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陳教授與傳單

正納悶間忽然一張傳單飄到麵前,伸手抓起來一看,隻見頭上便印著幾個大字《北京市民宣言》,往下看去隻見上麵寫著“中國民族乃酷愛和平之民族,今雖備受內外不可忍受之壓迫,仍本斯旨對於政府提出最後最低之要求:對日外交,不拋棄山東省經濟上之權利,並取消民國四年、七年兩次密約;免徐樹錚、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段芝貴、王懷慶六人官職,並驅逐出京;取消步軍統領及警備司令兩機關;北京保安隊改由市民組織;市民須有絕對集會、**權。我市民仍希望以和平方法達此目的,倘政府不願和平,不完全聽從市民之希望,我等學生、商人、勞工、軍人等,惟有直接行動以圖根本之改造。特此宣告。”

再抬頭,隻見塔樓上站著個中年文士模樣的男子,穿著藏青竹布長衫,梳著背頭,相貌頗為英武,隻見他仍在源源不斷的往外撒著傳單。

初夏夜晚的風大,尤其是四層樓的樓頂,這是新世界遊藝場特有的,也是全京城第一家室外高層露天茶室。

白天可以在上麵遠遠看到紫禁城,晚上頭頂上便是全京城獨一號的璀璨環繞的彩色電燈泡和霓虹燈,而不管日夜,都可可以環視周圍風格各色的西洋式小樓,這獨特的環境,引得富人趨之若鶩。

這個頂樓茶室更是成了京城最時髦的社交娛樂場所,不管是新朝的紅人,還是舊日的遺老,是大學的教授,還是賣文的騷人,有事沒事都喜歡往這兒跑,久而久之形成沙龍似的氛圍,這又更增加了其文化社會的屬性。

金溥佑抬頭看去,隻見晚風吹得那人的大背頭上的發絲紛亂飄搖,看起來隱約像是雄獅的鬃毛飛騰,但他卻沒有心思去整理,依舊不停地撒著傳單,嘴裏還高呼:“看,今日國人之心聲!”

“看,看,北京市民之宣言!”

“中國絕不屈服!”

一時間所有人都矚目於他。

此刻風越發大了,金溥佑耳朵裏甚至能聽到他的長衫被吹得獵獵作響,發型也已經徹底亂了,不像是普通國人,倒是像當年學堂裏,老師講過的洋琴師,叫,貝多芬來著。

金溥佑看不清他的麵孔,但能感覺到此人渾身洋溢著激昂與熱烈,仿佛無懼天地,或者說天地之間便是他的舞台。

伴隨著大量傳單紛紛揚揚而下,看傳單的人也多了起來。

開始紛紛議論道:“樓上這人沒說錯啊,歐羅巴這些國家打世界大戰,連狗腦子都打出來,咱們中國是幫著寫協約國的,這回怎麽說也是得勝啊”

“誰說不是,咱這兒窮,新軍也不夠,我瞧報紙上說,當初咱們是出了整整十萬勞工過去,幫著洋鬼子鋪鐵路,挖戰壕,運糧草,是了,咱是沒衝前頭,可古書上都說,這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又說計毒莫過於絕糧,就咱們保了洋鬼子糧道,這怎麽也得給民國計上功勞吧。”

“就是,法國人這事情辦得不地道,咱們幫著他們打贏了德國人,卻要把咱們的山東給小日本,天底下哪兒有這種道理,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輸了。”

“那個克萊蒙梭,說什麽老虎總理,我看啊,就是專門禍害老實人!”

“樓上這先生說得對,這個事情,千萬不能讓步!”

“那是山東啊,聖人家鄉,當初割給德國鬼子是咱們實在打不過,現在德國敗了,卻又要咱們把山東給日本人,這可是太沒有王法了!”

金溥佑聽著這些話,心裏不住的翻騰,似乎想起來了,當初學生燒曹汝霖宅子的時候,好像喊的也是類似口號,隻是當時自己聽著並沒有太往心裏去的意思,相反在身處千萬學生中的時候,隻感覺到熱血上頭,恨不得衝到曹宅子去親自放火親自打人……

此刻,樓下都是仰頭看著的路人,這位先生依然在振臂高呼,很奇怪,他明明穿著長衫喊著口號,撒著傳單,僅僅一個人,卻讓人想到千軍萬馬。

這時忽然傳來尖銳的警笛,很快警察廳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就到了,他們揮舞著警棍粗暴地驅散人群,然後衝到樓上將那中年人雙手反扭。

下麵忽然有人驚呼,“這不是陳先生,陳教授麽!”

金溥佑愣住了,在他心目中,大學教授是何等高貴的人物,放到前清那就是翰林般的,怎麽竟然親自來撒傳單?

眼看警察開始“維持秩序”,他悄悄地將攤子挪到個角落裏,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雙手翻飛舞動,很快一個原色的麵人兒在他的手裏出現,正是方才陳教授的形象。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捏這樣個人出來,可他的內心告訴他自己,就該捏出來,不但要捏出來,還要著力地用心,這個人,他值得這樣做。

很快衝到樓頂茶室的北洋警察,將這陳教授反剪著雙臂押下來,一路上他還在呼喊:“絕不屈服於巴黎和會”等口號。

更是讓北洋軍警不知所措,對於欺壓普通百姓,他們是一把好手,但對於陳教授這種擁有較高社會地位的學者,就有點縮手縮腳了,反剪他雙手已經是這些反動軍警能做出的最厲害的舉動。

是以,陳教授雖然被反剪雙手押解著,可腰不弓背挺直,他本就身材魁偉,較左右兩個警察高大,加上被風吹亂的頭發,仿佛是落入陷阱的獅王,雖然落魄,卻絲毫不掩威武驕傲……

“嘿,趕緊的,把地上的玩意都撿起來”忽然炸雷似的一聲吆喝在金溥佑耳朵邊響起。

扭頭看去,隻見是熟人,吳祥子此刻陰測測的看著他:“幹嘛哪,爺們兒,地上這些可都是十惡不赦大逆不道的玩意,你看著不動,是不是想一會兒撿回去啊,我可告訴你,私藏這個可是就算共犯了。”

“對”宋恩子也道:“大夥是拿這陳教授沒辦法,可要收拾不了他大教授還收拾不了你嘛?趕緊的!”

金溥佑驚出一身冷汗,他這才意識到,方才陳教授的行為是犯了民國法律的!

而自己手上捏得那可是欽犯了……,趕緊往箱子角落一塞,又扒拉了幾團麵團兒遮蓋住,這才點頭哈腰道,“是,是,兩位爺,您們是這個”

說完比了個大拇指,又伸出小拇指道“我是這個,這個”。

“那就快點,爺們兒還等著去回家喝酒摟媳婦睡覺呢……”

金溥佑不再多話,連忙將散落在他周圍的傳單都撿起來,遞給二人。

“手腳還挺快,我說你可沒有私藏吧”吳祥子冷笑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金溥佑指天發誓。

“老宋,咱今兒也夠累,都這點兒了還出來,上麵又不給錢,得了吧,咱們吃點虧……”

說著從金溥佑的玻璃櫃裏拿走一套年年有餘,宋恩子也不含糊,拿走了套《盜禦馬》。

“這……這……”金溥佑不敢吭聲,可心裏在滴血,這兩套東西是他花了大心思的,被倆灰大褂拿走,等於是一個禮拜白幹了,想到自己在煤油燈下熬得眼睛通紅,甚至稍微眼睛不停流淚也隻敢閉上眼睛休息會兒,或者幹脆用蘸了冷水的毛巾捂著雙眼,這樣才能得到片刻的緩解,哪怕知道結果,但他還是忍不住“這,這……可是細活兒啊……”

“是啊?!”吳祥子眼睛一瞪,嘴角卻咧開,看上去是在笑,卻分外怕人,“你的意思是,咱爺們不配玩這好的?”

宋恩子隨即冷哼一聲,開始卷袖子……

“兩位大爺,息怒,息怒,能伺候您們是我的福分,是福分,可是,可是……”

“噢,對了,對了”吳祥子恍然大悟,“嗨,這細活兒當然不能白拿走,畢竟也是你花功夫的玩意兒,這個是咱們兄弟不考究了……”

“不敢,不敢,謝謝兩位大爺……”金溥佑討好話兒還沒說完,忽然噎住了。

吳祥子摸出兩個角子扔到箱子上,“收好了……”

兩毛錢,卻要拿走價值每個價值至少一塊的細工麵人兒,金溥佑低估了對方的無恥,但事到如今,他知道也隻能這樣了。

隻是,兩個灰大褂卻並不離開,隻是站在攤子前含笑看著金溥佑。

如此一來,莫說顧客了,就是路人見了都繞著走,以攤子為圓心,周圍丈把見方的地盤兒,連個影子都沒有。

“二位大爺,你們……你們……”

“怎麽,咱哥倆給你看攤兒,多大的造化,多大的抬舉,你小子還不樂意了?”

“不敢,不敢,您二位,二位,多忙啊……這,這我不值當!”金溥佑苦苦哀求。

“是啊,你小子也知道咱們哥倆兒忙,可你為什麽還拖著不找錢?是不是欺負我們是老實人?”吳祥子陰測測地說道。

“是啊,咱們當初給大清國的皇上賣命,現在給民國大總統賣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上邊給的錢少點兒,咱也就認命了,現在你小子都爬到爺們頭上來了?”宋恩子哼哼道。

“找頭?”金溥佑失聲叫道

“怎麽?咱哥們可是花錢買東西,你小子卻連找頭都想昧了?”宋恩子說著,已經又開始挽袖子,這是他要動手的信號。

吳祥子一笑,按住自己的搭檔:“老宋,別急啊,你這是要幹嘛?”

“嗯,這王八蛋不找零錢,一看就是破壞行市的主兒,我看啊,八成是南方革命黨給派來的,鎖了拿走啊!”

“老爺,老爺,我,我冤枉啊,我……我就是個買賣人”金溥佑慌了,他沒想到對方竟然敢如此亂來。

“再說,再說,我,我不是革命黨,您們,您們不能空口無憑啊!”金溥佑說完就知道情況不妙。

果然

“嘿嘿”吳祥子冷笑“老宋,你瞧,到底是民國了,窮王八也都橫起來,竟然敢給咱們講空口無憑!”

“老爺,老爺,我,我今天,一共賣了三塊錢,您,您二位高抬貴手,高抬貴手,這錢你們拿去喝杯茶,喝杯茶消消氣,消消氣。”他將三塊大洋捧在手心裏,貢獻給灰大褂。

不料對方卻不接。

金溥佑這下子更慌了,連忙將錢交到自己左手,右手則狠命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我王八蛋,我沒眼眉,我,我得罪老爺,求,求老爺開恩。”

忽然,吳祥子一把將方才那些傳單塞到金溥佑的衣襟裏,後者驚恐之餘,隻能跪下求饒。

不停的磕頭“爺爺,我錯了,您二位把我當個屁放了吧……爺爺,我錯了。”

說著就要把傳單往外掏,那可是真的燙手啊,金溥佑隻覺得自己都快喘不過氣來。

“哎呦,老吳,你瞧,這孫子要幹嘛?”宋恩子冷笑

“謔,天子腳下,不對,大總統腳下,這小子是要發傳單啊,老宋,咱得幹活了,否則上麵怪罪下來,咱們哥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誰說不是……”宋恩子,手一抖,嘩啦啦,不知從哪兒取出鎖鏈來。

“求求兩位,求求兩位,我家裏爹還生著病,我,我……”金溥佑隻顧著磕頭,原本的伶牙俐齒已經丟到九霄雲外。

此刻他心裏後悔,隻有後悔,如果之前不做聲,隻是任憑對方“拿”走麵人兒,那也不會有現在這番禍事。

牢裏那地方不是人呆的,好人進去兩禮拜可能就渾身爛瘡,甚至不明不白就死了。

當初常四爺能活著出來,是因為那是大清國而他又是旗人,多少有點族親能幫忙打點下。

現在改了民國,五族共和,隻要進去一律平等,都得見閻王區別的隻是時間上的早晚。

金溥佑擺攤時經常聽人說起這些,今天這個革命黨進去,三天後就血肉模糊,老婆孩子都認不出來,明天那個大清餘孽進去,一個禮拜,就莫名其妙的死了,監獄醫生出了驗屍報告說是心髒之症痛覺欲裂,但據說死者麵皮異常,怎麽看都像是活活憋死的,金溥佑被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他倒是不怕死,畢竟現在這日子也沒啥盼頭,可這麽死得不明不白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再加上家裏還有個載匯,倘若他死了,載匯也決計活不長久。

“行啦,咱哥們和你開個玩笑”吳祥子冷冷道,“明天拿20塊大洋來,否則就要你的命!”

說完兩人拂袖而去

遊藝場又恢複了平靜,距離陳教授被押走不過一盞茶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