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放火

轉眼又是一年,戊午馬年過去,己未羊年到來。

生活是比之前好了不少,至少穩定下來,沒有那些擔驚受怕的心境,載匯在金溥佑的悉心照料下,身子也開始日漸好轉,雖然還時不時的犯迷糊,但在街坊鄰居的幫忙下倒也沒惹出什麽亂子來。

金溥佑每天出攤也越走越遠,不再局限幾個大廟會,京城適合擺攤的熱鬧之處他都去過。

此刻他要的不光是是收入,而是要借著到處擺攤的機會,給自己打響招牌來。

師傅麵人兒林在天津衛的名頭可以說是無人不知,作為徒弟,他心裏憋著勁兒,怎麽都不能輸給師傅,這才對的起師傅的教導。

已經到了陰曆四月,春末夏初,這是京城最舒服的時候,穿著單衣走路不冷,還有點微微發汗,就是到了中午,這日頭有點晃人眼睛,可若是找個大樹陰下呆著就完全不覺得熱。

金溥佑決定趁著這個機會,好好開拓開拓市場,這天他順著長安街從西到東,一頓好走。

就到了東四牌樓,這是東城的熱鬧地方,老規矩大馬紮擺開,就算開始做生意。

今天的位置不錯,正好在一個茶棚子的旁邊。

天氣漸漸炎熱,除了那些年邁的要避風,大多人都願意露天而坐,小風吹著,熱茶喝著,別提多愜意了。

金溥佑見縫插針支攤。

一來要借借這茶館的光,畢竟能進去喝茶的,腰間多少還有幾個子兒,而且也是清閑之人,有錢有閑的,就是他最大的主顧,二來,茶館乃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所在,雖然裏麵莫提國事的字條是越發大了。

可莫提的是咱民國政府的事情,外洋各種熱鬧很是有人願意提。

在他旁邊也是攤子,或者說著就不算攤子,一張椅子,上麵坐了個穿著補丁長衫的老頭兒。

沒幌子沒牌子,手裏捏著幾張報紙。

有那茶客閑得無聊,就花一分錢讓他念一段報紙上的新聞消息,畢竟這年頭識字的不多。

而老頭兒靠念報紙一天也能掙個一兩毛,夠買窩窩頭和水疙瘩活著了,至於要是哪天得病了,那……就硬挺著唄,挺過了是命硬,繼續啃窩窩頭喝剩茶,挺不過去……那不也有窩窩頭會幫著料理後事麽

橫豎咱窮人離不開窩窩頭唄。

這會兒老頭已經念完了,但茶客們卻議論開了:

“這俄國也太不像話,革命黨手可太黑了,把他們皇上說宰了就宰了。”

“誰說不是呢,你說這皇上是暴君,殺了也就殺了,可把人一家老小滅門,可就太說不過去了。”

“就是就是,這邊一比劃,咱們這邊是不是對小皇帝可太好了點兒,他退位了,可還住紫禁城裏,還有宮女太監伺候他,可咱們呢?大清國的時候咱們吃棒子麵,原指望到了民國後怎麽也得換成雜合麵兒吧,結果還是棒子麵兒。”

“可不是說呢,這比大清國還不如,前天上午,我去切麵鋪子買切麵,打算中午飯吃臭豆腐拌麵,可回家後,碰到隔壁三爺四爺叫我去打牌,這一打就是一晚上,第二天早晨我瞌睡著到家,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太陽都快落山了,我這才想起來,前一天買的切麵,心說這就要完蛋,切麵非改麵疙瘩不可,結果您猜怎麽著……”

“怎麽了?”

“切麵還是老樣子,根本就沒有坨,您可別以為這是好事,您家裏自己和麵自己切麵試試?不管這麵和得多硬,切出來的麵條最多半天就坨一塊兒了,切麵鋪子裏用的白麵難道裏麵有戲法不成了?後來有大明白告訴我,鋪子裏的麵條切出來後,往上麵撒麵爛子!”

“您說什麽叫麵爛子,嗨,天橋撂地說些相聲的,在開活兒之前不都粘園子麽,白沙撒字兒,用的白石頭,就有那店專門買來,磨成細了,又過羅篩,最後弄得和麵粉似的,這就叫麵爛子,切麵鋪買來後倒也不往麵裏摻和,隻是往切麵上撒,你琢磨這就是石頭沫子啊,切麵之間有了這個,可不就不會坨了麽……而且這是石頭啊,雖然化成粉,可壓秤!一斤切麵,實際隻給九兩,厲害點的能給到八兩半。這在大清國,可沒這麽鬧騰過……”

金溥佑專心做活兒,可耳朵還是伸得挺長。

這就是茶館的妙處,天文地理無所不包,聽著不會長學問,但用來解悶是真不錯。

還有什麽西洋先進玩意,不用輪子走的鐵皮坦克,那是炮子兒都打不穿,還有十幾丈長的飛艇,能載著人在天上飛的飛機,還有潛水艇,說起來就和一大鐵罐子似的,但人在裏麵能潛好幾十丈深的海底,還能透過玻璃窗往外瞧,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龍王爺。

這些對於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而言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同時也在激發他的幻想,啥時候咱捏個潛水艇出來?

可惜這報紙上隻有字沒有圖片,那就等以後吧。

茶館裏的老少爺們是真能聊,從俄國沙皇說到宣統小天子,又扯到麵爛子。

金溥佑原本是心不在焉的聽著,可忽然他把在手裏揉煉的麵團兒往案板上一摔,“噌”一聲從馬紮上站起來。

“什麽小皇帝八字好?”他氣急敗壞的朝著一個年輕茶客叫,“好個p”

“嘿,兔崽子,什麽事兒,知道咱是誰麽,我爺爺那是內務府的堂官,專門管著皇親國戚,我爸爸,那是乾清宮五品帶刀護衛,惹急了大爺我,可跟你沒完…”說話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相貌不差,可惜臉長眼小,又留了個時下盛行的中分頭,可頭發油光光都一綹一綹了,可見至少十天半個月沒洗過,此刻正擺譜呢……

“得了吧您哪!”金溥佑朝他直翻白眼,“我,愛新覺羅,正經理親王後人,你和我賃哪個?再有也別說什麽他溥儀八字好,我和他一天生的,時辰都一樣,可瞧見麽,我在這兒擺攤子呢……”

於是惹來茶客們哄堂大笑,後來金溥佑自己也跟著笑起來,他覺得自己剛才莫名其妙發這麽大火實在是沒意義。

眼下的日子不就挺好麽,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於是客客氣氣給那位乾清宮五品帶刀護衛之子道了歉,又送他個麵人孫悟空,對方本來就沒打算和他這麽個半大孩子計較,見他懂事,倒反而是花錢買了倆細活,也算是意外之喜。

於是一切又恢複平靜。

這時候,忽然有人氣喘籲籲跑來:“嘿,嘿,各位爺們別坐著啦,趕緊起來吧,有大事啦……”

頓時,原本懨懨欲睡的茶客,都來了精神:“嘿,爺們兒,怎麽啦,說說清楚,可別吊咱們胃口。”

“嗨!”那報信的直喘氣“今兒的,學生都起來了,剛才在長安街上,去東交民巷外交部請願,那兒的美國、法國領事館都同意讓開道兒了,可東交民巷警察不幹,死活不肯搬開柵欄。”

“學生火氣就更大了,可又不敢和警察來硬的,也不知道誰出的主意,說外長曹汝霖是賣國漢奸,這不隊伍掉了頭,這會兒直奔咱東四牌樓來了。”

“不是,小兄弟,這和咱們東四有啥關係?”

“嗨,這不是說曹汝霖住在趙家樓胡同麽,離咱們這兒一裏地都不到!我看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啊,嘖嘖,曹外長估計得變曹操……他那官邸被一把火燒了我都信。”

“嘿,有放火啊,那咱們得去看看……”

“走,走,同去,同去……”

“同去,同去……”

“我說這位小爺,你也別出攤啦,這會兒一來沒人管你買東西,二來,成千上百的學生過來,一人一腳就把你這攤給踹了。”

“不是,這位爺,我好端端的擺攤兒,他們踹我幹什麽?這巴黎和約又不是我簽的。”

“你糊塗啊!這學生,年紀輕輕,火氣壯,又沒錢找姑娘,總得讓他們泄泄火不是,別說你了,程蝶衣夠角兒了吧,能在長安大戲院掛牌的角兒,前些日子還不是被學生們圍起來罵漢奸,程蝶衣都麻了啊,說自己就是個唱戲的,怎麽就漢奸了?你猜學生怎麽說?說國家都快亡了,他還在那兒男人扮女人,是服妖,是商女不知亡國恨……把程蝶衣氣得啊……”

“我說行啦,趕緊收攤兒,咱爺們一塊兒瞧瞧熱鬧去,至於的家夥兒事兒,你嘴甜點,央給劉掌櫃,放他櫃台裏頭,一會兒看完回來再取不就好了?”

金溥佑到底是小孩性子,放火以前隻在書裏聽到,在戲裏看到,眼下能有看真章的機會,自然心癢癢,於是趕緊收攤和茶館掌櫃說幾句好話,便一身輕的隨大流了。

走了不過十來分鍾,就到了趙家樓胡同,但已經無法湊近到跟前,眼前都是學生,他們一邊喊著“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口號,一麵包圍趙家樓胡同,片刻後,果然胡同裏濃煙起。

人群中發出興奮的叫好聲,金溥佑夾在其中也激動的小臉通紅,跟著一塊兒叫,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興奮,甚至興奮到失態,他隻覺得心中多年來積續的惡氣,似乎借著這個機會被發泄出來。

眼看著火苗子亂竄,尤其是知道這是外長的宅子後,他心裏似乎更加熱切起來,外長啊,多熟悉的名字……

現在是曹汝霖,可他知道民國第一任外長叫陸征祥,就是他害得自己兢兢業業的父親丟掉工作,雖然陸征祥現在已經辭職,據說在比利時的洋廟裏剃度出家當了洋和尚。

但金溥佑隻是在潛意識的仇視著外長,平時忙著出攤和伺候載匯,根本沒工夫去想,此刻心中一股邪念慢慢升了起來“這他娘的外長真要被打死那才叫好啊……”

很快,前麵又傳來消息,說被點著的確實是曹汝霖的宅子,是有勇敢的大學生頂著軍警翻牆進去放的火,原本是想找曹汝霖問罪,結果這老小子不在,但也餅肥一無所獲,抓到了駐日公使章宗祥,一頓痛打!

金溥佑隻覺得熱血上頭,不管不顧的叫起好來。

這時候忽然有人拽他,扭頭看去,卻是方才那個“帶刀護衛之子”。

“這位爺,什麽事!”金溥佑大聲問道,在狂熱的人群裏,耳邊都是口號,眼前都是一張張激動的臉,聲音稍輕根本就聽不到,哪怕是譚鑫培來了也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行。

“小哥兒,你且靜靜”那人湊到他耳邊喊道“看東邊!”

金溥佑扭頭看去,果然黑壓壓灰糊糊的一片,黑色是警察的服裝,而灰色不問可知是吳祥子宋恩子們的製服。

頓時,背上冷汗下來了。

他朝他拱拱手以示謝意。

後者幹脆一把拽著他往軍警的反方向跑,沒一會就貼了牆根了。

“機靈點兒,咱們再看會,要是一會兒警察衝過來,咱們就回東西牌樓,要是有警察問起,就是咱是叔叔和侄子,我叫那五,你呢。”

“我叫溥佑……”

“哎,行咧……”

金溥佑剛想和那五聊幾句,就聽到身邊傳來陰測測的聲音。

“我說,吳祥子今兒上頭可是讓咱們兄弟發財啊!”

“可不嘛,這幫學生,也就嘴硬,可真動起手來,哪兒是咱們對手,今天就看咱哥們兒的手段了,對了,上頭說放開了打,打完後有賞錢,這給多少啊?”

“五毛!上邊說了,讓咱們穿著便衣混到學生隊伍裏,放開手腳狠狠打,打一個大學生給現大洋五毛!”

“走著!”

“一馬離了西涼界,走著,哥哥,等等我!”

金溥佑聽得渾身直哆嗦,再看那五也好不了多少,中分的頭發抖個不停,看上去像昆蟲的須子。

相比之下,反而是金溥佑還略微像話些。

隨著三三兩兩的灰大褂從他們身邊,兩人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朝東四牌樓慢慢走去,間或有灰大褂投來不善的眼神,金溥佑便乖覺的問道:“舅舅,你可說好了帶我去鹵煮的,不對,我今兒就要菜底兒,一丁點火燒渣兒都不要,還得多要腸子和肝兒,你可別帶我去那隻有肺頭的黑良心店家!否則我告訴奶奶去,說你騙我!”

那五一疊聲的答應,:“行行行,都依你,都依你……”

灰大褂聽了這些才放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