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幻境3
從鹿蓧蓧出現起,巫賾就沒動。
背上的枯骨美人尖牙抵著他冷白的皮膚,隻需往前輕輕一送,就能劃破肌膚,灑出鮮紅的血液。
腿上也還掛著一具枯骨,張牙舞爪地要往上爬。
他卻像是什麽都感覺不到似的,隻是抬眸望著鹿蓧蓧。
星光悄然褪色,黑沉沉的夜空隱隱露出不詳的血光。
“跪下!把解藥給我!”鹿蓧蓧把匕首往前一送,鋒利的刀尖刺破鹿枝的脖頸,鮮紅的血珠頓時冒了出來。
被定住的枯骨美人被血腥味一熏,哢哢顫動起來。
巫賾的表情很怪異,真要說就是,三分荒唐六分嫌惡,還有一分冷漠。
枯骨美人尖牙刺破他頸側,血珠順著脖頸滾落。
他偏頭,單手拽過那具枯骨,沒看任何人,低垂的視線落在美人臉上,神色冷淡。
那具美人骨發出哢擦哢擦的骨裂聲,寸寸斷裂成滿地殘骸,無力支撐的頭顱滾落在地上,雙目圓睜,怒視巫賾。
“你憑什麽認為,還可以威脅我?”
他手裏掂著半截枯骨,微微抬眸:“不要命的話,動她一下試試。”
“我賭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信嗎?”
他這話說得太過順理成章,太過平淡,不僅鹿蓧蓧愣了,就連準備教鹿蓧蓧做人的鹿枝也愣了。
當然黎昭這倆就更愣了。
鹿蓧蓧掐著鹿枝脖子的手無聲纂緊。
被戲弄的怒火在她心頭烈烈燃燒。
她知道巫賾根本沒有解藥,也知道他可能根本不會在意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女孩。
但她太氣了!
本該被自己踩在腳底下,對自己百依百順的人竟然有勇氣算計她,竟然敢背叛她!
他怎麽敢!
“你狂什麽!”鹿蓧蓧尖聲道,“你可是自己跪著、求著要給我當狗的!你這輩子都是我鹿蓧蓧的一條狗!”
“你敢算計我!巫賾你這輩子都別想拿回你母親的……啊!”
啪——
半截枯骨淩空飛出,帶起一道森冷的白光。
接著,慷慨陳詞的鹿蓧蓧從半空中跌落,砸在美人堆裏。
枯骨美人猛地遭受攻擊,紛紛撲向鹿蓧蓧。
“這玩意兒還挺團結……”黎昭沒忍住把內心旁白說出了聲,說完訕訕地摸鼻子。
被挾持的鹿枝自然沒跟著鹿蓧蓧一起砸在地上。
她被巫賾接住,摟在懷裏。
頸側的血珠凝固幹涸,越發顯得她小臉煞白。
自從被鹿蓧蓧抓走,她就沒說過話。
巫賾感覺到她整個人都繃緊了,眼睫不住輕顫,以為是被嚇到了,又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隻得放低聲音問:“很疼嗎?”
鹿枝搖頭,牙關緊要的吱吱作響聲在耳膜震動,攥緊的拳頭裏,鮮紅的**涸進指縫。
她就要繃不住了。
被拽住的這段時間裏,鹿蓧蓧給她分享了一段記憶。
巫賾最開始來鹿家時,隻有六歲。
他母親病危,父親為討新歡開心,將他們母子趕出了家門。
不管他怎麽懇求,沒有一個人對他們施以援手。
然後鹿大小姐來了。
以能救他母親為名,逼迫他臣服,打斷他的靈骨,斷絕他修煉的可能。
給他戴上禁錮靈寵的獸夾,讓他承受世人的排擠、冷眼、嫌惡,一次又一次無故折磨他。
就在今天,他母親終於知道鹿家的行徑,不願再成為他的枷鎖,含恨自盡。
鹿家卻謊稱將他母親送去外地養病,連屍身都不肯交給他。
“為什麽……”
鹿枝無力地靠在巫賾肩上,避開他的視線,淚珠奪眶而出。
他明明已經得道成仙,成為隱於雲端的神明,為什麽要這樣?
她顫抖著雙唇壓在他冒血的頸側,吻幹淨那兩顆血珠。
感覺到她的動作,巫賾準備給她拍背的手僵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改成輕撫。
壓低的聲音輕得像一團幽夢:“是我連累你了,沒事了。”
啪——
聽到這話,鹿枝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驟然繃斷。
滅頂的怒火燒得她渾身上下連頭發絲都能冒青煙,簡直想甩他一巴掌,問問他現在到底清不清醒。
這特麽到底是誰連累誰!
但她的心又止不住顫抖,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值得嗎?
墜落凡塵,受盡淩辱,就為了給她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她……還能重新開始嗎?
鹿枝的目光轉向被枯骨美人圍著咬的鹿蓧蓧,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她閉上眼睛,“看”到了浮在空中大驚失色的鹿蓧蓧。
那是鹿蓧蓧的神魂。
鹿枝拽著她的頭發,強迫她看向自己,手裏拿著那把劃破她肌膚的黑色匕首。
她咬牙:“知道枯骨美人是怎麽做出來的嗎?”
“你、你竟然……”
“竟然什麽?”鹿枝一刀刺進她頸側,刀鋒下壓,剔出一塊血肉,“我竟然能將噬魂咒反噬到你身上?還是我竟然這麽強嗎?”
鹿蓧蓧失聲尖叫,竭力掙紮,卻根本掙不開束縛。
“你是不是忘了,噬魂咒是誰創造的?”
第二刀換了個地方,刺得是她的臉。
“算了,我覺得,還是把你全剔成骷髏,順眼點兒。”
刀刀片下血肉,卻不見有鮮血流出。
剔下的都是神魂。
“幾千年過去了,你怎麽還是這麽蠢?”
“敢動巫賾?”
鹿枝止住刀鋒,眼神森涼,唇角卻帶著笑意:“你有幾條神魂來給我剔?”
幾刀過後,鹿蓧蓧就昏死過去,鹿枝冷著臉把她丟開,抽出手帕,擦了擦手。
從這段記憶片段來看,巫賾已經是沒有以前的記憶的。
這是鹿枝心裏唯一的安慰。
神魂剛歸位,她就聽見黎昭說。
“沒事,她隻是睡著了而已。受了驚嚇睡一覺也好,醒來就沒事了,就怕睡不著呢。”
“她是你妹妹嗎?好可愛啊!”
鹿枝沒聽到巫賾的回答,隻感覺他抱著自己走了兩步,然後慢慢地坐下。
接著小心翼翼地掀開衣袍,把鹿枝整個包裹住。
鹿枝忽然覺得這樣睡一覺好像也可以。
黎明也跟著巫賾坐下,他心沒師兄那麽大,忍不住拉師兄的袖子,低聲問:“那是鹿家人,我們真的不管嗎?”
師兄白眼快要翻出天際。
“鹿家橫行霸道這麽多年,逐鹿城方圓幾裏都隻有他們家人才能禦劍!我小氣我不管,你大氣你去管!”
黎明識趣閉嘴。
沒人再去管被枯骨圍住的鹿蓧蓧。
遠方天色將白,破曉的微光徐徐灑落。
巫賾繃緊的肌肉緩緩放鬆下來。
懷裏,裝睡的鹿枝假裝無意識蹭著他的頸窩。
本是一片和諧的景象,隻聽──
轟隆!
天邊一聲驚雷炸響。
鹿枝猛地睜眼。
不是吧,天雷這麽快就追過來了,報應來得這麽快……
第四章
哢擦——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天空。
黎昭坐在巫賾身旁,掏出半盒靈果,正準備給他分享,手伸到一半,被雷光嚇得渾身一顫,木盒掉在地上,紅彤彤的靈果灑了一地。
身邊的黎明也是縮頭縮腦,和他一起萎成兩隻鵪鶉。
鹿枝呆愣愣抬頭,呆愣愣看著一臉鎮定的巫賾,以及他身後靠著的那棵被雷擊中,正冒著青煙即將燃燒的樹。
這是警示。
好歹是在修仙界混過的,黎昭最先反應過來,拖著黎明瞬間跑出幾米遠。
跑到一半,又僵著身子轉頭:“江兄,需不需要我們幫你照看一會兒妹妹?”
“謝謝,不用。”
大樹搖搖晃晃地向後倒下,塵土四濺。
巫賾早已起身,抱著鹿枝就站在原地沒動。
鹿枝也明白過來,天雷不是衝她來的,巫賾這是原地築基了!
他天生靈骨,本該成為修仙界極少數的天之驕子。
但從沒正經修煉過,又被鹿家毀壞靈骨,打上禁錮靈氣的獸夾,現在忽然突破禁製,天道立刻感覺到他資質不凡,示威來了。
這狗天道就是這樣,天賦越好,雷劫越是聲勢浩大,越是要早點把你搞死。
第二道雷劫轉瞬即至。
餘威將滿地枯骨美人燒成黑灰。
被咬得生無可戀的鹿蓧蓧茫然抬頭。
那瞬間她以為自己又看到了白雲之端的那位神君。
黑衣少年臨風而立,單手抱著女孩,另一隻手呈防禦姿勢擋在身前。
以一己之力,以凡人之身,身無長物,手無寸鐵,赤手空拳抵抗雷劫。
他明明隻是一個凡人。
他明明連修仙必須的引氣入體、必須經曆的練氣期都沒有!
他怎麽可能引來築基都不一定會有的雷劫?!
震驚的不止她一個。
連遠處吃瓜的黎昭兩師弟都合不攏下巴。
“他他他……”
“這這這、”黎昭把啃了一半的靈果往地上一摔,“這特麽合理嗎?老子築基都沒有雷劫!!!”
“你能公平點兒嗎?老子跟你拚了!”他唰的拔出劍,又被旁邊的黎明啪的按住。
“師兄你清醒點兒!那是雷劫!被劈到連渣都不剩的!”
“哦,對不起,我錯了。”黎昭垂頭喪氣地收回劍,整個人焉兒成一朵蘑菇。
尋常築基期雷劫三道足矣,巫賾的雷劫足足有十二道。
一道比一道聲勢驚人。
遠處還有不少聞聲出來圍觀的修士。
鹿枝本來想著,找個理由讓巫賾把她放下,畢竟萬一天道把對她的忿恨加到他頭上就不妙了。
結果完全沒有找到機會!
等她尋到空隙,有機會開口說話,雷劫已經結束了!
鹿枝僵住的眼神凝在巫賾身上,一時忘語。
硬扛了十二道雷劫,臉不紅心不跳,衣衫完好頭發沒焦,甚至皮膚比之前更細膩,呼吸比之前更平穩。
世界的參差她感受到了。
要知道她可是每次天劫都差點身死道消,灰飛煙滅的。
此次此刻連她也想吼一句。
能公平點兒嗎!
老子跟你拚了啊啊啊!
“吵醒你了嗎?”
嗓音微啞,比之前的少年音多了兩分成熟的感覺。
他的關注點一向奇怪,鹿枝不想跟他計較,摟著他的脖子,仰頭看他:“沒有受傷吧?有沒有哪裏疼?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
原本茂密的森林被雷劫劈出一個大坑,焦臭味四處彌漫。
巫賾伸手放在身旁那棵要倒不倒的大樹上,掌心裏華光流轉。
焦黑色逐漸褪去,樹身恢複往日的生機盎然。
接著,所有被雷劫劈中的樹都慢慢恢複成最初的模樣。
他腳步沒停,轉身就要走。
“江兄江兄!”黎昭兩人慌忙追上。
“先前不知江兄天賦過人,不知江兄出自哪門哪派,可有師承?”
巫賾頭也沒回:“沒有。”
“太好了!”黎昭語速飛快,“江兄考慮考慮我們歧陽啊!目前第一大宗,師父師叔親切可人,師兄師姐身嬌體軟,總之就是待遇好,沒煩惱!對了,這個你先收著。”
他遞過來一個東西,巫賾下意識接過。
然後就看他更加歡樂:“收了我們的信物,就是我們歧陽的人了!走走走,我們趕緊回家!”
那所謂信物其實是一道符,巫賾一接過,就化成一道流光,鑽進他掌心裏。
看他似乎有點猶豫,黎昭熱情地拉過他袖子:“師弟還有什麽顧慮?是在擔心鹿家嗎?放心,她沒膽子到我們歧陽叫囂!”
這個巫賾倒是沒怎麽擔心。
“她,能跟我一起嗎?”
突然被點名的鹿枝瞳孔一震。
嗚嗚,原來現在的神君一點也離不開她,修仙都要和她黏在一起呢!
“當然沒問題!歧陽距逐鹿城禦劍隻需半刻鍾就能到,我們現在就——”
他還沒說完,幾道流光出現在四人麵前。
“道友,在下百燕溪,遠觀道友渡劫風姿,不知道友可有師承?”
他話音還沒落,已有人搶道:“道友,不妨考慮考慮我們——”
“嘿嘿。”黎昭笑嘻嘻地擋在巫賾麵前,“你們都來晚啦?人已經是我們歧陽的啦!”
一聽歧陽的名號,眾人都不敢再說什麽挖人的言辭,紛紛道喜。
巫賾沒怎麽說話,隻是別人跟他道喜時,不冷不淡地說了幾句謝謝。
他始終垂著眼簾,看不清眼裏的情緒。
見他這樣,鹿枝的心都揪起來了。
她的目光不由又轉向鹿蓧蓧的方向。
枯骨美人已經在雷劫中化成飛灰,但她們留下的傷痕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