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特製的油膏

到了房內,小心的關好門。

載匯果然已經裹著被子,蜷縮在炕邊上的睡了。

金溥佑笑笑,拉開炕洞的門,塞了把柴火進去,想了想,又往裏扔了幾個煤核兒,這才引燃了火頭。

將火撥旺後,也不急著睡,今天太累了,累到他甚至不想睡覺。

坐在桌子旁邊,這桌子是吃飯用的,可在當日,晚飯後,烏雅氏會將桌子擦得幹幹淨淨,於是載匯便開始教兒子讀書寫字,不光教三百千,還教abcd。

為此還特地買了,進口的鉛筆,當時大雜院就轟動了,大夥兒紛紛讚歎,到底是載大爺,就是不一樣,是真舍得花錢也是真會花錢,一根小木棍的價錢可頂好幾十個窩頭呢。

這鉛筆,金溥佑自然還收藏著,雖然用久了現在隻剩下醬蘿卜幹似的那麽一小節,可也舍不得丟。

他很想去旁邊的櫃子裏,拉開抽屜,鉛筆和其它文房四寶就放在裏麵,可實在是太累了,他甚至根本不想挪動一絲一毫。

可腦子裏卻一點都沒停下來,隨著眼神逐漸失焦,昔日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

曾經也在這個時候,烏雅氏做完家務,便坐在炕上,給爺兒倆納鞋底或者縫補衣服,載匯則拿著本《千字文》和藹的看著兒子:“千字文比三字經和百家姓可難多了,可我的兒子,自然是沒問題的,等你千字文都學完,那些報紙就全能看懂了,到時候,一般人想要騙你可再也騙不了了,這時候就能勉強稱得起斷文識字了,出去做活兒,工錢也能多要些。”

那時候的自己是怎麽來著,先是裝睡,被載匯識破後,又去烏雅氏那兒撒嬌求援,不料平時向來隨著兒子的母親,此刻卻和父親站在一起,堅決要求兒子學完後才能睡覺。

小家夥這才委委屈屈坐到桌子前,跟著父親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

他眼神忽然又清澈起來,腦子在努力的回憶:“這,這究竟是我幾歲時候的事情,六歲,還是七歲?”

若在以前,隨口問問爸爸便是,現在……

金溥佑吹滅油燈,慢慢的爬到炕上,蓋上被子,閉上眼睛,淚珠兒滑落,“額娘,我想你啊,你在哪兒啊,你看得到我們嘛,還有爸爸,爸爸,我,我指望你快點好起來啊……我一個人,我害怕……”

……

一覺醒來,又是一天。

金溥佑把昨天中午那個貼餅子留給載匯當早點,至於他自己麽,忍忍也就算了。

到了麵人兒林的住處,師傅已經收拾好家夥,正等著他呢……

“昨晚上我多買了倆窩頭,我吃了一個,還有個歸你吧……也別矯情,趕緊揣兜裏,今天得去白塔寺幹廟會,人多,咱們得趕緊去占個好地方,這樣才能賣得出貨去……”

金溥佑感激的看了師傅一眼,把窩頭揣口袋,連忙要去幫著師傅拿大馬紮背箱子,當學徒這點眼力見兒必須得有。

“行啦,這點東西,我還背得動,你自己把個糖葫蘆草墩扛著就是。哎呦”正說著,麵人兒林忽然驚訝起來“昨天你能賣掉十個?”

“是,十一個”金溥佑回答道,語氣裏透著自豪。

“能耐不小啊……你是怎麽辦到的,我原本以為能賣掉三五個就不錯了。”

“哇哈哈哈哈”金溥佑學著《問探》裏曹操的調調笑了兩聲,隨即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師傅。

麵人兒林聽了後,半天沒說出話來,最後撇撇嘴“你小子真是個人才,小小年紀就知道拿話擠兌人了,哎,你這樣的要是能正經進學堂,出來後肯定是當大官的料子,那個評書裏怎麽說來,誰誰,甘草十二歲拜相……”

“不是甘草,是甘羅,這是東周列國的故事,和藥材鋪沒啥關係,您要聽藥材鋪找大街上的數來寶去……”

金溥佑發現這位師傅做人厚道,性子直爽,再加上他對自己的刻意照顧,於是很快就和他沒大沒小起來。

“對對,是甘羅,,看不出你懂挺多,東周列國都知道,這個評書說的可不多啊……”

“那是我爸爸,以前給我講的”金溥佑的語氣低沉下來。

“走吧,還等什麽啊……”麵人兒林立刻昂首闊步的跨出大雜院,這陣仗不像是去擺攤奔食,倒是像是大將軍出馬鎮守邊塞。

“平則門,拉大弓,過去就是朝天宮,朝天宮,寫大字,過去就是白塔寺,白塔寺,掛紅袍,過去就是馬市橋”

受師傅感染,金溥佑的情緒也高昂起來,嘴裏哼著童謠,兩人便出了門。

兩人腳下都很快,半個鍾頭不到,就到了白塔寺門口的大街上,麵人兒林支開大馬紮,金溥佑老樣子站在他身邊。

“咱們來得早,現在人還不多,得九十點,太陽起來後,來逛廟會的才會多起來,現在正好。這個給你拿著”

說著遞過去一小團麵,“早晨剛蒸過,是不是摸起來和昨天的感覺一樣?”

金溥佑接過,在手裏團揉幾下後點點頭。

“昨天教你的壽星腦袋還記得麽,趁著現在人少,你捏給我看看……”

金溥佑不說話,開始和麵團較勁,片刻後,他自己看著作品都臉紅。

壽星老兒的額頭成了方的,兩個眼睛一個是三角的,一個幹脆就是窟窿,最可怕的是額頭上的皺紋,都筆直筆直的,好像被刀砍過似的的。

至於人物的麵部表情就更不用說了,反正玉皇大帝來了都不知道這位手下幹將是個什麽情況。

“師傅,對不起,我,我還是笨”

“嘖”麵人兒林不說話,隻是撓頭,“昨晚回家後你就沒繼續琢磨”

金溥佑滿臉愧色:“沒有,昨晚回家太累,伺候我完我爹,就睡了”

隨即他急道:“師傅,我知道錯了,今天回家後,再晚,我也不睡了。”

“沒必要”麵人兒林想了想說,“可我看你爹不是挺好麽?”

“師傅,你不知道,你見他那天,大概是這大半年來最好的時候,也是他原本的樣子,自從我媽去了後,他就一陣陣的犯迷糊,他隻要一迷糊,就和孩子似的,一切都得我操持,我出門就得拜托街坊四鄰照看著……”

“你也不容易,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咱也不說這些了。我再捏一遍,你仔細看,看完後琢磨一袋煙的功夫,然後自己捏去,就別來煩我,我還是第一次來白塔寺呢,今兒得想辦法露一手,捏個雄闊海力頂千斤閘出來”

“你看,我現在在用牙簽把壽星老兒的嘴角挑出來,為啥,記住,師傅當年教我的口訣,要的笑,嘴角翹,喜笑顏開在眼神,愁眉苦臉在眼角,意思就在這兒,你記下來,然後琢磨去吧,記住了,琢磨不是瞎琢磨,得有個根兒有個錨……我說的這些就是根,就是錨。刻在腦子裏,今後就餓不死了!”

“我現在捏這些個,你也別看,都太難,你現在看了反而是讓你心亂,咱也是脫口唾沫砸個坑的爺們,說好全教你就都全教你,你趕緊把這壽星腦袋捏會了,然後我教你捏胖娃娃,隻要學會胖娃娃的捏法,你再上街,就能賣自己的捏出來的活兒了。”

金溥佑聽著連連帶頭。

麵人兒林刻意的放慢了手裏的動作,以便徒弟能看清楚,此刻他心情不錯,甚至開始懷念起以前來:“你小子這福氣是不錯,今兒個我這麽弄,按行話說是是一口一口在喂你,咱當年可沒這樣。”

“那時候,我拜了師傅,是,我師傅也是好人,一身本事也都全教給我了,可是啊,當然我對他也不錯,前兩年他走了,是給他送得終,算是對的起怹老人家了。”

“師傅樣樣好,可有個毛病,就特別信‘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套,就說在中國那麽大,真怕我學成後搶他買賣,咱換個地兒不就好了麽,一開始啊,是防賊似的防我,捏細活兒的時候總把我打發走,不叫我看,我多機靈啊,他趕我走,我就走,但有事沒事就偷著看,偷著學。”

“三個月後能捏胖娃娃了,能自己賣錢了,按理說師傅看了得高興不是,畢竟我是他徒弟啊,可沒有,反而防我防的更嚴了。幹脆什麽都不教,就讓我給他幹活……”

“那後來呢……”金溥佑問

“我有什麽辦法?隻能老實每天當傭人幹活,不過那時候我家裏還行,於是我就讓街坊孩子幫我去買我師傅的麵人兒,當然錢我給他,然後晚上,就研究琢磨他的手法……就這麽一段時間後吧,我師傅倒是想開了,覺得我也是個實誠厚道的,再藏著掖著也沒啥意思,於是該教的不該教的都一股腦兒全教我了。”

“當然,他可從我這兒收了兩年多的學費呢,他倒是沒硬逼著要,末了就說讓我看著自己良心給,反正收入他要拆一半過去。我琢磨師傅都把吃飯本事全給我了,做徒弟的也不能小算啊,於是我每次都交足,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就是覺得,做事情得對得起自己良心。後來師傅收了其它幾個徒弟,我也有空也幫著教幾手。”

“說起來,我算是頂門大師兄了,我就是想,這個行當不能都各管各,大家手上的活兒,得相互交換手藝訣竅,這樣大家都能提高,細工活兒的做的越漂亮,那就越是能叫出價來,細活兒的價錢叫得越高,粗活兒的價錢也能跟著上去”

“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金溥佑根本不懂這些,可本能的覺得師傅講得對。

“咱們手藝人有了錢了,用不著一年四季頓頓窩窩頭了,起碼能找地方吃碗爛肉麵,或者去二葷鋪叫個汆丸子,饞了的時候能去爆肚攤子來上兩份肚仁兒,散丹,五髒廟舒服了,自然就有心思去琢磨活兒,否則天天為了二兩棒子麵兒忙活,這怎麽能捏出好活兒,你好好學,師傅我肚子裏寬敞著呢,到時候一門一門都掏給你!”

“謝謝師傅!”

“謝什麽,沒準兒,我去了,就得指望你送終呢”麵人兒林忽然道

“師傅,咱可不興這麽說”金溥佑急了,老北京都講究個嘴幹淨,忌諱說死啊,病啊,這些詞兒,好像說了之後,就會找上門來。

“生老病死,誰能躲過去,剛才也就開玩笑,今後咱師徒能否得見,還得看天意看緣分呐……”

說完一個壽星腦袋就算捏成了,他遞給金溥佑“拿穩了,瞧仔細了,你看著這個腦袋的每個部分,你得能回憶起,我用的工具和手法,自己心裏好好過幾遍……”

金溥佑不言語,死死瞪著麵人兒,眼前的似乎像是皮影戲般的場景出現,麵人兒林的每一個動作,每一下手法,都清晰的還原出來。

片刻後,他說道:“師傅,這回我想再試試看了。”

“嘿,小兔崽子眼裏有光了,好事兒。”麵人兒林挺開心,“來,用手指頭挑一點兒,在手掌上塗抹均勻了。”

說著遞上去一個小小的鐵盒子,裏麵是黏糊糊的油膏狀物體。

這也是手藝人所必備的,原麵經過一番炮製後,黏性大為下降,可畢竟麵粉和江米麵都會沾手,尤其在做細活的時候,一條眉毛,也就兩根頭發絲那麽粗,得搓揉成型,然後小心翼翼貼到麵人臉上去,這要是萬一粘手上,貼不勻稱,橫得改豎的,那就會導致整個腦袋都白捏……

所以,在做活兒前,手上都得塗抹一層特製的油膏,防止沾上了就甩不脫。

“幹咱們這行手受罪,尤其揉麵時候,非得用開水,可也得忍著不是。話說回來,也有好處,就是冬天再冷,咱的手也不會裂開,這油膏子多少也算有點功勞。”

金溥佑食指上挑了黃豆大一坨,按在手掌心,雙手反複摩擦搓揉,靠體溫將油膏化開最終完整的鍍在手掌上。

這是用蟲蠟和菜籽油混合而成。

如果光用蟲蠟,蟲蠟在常溫下是成塊的,光靠體溫化不開,菜籽油用起來倒是方便,可箱子裏放個油瓶,這年頭又沒啥好的密封塞子,萬一倒後,所有原料就都稀裏嘩啦了。

於是,便將二者混合,將蟲蠟加熱融化,倒入四分之一量的菜籽油,不停攪拌,冷卻後就形成黏糊糊的油膏。

使用攜帶兩相宜。

隻是製作時還得花點心思,夏天天氣熱,蟲蠟多點,這樣油膏厚實,冬天則要相應增加菜籽油含量。

這些看起來是細枝末節的問題,麵人兒林倒是都一一給他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