是波士頓的一個蜜糖庫房漏了,流出來十幾萬斤蜜糖,活活淹死幾十人,這還能讓大夥興奮興奮,畢竟以前光聽評書裏說,有這朝人身上抹蜜糖,然後綁了扔地上,讓螞蟻活活咬死這種酷刑,可誰都沒見過,更遑論蜜糖淹死人,你想想這得多少蜜糖,民國據說有四萬萬人口,這一年都吃不了那麽多吧,怎麽這美利堅就那麽有錢,隻是一個工廠就存了那麽多了呢?
在這種不講大事情,隻關心自己身邊情況的風氣下,大夥兒日常所見的麵人兒行當又出了新花樣,這樣的新聞一出來,頓時引起閑人們的注意。
一開始還隻是那五這邊在發稿子,隨著遊藝場的買賣越來越火,去的人越來越多,看金溥佑攤子的也越來越多,京城大大小小報紙都開始講這個……
就在他買賣越來越紅的時候,又傳出來一條大新聞。
麵人兒金的拿手好作品,《和服女子》被送到青島參加櫻花會常設展覽展出,並且榮膺本年度優秀大獎。
這下子金溥佑可是真火穴大轉了!
獎這個東西人人都知道好,尤其是那個什麽外洋的巴拿馬展會,據說要是能拿個獎回來,那身價就蹭蹭上去,原本賣一塊的玩意能賣到3塊,一摸一樣的東西,就是多了個獎就完全不一樣了。
京城其實也有類似評獎,但大夥都不怎麽在意便是了。
究其原因就是這北京城水太深了,這裏有大清國的遺老遺少,貝勒貝子;有北洋的驕兵悍將;有南方革命黨的激進份子,這些人又按照各自的籍貫、出身、背後的外國勢力細分成各個小組織,你中有我,我中有人,亂得不可開交,看看民國政壇就知道了。
當他們要搞點評獎項目的時候,是根本不看參賽對象,隻是找個由頭和自己政治敵人捉對廝殺而已,至於評出的獎是否為普羅大眾所信服,則根本沒人在意。
在他們看來,誰得獎,和手藝無關,都是評獎協會大老爺們提前商量好的,看誰順眼就給個恩典,反之,就是譚鑫培來了也能說他不會唱戲……
這些情況,金溥佑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京城同行有這種活動,他一律謝絕,誰願意參加誰參加去,其實他若是真要拿獎也不難,金獎是沒有的,但混個銅獎、銀獎不難,可這是要錢的,還得免費送出去不少細工活兒,一分錢收不到,還得賠笑臉請人賞光收下,然後忍受對方毫無理由的吹毛求疵,金溥佑覺得,有這功夫還不如多去擺攤呢……
可櫻花會不同,這是青島商會組織,青島靠海,交通方便也是個大碼頭,商人多政客少,不像京城遍地牛鬼蛇神,被德國拿走那些年裏,商會發展的很快,處事頗為公允,倒是很能得到大眾信任。
櫻花會相當於一個大型的常駐展覽會,在黃河以北可以算是數一數一的規模。
至於東西是怎麽送過去的,那當然就是矢原醫生的功勞了,他在日人中威信頗高,有他一句話,哪怕櫻花會評獎真有黑幕要黑掉金溥佑的玩意,可也不敢做的太過。
何況櫻花會這邊也知道什麽叫做做買賣講信譽,他們把櫻花會當成個生意來做,用全國各地的商品來抬櫻花會的身家,反過來再用櫻花會的身家來向那些普通商家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