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回返

金溥佑幾乎是跑出料亭的大門,門口有不少黃包車車夫候著做生意。

金溥佑眼睛一掃,挑了個最年輕的車夫,看上去也最身強力壯,頭不大,圓眼,揉鼻子,兩條眉很粗很短,頭上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粗,臉上永遠紅撲撲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小小的疤。

別的車夫或者蹲在地上,或者坐在自己車裏歇息,隻有他,隻是斜斜地靠著車把兒,確乎有點象一棵樹,見狀,沉默,而又有生氣。

這樣的車夫打眼一看就特別牢靠,金溥佑雖然甚少坐洋車,可日常在街麵上做生意,早就習慣了這些來來往往的洋車和車夫,他們仿佛是京城這條大河裏最翻騰也是躍起最高的浪花,仿佛沒有他們,京城就會停止流動似的。

在街上做生意或者捏活兒間隙,金溥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觀察,看看往來各色人等,是否有讓人一眼難忘的特質,如果有,他就死死盯著對方看幾眼,因為沒人有會停著讓他看個夠,隻能死命得看,然後死命地記,應該說這不是記而是印在腦子裏,然後趁熱趕緊捏個大概模樣來,這也是麵人林擅長的街景人物,很吃功夫,遺憾的是賣得並不好,但金溥佑還是熟練掌握了其中技巧,尤其在相人上。

像這樣的車夫才是最好的。

他剛踏出料亭就吸引到了車夫們的注意,雖然衣衫樸素,但可是從料亭大門堂而皇之出來,這種人可能沒啥錢,但肯定清貴,而且講派頭,是個極好的買賣活兒,所有車夫都這麽想。

於是紛紛圍了上來。

“先生,請坐我的車吧,你瞧輪胎上的鍍克羅米鋼絲根根增明瓦亮。墊子裏的棉花也是新萱進去的,又軟又暖和……”

“先生,我這個車也新,而且便宜”

“少爺,別看我年紀大了點,但我拉車穩啊,一路上您要是覺得有一絲顛簸,您就甭給車錢……”

“森塞,私の車に乗って、あなたが満足することを保証してください”

竟然還有日文,倒是把他嚇了一跳,可仔細想想也不奇怪,畢竟這是料亭是全北京城除了東交民巷日本領事館外日本人最密集的地方。

這車夫也不知道哪兒學來的日本口兒,不知道是不是地道,但在用來拉客攬客乃至搶客方麵有天然優勢。

他們有著自己獨特的一套外國話,類似滬上的洋涇浜,不管對方是英吉利、法蘭西、德意誌還是日本人,他們都能招呼幾句,並且洋人的回話他們也能連蒙帶猜地明白個七八不離十。尤其是對“玉泉山”“頤和園”乃至“八大胡同”等更加敏感,哪怕這口音歪到姥姥家了,他們也都把洋人順利的拉到地方。

金溥佑懶得和這些人索羅,直接跨上那像棵樹似的的車夫的車,“去西六條”

“三毛五”車夫並不著急出車,而是先報價。

按理說這趟車三毛足夠,如果會砍價的或者挑個年老的車夫,那兩毛五乃至兩毛三都能去。

張口就是三毛五,而且好傲氣,這樣的車夫少見……

金溥佑不管這些:“錢沒問題,但你得跑得快,我趕時間”

上車的同時,他也借機打量了下,這車嶄新的,弓子軟,銅活地道,雨布大簾,雙燈,細脖大銅喇叭,這是車行裏頂頂好的洋車,價錢得一百朝上,比普通洋車貴了兩成。

車好,車份子也高,不是好車夫,是萬萬不敢賃的。

“少爺,您坐穩了”車夫也不多話,跨入車欄杆裏,雙手輕輕提起車把兒,感受到了乘客的背部已經貼上了靠背,立刻腳下發力……

一趟路下來,車夫始終在小跑,看上去不緊不慢,可金溥佑坐在車上,隻覺的耳朵邊有呼呼的風聲,間或看一眼路旁邊,什麽都是一閃而過。

但他不敢多看,路上大半時候雙眼緊閉,嘴角擰著,耳朵也成了擺設,外麵哪怕放炮,他都聽不見,雙手抱在胸前,似乎還在努力留存住那前所未有的溫熱與馨香。

到了西六條胡同,金溥佑付了車錢後,腳下生風,幾乎是一頭撞進大雜院裏。

推開房門後,載匯已經睡著。

他顧不得喝水,連忙點起洋油燈,支開大馬紮,擺上箱子,開始做活兒,滾滾紅塵中的一腔心思盡數融入指尖……

洋油燈下,金溥佑不知疲倦。

今晚的境遇,讓他的心思動了。

由兒童變作了少年,雖然一直在街上擺攤做生意,他的心智成熟遠遠超出那些在學堂裏上課的同齡人。

可相應的,他對於麵人兒之外的世界絲毫不懂,或者說在今晚之前的金溥佑所思所想無非是為了讓自己和載匯過上更好的日子,以及如何在這塵世中求活,一切的精神腦子體力都圍繞著“活下去”三字,根本沒有空間容納其它的。

可人終究是要長大的,金溥佑的上嘴唇已經有了粗粗的汗毛,沒有載匯的胡子那麽硬,可比普通汗毛來是出類拔萃,喉結也已經起來,去年嗓子倒倉,讓他有小半年沒敢開口吆喝,總算今年上半年嗓子恢複了,可聲音也由原本尖銳嘹亮的童子音變得渾厚低沉,至於自己身上其它的變化,金溥佑也一清二楚。

可卻沒人告訴他之後該怎麽辦?

洋學堂裏據說有專門的先生教,這是當年他無意間聽到的。

現在麽,自從烏雅氏走了後,他早出晚歸,根本無暇與其他人交際往來,便是當初大雜院裏一起玩耍的小夥伴,現在也都幾乎碰不到了。

年紀和他相仿或者大些的都去當夥計或者正式找了活兒,平日間在胡同裏走個對臉也隻是相互微笑致意,隨即又行色匆匆各自上路,人人都得為活著奔命。

他這些年也就和載匯與麵人兒林說話多些,可載匯莫說一陣清醒一陣糊塗,自然不會想到這些,麵人兒林這個師傅倒是和他聊過些,但語多涉穢,他本人就是常年流轉於天津衛的各處秦樓楚館,明明收入不錯卻始終不願意成家,在手藝上他是當之無愧的好師傅,但在這師徒如父子的時代,他在關心徒弟生活上,則顯得一團亂麻。

的虧載匯家教嚴格,否則金溥佑沒準就真被他帶壞了。

然而方才和秋子的親昵仿佛徹底鬆開了他心中野馬的籠頭,現在他胸前盡是熾熱,這熱以浩然之勢衝上囟門,又轉頭向下直入丹田,燈下的他渾身燥熱。

他知道這不尋常,不知怎麽地當初麵人林的某些“教誨”又浮現在腦中。

這是不對的,金溥佑努力著將這些衝動壓下去,然而怎麽壓得下。

他又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把心思花到手中的麵人兒上去,可更做不到,要知道,麵人兒便是以秋子為形象的啊……

猶豫片刻後,金溥佑發瘋地衝出門外,叫了輛洋車,向西總布胡同而去。

到了料亭門口,看門得見他方才是矢原謙吉客客氣氣帶進來的,此刻又去而複還,還以為是臨時有事出去,此刻又來赴矢原的宴會,於是殷勤地將他引入。

在大廳等了片刻後,秋子款款而來。

她身上穿的依然是傳統日本服飾,將金溥佑帶進一個六疊的和室中。

金溥佑此刻腦子方才冷靜下來,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因為他甚至不知道為何又出現在這裏。

“看到我身上的衣服了嘛……”秋子笑著站起來,還轉了兩圈,展示著。

“這,這和服,和剛才的好像不一樣……”金溥佑當然能看出來,此刻秋子身上的衣服較之方才的盛裝頗有區別,雖然一樣的寬袍大袖,一樣的疊領。

但形製看起來簡單了不少,並且沒有使用昂貴的絲綢,看上去似乎是棉布製品,頗為輕薄。

“這不叫和服,這叫浴衣,顧名思義,就是洗澡後穿的,在沒有客人時,我們也喜歡穿這個,至少輕鬆些……或者在夏天看花火大會的時候,少女們都穿著這個……一條街上婷婷嫋嫋,很是好看呢……”

“是,是嘛……”金溥佑眼神有點發直,方才的和服確實好看,尤其是絲綢麵料絢爛華麗,可也異常厚重,當時的秋子給他的感覺似乎是個粽子。

現在輕薄的棉布浴衣,仿佛掛在她身上,彰顯窈窕體態,之前擁抱時的柔軟卻也顯露出來。

他口幹舌燥。

秋子一笑,拉開門,朝外麵用日文說了幾句,隨即將門再度拉上。

“你知道我剛才說的是什麽嘛?”她問

“不,不曉得”

“我告訴服務生,金先生是偉大的藝術家,需要我做模特,現在他的靈感來了,他要進入創作中,千萬不能來打擾……”

“我,我沒帶箱子啊”

“是嘛?”她狡黠地笑了起來“我記得你說過,你其實不需要模特始終保持同一姿態,你可以記住動態的人……”

“是,是的”金溥佑牙齒打戰。

“那麽,從現在開始記住我……”

金溥佑這雙手捏過無數的麵團,從一開始的製作原麵,到捏麵人兒前的鍛麵,都要靠手揉搓,才能讓麵團變得滑膩柔韌,現在他沒有帶麵團兒卻又嚐到這種手感,讓他舍不得放棄,入手軟嫩遠甚。

他的眼睛看過無數值得欣賞的角兒,現在卻甘願閉上,雖然知道眼前如天花亂墜,但雙目緊閉隔絕色蘊,才能用心去體驗前所未有的觸感。

他似乎在製作個巨大的麵人兒,有一會兒,這麵人似乎反過來在揉捏他,金溥佑一時間成了夢蝶的莊周,不知己也不知身在何處,甚至不願知此身為何物。

隻盼著這一刻能長久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似乎驚醒,隨著從下往上瞬間蔓延後脊梁骨的激靈勁道,他瞬間又睜開眼睛。

秋子麵色紅潤地看著他:“你……很厲害呢……”

金溥佑輕吼一聲,又沉醉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和秋子並排躺在榻榻米上,後者正含笑看著他:“聽說,按照你們的習俗,我該包一個紅包給你?但可惜,我沒有錢……”

“我,我……”金溥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把臉埋進去。

秋子喉嚨裏舒服地輕輕咕噥起來,片刻後,她嬌笑著說道:“我的藝術家先生,現在你有靈感了嘛……”

“我,我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我,我得回去,我的家夥還在家裏……”金溥佑嘴裏說著,但卻把對方抱得很緊,“可是,可是,我,我舍不得……”

“你們男人啊,都這樣……”秋子嗔怪道。

“你看看這是什麽?”說著她手裏變戲法似的出現個小麵團,不大,金溥佑,一眼就能判斷出剛好夠捏一個麵人兒。

“你,你怎麽有這個東西?”

“你再仔細看看?”秋子把麵團遞給過來。

金溥佑接過後立刻明白了:“這是我之前捏掉的那個?”

“是的,我覺得扔了可惜,畢竟這個麵團團,曾經也是你心血的結晶呢,雖然沒了當初的樣子,我還是收了起來。”

“為什麽?”

“因為當時我在想,當我看到這個看上去亂七八糟的麵團的時候,就會想到你之前用心的樣子,嗯,現在看啊,”她眨眨眼睛“還有用力的樣子呢……”

金溥佑聽了前半句多少有些感動,可聽完整句話,立刻手足無措起來。

“哎呦,你怎麽還可以啊!”秋子被撲倒後,隻來得及說出一句來,嘴便被堵上。

……

夜已深,秋子躺在榻榻米上,看著金溥佑,後者盤腿而坐,雙手上下翻飛,方才那個已經報廢的麵團在他手裏又初具規模起來。

對於優秀的手藝人來說,什麽地方都可以施展,就算材料、工具缺乏也不怕。

好在之前隻是隨手一捏,各種顏色的麵還沒有完全混雜起來,他從秋子頭上拔下兩根發釵,又加上牙簽,很快就把有顏色的麵團剔出來。

一個穿著輕薄浴衣的女子形象漸漸顯露出來,與剛才和服形象不同,浴衣女子隻是掩口而笑,眉眼神態卻更加靈動,從技藝上來講,輕薄的衣衫比厚重的更難表現,因為垂墜質感不同,因為輕薄所以要盡可能做出吳帶當風之感,這可是連麵人兒林都頭痛的事情,但此刻金溥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