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初戰告捷

金溥佑扛著個這個長柄掃帚似的玩意就出門了。

就如同麵人兒林說得那樣,京城是個古老而守舊的城市,往好了說叫規矩多,有門道,講究。

可往不好的說,那就是瞎講究,爛講究,不看實際隻顧著所謂的規矩。

四九城裏有不少賣麵人兒的,行頭都和麵人兒林一樣,大馬紮,大材料箱子,外帶一個玻璃展示櫃,還有“xxx承做麵人堅固耐久”的牌子。

都是同行,行頭相同,手藝也都在伯仲之間,加上京城自打辛亥後就始終處於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亂亂哄哄局麵,小老百姓兜子裏錢少了,再看到千篇一律的做派,自然掏錢的欲望也就降下來。

可金溥佑今天這副出場造型,走到大街上就是那麽紮樣。

“嘿,瞧哎,這小子,幹嘛呢?扛個狼牙棒,這是在扮《挑滑車》裏的金兀術麽?”

“嗨,三爺,您這和什麽眼神,照我說趕緊去前門外大柵欄,有個眼鏡鋪子,您淘換一副去,什麽狼牙棒,也虧您想的,這孩子這是在賣糖葫蘆,哎,不對,這不是糖葫蘆,這上麵的玩意怎麽紅的白的都啊,不行了,我也得湊近了瞧瞧……”

“誰說不是,這民國了,到處改良,這個改,那個改,搞得咱們出門就心虛,生怕看見不認得的東西,你爺我祖上可是從龍入關的鐵帽子王,怎麽現在就到處看不明白呢……”

“可別這麽說,這都民國了,您就別擺譜了,瞧您這長相,通天紋都沒有,就別楞充大頭蒜了,您祖宗到底是幹嘛的,您自個可是最清楚,大家那麽多年,也犯不著不是……”

“孫賊,說話不過腦是吧,那就別怪二爺不給你臉,今兒不賞你倆脆的,我……”

“行啦,您這半拉身子都癱了,大夥好心把您抬茶館來,讓您也和大夥熱鬧熱鬧,您這這是何必呢,哎呦,我的爺,您,您別嚇我,喂喂,喂喂,趕緊請郎中啊,佟二爺嘴角吐了白沫啦!螃蟹精上身啦,趕緊先掐人中!”

金溥佑走在街上,不知道自己的出現引起了茶館裏偌大的轟動。

但光這麽走也不行啊。

於是他扯起嗓子喊道:“哎,賣麵人兒,賣麵人兒,正宗天津衛麵人兒林定做,伺候過小德張崔玉貴的玩意,這會進咱京城了啊!”

“賣麵人兒,賣麵人兒,正宗天津衛麵人兒林定做,伺候過小德張崔玉貴的玩意,這會進咱京城了啊!”

稚嫩的童音,在鬧哄哄的街上,傳不了多遠,可多少有些用處。

原本他也不懂這個,可不管是賣半空兒,賣冰、賣臭豆腐啥的,都得吆喝,否則跑斷腿也沒人知道,一來二去也就掌握了點竅門,講究起聲足,中間響,最後軟……

起聲足是說,一開口就得較上丹田氣,仿佛戲台子上花臉那“哇呀呀呀有”一般,不求別人能聽清喊什麽,主要就是靠聲音響吸引人注意力,故而不管賣什麽,開口多是個“哎”或者“啊”,以前載匯教他古文時就說過,文章開頭得用個發語詞,表示作者提醒讀者“接下來我要說正經事兒了。”

吆喝叫賣也是這個道理。

中間響自然是要把綱口使喚出來,告訴大夥兒自己做的是什麽買賣,順帶吹噓自己。

至於收聲軟,則是在取巧,幾句話喊完,為了效果好,還得嗯嗯啊啊拖長音,用最小的力氣,盡可能多的引起別人注意。

否則一味兒靠死嗓子叫喚,不用半個時辰就得啞了,藥鋪裏胖大海可是非常貴的,窮人買不起。

京城人守舊,可也有好奇心,對於新鮮玩意自然得多看幾眼。

雖然麵人兒這東西大夥隔三差五就能見到,可這樣出街的是頭回碰到。

於是很快三三兩兩的圍了上來。

金溥佑也不含糊,借著這個機會,把麵人兒林一通吹,隻可惜沒法效仿昨天載匯糊弄洋鬼子的說辭-給慈禧太後六十大壽做過貢品,洋鬼子年輕不懂事兒所以好糊弄,六十大壽那是甲午年,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麵人兒林才多大,就算真有麵人兒貢品也輪不到他。

這邊都是老北京,這種牛皮吹了很容易被戳破。

但……金溥佑機靈啊,不能吹北京,那就吹天津唄,又是一頓吆喝,說得天津紫竹的洋人要是辦個宴會沒有這麵人都臉上無光。

大夥兒呢,也不傻,當然知道這小子八成在胡說八道,可看他認真奔食的樣子,倒也不忍心戳穿,反而饒有興致的拿他逗悶子。

金溥佑這邊也能感覺出來,不管對方怎麽刁難怎麽問,他都硬扯的給圓過去。

直到那位自己都覺得無聊,剛抬腳要跑,金溥佑又脆生生的道:“這位爺,您拿我開心半天,我可是一直盡力伺候,今兒我家裏還沒飯轍呢,您就行行好,拿個玩意兒回家去給小少爺開開心吧,咱不多要,就一毛錢,您瞧瞧這做工,你瞧瞧這細致勁兒”

“我師傅的手藝沒得挑,方才我也是胡說都逗大夥樂,可我師傅經常去小德張宅子那是可是真的,這年頭誰在天津沒幾個親戚朋友,到時候您們逮著機會問問就是。哎這位爺,您別走啊,噢,您沒帶錢,下次再照顧我生意。瞧您說的,今兒算咱倆有緣唄,這個麵人兒,我奉送了,您拿回家,若是小公子喜歡,您往後替我們試圖倆揚揚名就行……來,這兒十幾個,您自己挑吧……”

說著把這個草墩兒杵到對方眼睛前。

如此對方可就坐蠟了,若是再要跑,就可就有些說不過去,老北京都是要麵子哪怕家裏的棒子麵兒粥稀得等當鏡子照,可出門的馬褂必須得套上,要得就是這個派頭。

金溥佑確實是聰明,一番話合情合理,又充分利用了自己年紀小求活的優勢,頓時把那位僵在當場。

周圍看熱鬧的也開始起哄:“趙老六,這就是你的不對,你又不缺這幾個錢,何必為難人孩子呢”

“就是啊,這孩子和你扯半天,一口水都沒喝,我們看著都累,你倒好,說完拍拍屁股就走,你這不仁義啊。”

“誰說不是,這好比在天橋聽撂地相聲,別人包袱抖了,你也笑美了,一分錢不花就走,你瞧那些臭說相聲,怎麽當場編排你全家!也就是孩子小,不懂這些。”

“孩子不懂,可咱們懂啊,人講禮儀為先,樹講枝葉為源,這種時候,爺們就該頂著來,到底是個八尺大老爺們,不能欺負孩子。”

更有那脾氣急的,“行啦,孩子給我來一個,我也不會挑,你撿個好的給我就行,叔信你……”

金溥佑心中暗笑,嘴上甜甜的說道:“叔,這個您閉眼睛拿,不是我吹,我師傅的手藝,做出來的玩意個個一樣,要不,我問問,您屬啥?哦,屬猴啊,那別猶豫就孫悟空吧,您瞧這金冠和野雞毛翎子,多漂亮,北京要找出類似的來,可不容易!”

大家見這孩子說話討人喜歡,再加上這草墩兒上的玩意確實不錯,於是你一毛我一毛的,不一會兒功夫,便賣出去五六個,而之前被擠兌那位,也苦笑著掏錢:“你小子這嘴也是夠厲害的,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拿著這玩意回去,可不得遭人笑話麽。”

旁邊有人高聲道:“趙老六,你這話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咱鄰居,你小子單身是不假,可咱們胡同誰不知道你對隔壁秦寡婦有意思,要說人家長得水靈,還特守規矩,你幾次三番厚著臉皮往人家跟前湊合,人可都是沒正眼瞧過你,可秦寡婦最喜歡她那遺腹子,今年才四歲,正是好各種小玩意的時候,你買不起那洋鐵皮做得火車汽車,用這麵人去討好討好,小孩子一開心,當媽的沒準心一軟,賞你兩句好話呢,你這不得活活美到正月十五啊。”

“孫三兒,孫賊,你別跑,這麽編排你大爺,不怕雷劈麽,哎,哎,小兄弟,我問問啊,你是做這個買賣的,很多事情比我清楚,你說這四五歲的小孩最喜歡哪種麵人兒啊,哦哦,豬八戒,哦哦,老壽星,哦哦,還有彌勒佛,哎,得我再給你一毛,這仨我全要了我……”

初次買賣竟然如此順利,這讓金溥佑欣喜異常。

麵人兒林給他十五個麵人,一個下午賣出去11個,他也累了。

主要是嗓子火燒火燎的痛,腦子裏又開始嗡嗡作響,畢竟一個12歲的孩子要和一群大人鬥心眼,還得挑人喜歡的話說,這個下午實在是太累人。

回家的路上,這長杆草墩兒也扛不動了,幹脆當方便鏟似的拄著,一步一步挪回家裏,到了胡同口,想了想,花一毛錢買了倆窩頭。

這樣回家後就不用在和麵燒水整窩頭了,切點水疙瘩,爺兒倆的晚飯就算是成了。

“爸爸”剛推開房門,金溥佑便機靈靈打了個寒顫,這房間裏可太冷了。

想想也是這都陰曆十二月,已經快二九了,白天如果大太陽的話,倒是舒服,可到了晚上,西北風唔唔唔的刮起來,房間裏就和冰窟窿似的。

金溥佑早晨出門時還給炕底下加了把柴火,廚房角落裏也堆著撿來的煤核兒。

載匯如果覺得冷,自然會燒炕的。

“爸爸,爸爸”他心裏一驚,連忙喊起來。

“誰啊”,炕上傳來聲音,金溥佑趕緊點亮油燈,明暗不定的光影下,載匯顯得憔悴而瘦弱,原本豐潤的臉頰都已經凹進去,加上胡子拉碴,明明才三十多,卻像是花甲老人。

見老父親精神還過得去,金溥佑鬆了口氣,心中索繞多日的陰霾稍稍褪去。

“爸爸,爸爸,你怎麽不燒火炕啊……”他問

“哎,這不等你媽來麽,咱家現在日子不好過,省著點兒是一點,你媽今天說是回娘家有點事情,怎麽天都黑了,還不見回來。不行,我得上外麵接他去,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他一個婦道人家走夜路不安全。”

說著一把掀開被子,從**坐起來。

金溥佑嚇得連忙按住他,好說歹說,才把事情糊弄過去。

將油燈放在桌上,請載匯坐到桌子旁邊,他自己去廚房,燒火煮點開水,爺兒倆自己要喝,再有忙碌了一天也得燙燙腳。

父子二人吃著貼餅子夾鹹菜,喝著堿味濃重的苦水,一時也都找不到話來說。

明清兩朝定都北京400多年,百十萬來人在這地麵上過活兒,各種汙水滲入地下,汙染水源,導致城裏越來越多的水井,成了枯水井,燒水的鍋、壺用不了多久,底上就會結上一片厚厚的堿麵兒,得用刀才能刮下來。

隻有少數幾處打在泉眼上的甜水井的水才堪日常沏茶之用,隻是這些水井也都被成立惡霸所占據,成立甜水井會,這水井派人看著,誰要去打水都得掏錢。

以前載匯沒事喜歡喝個茶,烏雅氏在水錢上從來沒節約過,是大雜院裏唯一買水喝的人家。

現在家一破,這些小事也就都沒人操持了。

但苦水也不是不能喝,尤其被涼貼餅子噎著的時候,一口熱,把餅子衝下去,還是有用的。

哄飽肚皮後,金溥佑先讓載匯燙腳,自己歎了口氣,推開門去院子裏灑掃起來。

晚上的院子裏就更冷了,金溥佑被寒風一吹,甚至連眼睛都睜不開,但事兒必須得做,這天氣,院子裏落了不少樹葉子,加上白天人來人往的,各種雜亂都有。

他揮著掃帚小心的葉子掃到牆角避風地方,等到了明天,鄰居就會把這些枯葉抱走,作為廚房引火的材料。

“當年後漢皇帝劉知遠,在邊軍營裏敲更守夜時,大概也是這心情吧……咱這北京城古稱幽州,向來是苦寒地方,劉知遠雖然不知道具體在什麽地方入行伍,不過,他是五代十國後漢皇帝,想來大概就在此處吧……”

抬頭看看天,黑蒙蒙,隻有彎月停在天間,冷冷的照耀著大雜院,鄰居都已經睡了,院中的金溥佑連房子的輪廓都看不清,幾乎以為身處荒山野嶺,心中隻覺得砰砰跳個不停,他嚇得不停往周圍看,終於看到一點點搖曳的燈亮從一間窗戶裏透出,那是他自己的家,大概載匯已經到炕上睡了吧。

想到這兒,他連忙放下掃帚,三兩步往家走去,那麽冷的天,必須得燒炕,否則一晚上下來,好人都得凍壞了,何況載匯現在這身子骨兒。

臨進屋前,他鬼使神差的抬了抬頭,月亮依然在天上沒有動過,不怎麽的,他心裏湧出句載匯當年教他的古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詩歌是懷古思幽的,和現下他的情緒完全不搭。

可金溥佑覺得,似乎就該是這樣,他嘴裏小聲念叨著,方才心裏的惶恐也漸漸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