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終於突破了
這個穿著盛裝和服吃橘子的少女麵人兒，讓秋子非常吃驚。
“哇好像啊……”
“如果，再給我點兒時間，讓我把你衣服上的紋路皺紋都捏出來，還有各種小的配件，也捏出來的話，會更像。但今天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回家了。”
“那你還回來嘛？”
“應該不會了”金溥佑點點頭“今天謝謝你了。”
“那，我衣服的紋飾怎麽辦？我看你這個麵人兒的衣服還幾乎都是純白的呢……”
“都在這兒呢”金溥佑敲敲自己腦袋“我家裏還有老父親要照顧，今晚我開個夜車，明天這活兒就能成了……”
“你真厲害……”
“嗨，我是靠這個混飯吃，如果捏得不好，是真會餓死的……”金溥佑苦笑。
“對了”他從箱子摸出個麵人兒來，“這個人叫周瑜，是個小生，賣相好，又聰明……送給你了，今天多虧了你……”
“真的嘛！”秋子高興地跳起來，立刻接過，放在手裏反複端詳“哇，怎麽那麽精致，這頭上的翎毛竟然真的能動哎……金先生，你太厲害了……”
“但……”說著她將麵人兒放回到金溥佑的箱子上“我不能收你的東西。”
“我不是嫌棄你東西不好”她解釋到“真的，你捏得太好了，我們國家也有類似的工藝品，但那是用糖做的，像麵人兒我是第一次看到。我知道這個東西不會太便宜，但很可惜我付不起錢……”
“說了，是送你的……”
“嗯，感謝閣下好意，但正如你之前所說，你是窮人，你要靠這個賺錢，而我也是個窮人，我知道這種生活，所以我就更，更不能收了，對於你而言，這或許就是明天的晚飯。”
“真不要錢，而且我現在算是同行裏出名的，隻要我自己不發癲，那養活自己和老父親是沒問題的”金溥佑將周瑜塞到對方手裏。
“謝謝，謝謝”秋子低聲道：“我非常喜歡，但我真的沒錢給你，別看我穿得光鮮，但這和服是我向加惠子借錢做的，沒有和服就不會有人點我，而我每個月賺來的錢，要分成三份，一份還給加惠子，一份是上繳料亭的，剩下的都寄回日本。”
“都機會去？”金溥佑也驚了。
“是啊”秋子第一次露出苦笑的表情“我在這裏工作，管吃管住，晚上工作，白天則要學習各種技巧，比如琴棋書畫等等，我根本沒有用錢的地方，也沒有用錢的機會，說起來，我來這兒都快半年了，但還從來沒有踏出過這扇大門……”
“可你也不用把錢都寄回去啊……你，你自己總要……”
“家裏需要錢”秋子無奈地說道
“你們日本不是強國麽，甲午年，大東溝一戰，打贏了我們，後麵簽了馬關條約，賠款兩萬萬兩白銀……算上你們加入八國聯軍打到北京城，逼慈禧太後簽了辛醜條約，又從我們這兒拿走四萬萬兩白銀，說銀山銀海不過分吧”金溥佑說著說著，語氣開始生冷起來。
這些條約都是上課時老師講過的，他記得，那個老師年紀輕輕，據說是從美利堅留學回來的，講到這些屈辱時，竟然當堂哭了起來，連帶這群學生娃娃也跟著一塊兒哭，引來訓導主任，還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後來才知道，這位老師的大伯便是在大東溝海戰中壯烈殉國，非但屍骨無存，就是連一縷頭發一截指甲都沒有能留下來，祖墳裏的隻是他的衣冠塚。
金溥佑原本對此不甚關心，這是受了載匯的影響，按照載大爺的說法，這些銀子就算不給洋人，也都是給西太後和達官貴人花了，根本輪不到老百姓的頭上。
是以載匯提起賠款各地時，隻是嘴角冷笑，然後就輕聲念叨著，早已傳京城乃至華夏大地的西太後懿旨：“寧與友邦，不予家奴”“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各國之歡心。”
現在說著說著，金溥佑心中忽然湧起強烈的恥辱感，以至於說話聲音都不知不覺地變大了。
“金先生，你糊塗啊”秋子依然笑著說道“是的，我國戰勝了貴國，貴國賠了很多銀子，可你真不會以為，我國政府會把這些銀子分給我們老百姓吧……”
“多少會給點兒吧”金溥佑忽然覺得這個問題並非像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那我問你，假如戰爭是你們打贏了，我國政府賠銀，貴國政府會把銀子發給你們大夥兒麽……”
“這……”金溥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當然知道不管是大清國還是民國政府，都是絕對不會發銀子的，非但如此，隻怕還會借著大勝的名頭，開征個愛國捐之類的，可他又不願意承認。
“金先生，我們能碰到一起是緣分，我也不瞞你，原本我家家境還可以，是東京附近的小地主，可惜明治維新後，家裏沒人走仕途，於是那些土地都被人一點一點蠶食了，最後連祖宅都被收歸國有，找的借口是，我的祖父同情西南戰爭餘孽……”
“我祖父受不了這個打擊一命嗚呼，我的父親則因為繳不清稅款而被稅務官毆打吐血，眼看家裏沒錢，還有三個年幼的弟弟妹妹，我隻能放棄學業出來賺錢，原本我做模特兒是勤工儉學，想著自己賺學費，不去麻煩家裏，但後來，我隻能靠出賣自己來維持父親和一家人的生命。”
“這……”金溥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秋子說這些的時候，臉上依然是笑吟吟的，仿佛說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別人的事情，可金溥佑的人生經曆告訴他，這種笑容的背後隱藏著對生活的絕望，因為哭是沒有任何用處的，為了能活下去，或者說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那就隻能笑了。
“寄回日本的錢有兩份，一份給家裏維持，另一份給我未婚夫……”
“什麽！”金溥佑震驚了！
如果說之前的話，他還能理解，現在是石破天驚，合著日本男人有當王八的習慣？
“沒辦法，他是個非常優秀和努力的人，和我一樣，原本也是小康之家，後來逐漸破落，為了不給家裏添麻煩，他選擇參軍，從士官學校畢業後，成了一名軍官……”
“這，這不挺好麽，有朝廷，不對，政府發軍餉，吃喝拉撒都不用自己掏錢，平時還能有好處拿……”金溥佑似乎找到了新的攻擊點。
“我告訴你，他現在是中尉中隊長，手下有一百多個士兵，過兩年會晉升為大尉，可是你要知道，軍官的製服都是要自己出錢買的，政府支付的軍餉隻能供他勉強度日，再要買軍服是萬萬不夠的……於是，我……隻能……”
“聽我說下去，再過三年，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會晉升為大尉，但再要朝上升為少佐就不可能了，除非他考進軍官學校，從那裏畢業後，才能成為少佐，然後按部就班升級，直到成為將軍，當了少佐後軍餉會大幅度提高，也許那個時候他就有錢來娶我了……”
“但帝國陸軍軍官學校的錄取率連10%都不到，就算被錄取了，也有嚴格考試和淘汰製度。據說在軍官學校讀書時，正常人每天能睡四個小時就該燒香拜佛了……”
“那麽，那麽……”金溥佑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句，原本對於秋子那若有若無的怨恨，此刻似乎也完全不見了。
“所以，你說你是窮人，我完全能理解，可以說，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人，隻是我可能更加絕望……”
“對不起……我剛才，不是……”金溥佑喃喃。
此刻他心裏忽然明白，方才朝一個女性喉嚨粗有什麽用？
當麵對佐藤時，自己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但麵對秋子，卻不知不覺地將自己的受到的苦以及大清戰敗的屈辱都算到對方頭上，這實在不是個高尚的想法。
“我知道你的想法，實際上我見過很多你的同胞，他們可以笑眯眯地巴結那些日本領事館的官員或者大商人，可轉頭對我這種弱質女子時，麵目猙獰，仿佛隻要百般**我就可以洗刷一切……”
“兩個國家打仗，死的兩個國家的老百姓，得到好處的也都是權貴，而我們不要說好處了，甚至我們死活都不在他們眼裏……”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秋子忽然終結了話題“抱歉，剛才那些話太多餘了……”
“不，並不多餘，你讓我明白了些事情。”金溥佑朝她點點頭“我沒有撒謊，我非常感謝秋子小姐，你不光讓我在藝術上有了突破的機會，你剛才說的，都是實話，也讓我非常震驚……我是真的沒想到，你……”
“也挺奇怪的，我以前可從來沒有朝別人說這些……”
“那我告辭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再送個麵人兒給你，就是這種……”
“那我就先謝謝金先生了”秋子說著從地上爬起來“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認得路”
“這是規矩，我們必須送客人出去……”
料亭的設計頗具匠心，雖然每間隔廳都熱鬧非凡，但院子裏樹木繁茂，假山巍峨，很好地將內裏的熱鬧隔開，顯得頗為幽靜。
前花園也沒什麽人，隻在角落裏點著幾盞煤油燈用以照明。
秋子在前麵帶路，金溥佑緊跟其後，剛才說認得路是假話，這裏小徑彎彎曲曲，他第一次來，能認得路才叫見鬼。
走到假山陰影下，秋子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金溥佑，隨即輕輕在他臉上親了下，“以後有機會來找我，我不收你錢……”
“這……”
這下子他真的蒙了，腦子裏隻覺的轟一聲，當下不管不顧地一把抱住對方，頓時前所未有的溫熱充盈懷中，兩人身高相仿，麵頰便自然而然地貼在一起，金溥佑隻覺得對方麵孔很燙，鼻子裏聞到的奇妙的香味，像是雍和宮內殿裏最好的檀香，卻又沒那麽濃烈刺鼻，讓人如入雲端。
秋子也不說話，隻是讓他抱著，片刻後輕輕道“後麵有人來了……”
金溥佑頓時清醒過來，立刻鬆開對方，站在暗處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此刻，從庭院後麵傳來喧嘩吵鬧聲，越來越近，秋子趕緊，讓開道路。
等到這幾個客人離開，她才道：“如果你後悔的話，我們就回去吧，加惠子沒限定時間，也沒說什麽可以什麽不可以，隻是告訴我，如果你有過分舉動，讓我叫人就行了……”
她湊到金溥佑耳朵邊，聲音幾乎輕微不可聞：“你放心，我不會叫人的哦……”說著，輕輕拉著他袖子。
金溥佑不動，反而拉著秋子往煤油燈下走去……
“你看”金溥佑攤開右手手掌。
“這……哎，你要幹什麽？”秋子的聲音充滿好奇，對方手裏赫然是個麵人兒，就是他剛才花了三個小時才出具規模的和服女子。
下一刻……
秋子驚呼：“你瘋啦！”
隻見金溥佑手掌收攏，再展開時，在吃糯米團的和服美人已經變成一團摻雜著各種顏色的不規則麵團。
“這，這可是你心血啊，你這是要幹什麽！”秋子不管不顧地叫起來。
“剛才我以為，對著穿著和服的你，我能夠捏出最好的作品來，這樣的作品能讓我在同行中成為領頭的那個。”金溥佑正色道
“那不是很好嘛！”
“不，現在我才明白，僅僅那樣的活兒根本無法成為自己的代表作，既然自己都不滿意，那怎麽去打得別人心服口服？”夜色中金溥佑的眼睛閃閃發光，秋子驚訝之餘隻能看看著，她有些不認識眼前的大男孩，一瞬間心中百感交集，在家鄉的次郎也該這麽大了吧，算算年紀快要從中學校畢業了，以次郎的聰明肯定能考入上一級的高等學校，隻是不知道他回去讀高中還是去高等專門學校呢，後者畢業後可以立刻工作……
一時間她看著眼前人，心裏想的卻是千裏之外的弟弟，讓她整個人有些恍惚起來。
隨即她聽到低微但有力的聲音道：“現在，我知道我能捏出什麽樣的好東西來！”
隨即，臉上一熱，卻是金溥佑主動親了她一口：“我要立刻回去，把東西捏出來，到時候，會讓你大吃一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