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楊柳依依
陽春四月,天藍如海。
福州閩縣,中國塔依舊高高矗立於回轉激流之上。
順流而下,山崖礁石直插入湛藍大海,嶙峋之中村落散布。
阿南久久望著這片海邊小漁村,這個她追尋了十四年的家鄉,明明就在眼前,卻又顯得渺茫虛幻。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帶她向海邊走去。
迎接他們的漁村裏長黑瘦硬朗,劃著一條窄長的尖底小船,送他們穿過狹窄水道,來到一片臨海礁石上。
這片礁石形成日久,規模足有數十裏。福州府位於東海、南海交界處,氣候宜人,礁石上密布螺蜆,岸邊生長著繁盛樹木。
他們從樹下走過,看見岸邊零星分布著許多人家,因缺少磚石,多住在用舊船板釘成的木屋中。
此時正值午後,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捧著個缺口大碗蹲在門口吃飯,她頭發亂蓬蓬,小臉被太陽曬得黑黑的,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著生人。
阿南朝她多看了兩眼,想著自己小時候是否也是這般模樣,而那小女孩怕羞,捧起碗轉身就溜回屋內去了。
破木屋內一個中年男人走出,護著身後怯怯露頭的小女孩,打量麵前陌生麵孔,等看見裏長,才趕緊打招呼。
裏長應了一聲,問:“梁貴,近日沒出海啊?”
梁貴抱怨道:“嗐,前兩天出海,拖上來的全是蟹爬子,網都爛了。我老婆笨手笨腳,兩天了還沒補好,你說倒黴不啦?”
裏長指指前方被叢生雜草淹沒的道路,說:“既然你也出不了海,就領我們去看看當年老李家的屋子吧。”
梁貴遲疑問:“李家人不是早死了嗎?如今他家那屋都被草給淹沒了,裏麵全是蟲鼠蛇蟻……”
“叫你去就去,哪那麽多廢話!”
等梁貴用柴刀劈開灌木,幾人走進去才發現,那居處比梁貴說的還要衰敗。
道路盡頭的屋子早已不見,李家沒人了之後,屋瓦梁椽土灶門檻全都被人拆分光了,隻剩殘存的樁基和灶台痕跡。
依稀痕跡之旁,一棵柳樹長得尤為高大,垂柳絲絛繁茂無比。
見她一直看著這棵樹,梁貴在旁邊說道:“這是老李女兒小時候折了村口柳枝扡插在這邊的,結果現在長這麽好了。”
原來這棵樹,是母親當年種下的。
阿南抬手撫摸這棵柳樹,對梁貴道:“阿叔,麻煩你詳細講講李家女兒的事情。”
“你說那個囡兒啊,她小時候長得又漂亮又伶俐,可惜啊,咱們漁村人家,個個都忙,她剛會走路時摔到爐膛去了,周邊沒人救護,那雙手就殘了,落了個殘疾。到十八歲時這邊大風雨毀了屋子,李家出去逃荒了,就再也沒見著他們回來了。”
阿南聽著他年久模糊的講述,抬手挽著柳樹柔軟的枝條,望著母親故居的廢墟。
二十年風雨侵襲,依稀殘存的痕跡都已快被草木淹沒,令她心口泛起細細深深的痛意。
裏長問梁貴:“你說她殘疾了,是怎麽個殘疾法?”
“嗐,她的手上全是疤,還缺了兩根指節,看著挺嚇人的。”
裏長看向阿南,她點了點頭,說:“確實如此。”
她神情尚還平靜,但喉口忽然一陣哽咽,將她後麵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心口。
朱聿恒見梁貴他們也想不起什麽其他的了,便打發他們先回去。他拉她靠著柳樹坐下,在她父母當年生活過的地方,靜靜坐了一會兒。
“阿琰,謝謝你……”他聽到阿南的聲音,“不止是我娘,還為了,我那原本不可見人的身世。”
若不是他的苦心遮掩,她在這世上,早已沒有立足之地。
“沒什麽不可見人的,既然你說我的棋九步之力能從世間所有紛紜中尋出最準確的答案,那麽你的身世就是這樣,若你還介意自己的出身,那就是在質疑我。”
阿南心口湧上濃濃的酸澀與感激,在海邊溫暖潮濕的風中,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與他十指交握。
“走吧,我們去找人,在這裏給你娘做法事、建陵墓,讓她可以魂歸故裏,九泉安息。”
阿南緊抿下唇,默然地,重重地點了點頭。
其實她此生於世間縱橫,刀山火海盡數闖**過,深心裏知道,這世上或許並沒有來生與鬼神的存在。
可,這一刻她願推翻自己對這世界的所有成見,隻要能有一絲微渺的希望,讓厄難深重的母親得脫苦海,讓她下一世終有幸福如意的人生,那麽,她願跪拜於滿天神佛之前,豁出一切。
從故鄉回來,北上回應天,先經過杭州。
綺霞肚子已高高隆起,腳背也腫了,靠在躺椅上曬太陽。阿南過去時,楚北淮正抱著蜜棗紅豆湯過來,說是他娘剛煲好讓送來的。
“其實我娘最近身體也不舒服呢,我爹昨天還陪她去保和堂看大夫。”楚北淮有些憂愁,“南姨,他們好像又出問題了!”
“咦,還吵架嗎?”阿南和綺霞都有些操心。
“不吵架,但是我娘身體不好了,我爹一點都不難過,還精神煥發的,最近甚至、甚至……”他嘴巴一扁,氣憤不已,“他還偷我的糖!偷了不是給自己吃,給我娘吃!”
阿南和綺霞對望一眼,差點笑出聲來:“什麽糖,是不是梅子糖山楂糖什麽的?”
“對啊你怎麽知道的?”
阿南朝他神秘一笑:“小屁孩,等你當哥哥就知道了!”
打發走了一臉茫然的楚北淮,綺霞聽阿南談起要與阿琰一起出海,以後長居海島治病的事情,摸著自己的肚子鬱悶地噘起嘴:“孩子啊孩子,你太可憐了!你還沒出世呢,連幹兒子還是幹女兒都不知道,你的幹娘就要跑啦!”
“沒辦法呀,阿琰這邊沒法等。”阿南豪氣地將一個金鎖拍在她的手中,說,“收好,我親手打造的。明後年我肯定回來一趟,到時候要是這金鎖沒掛在你娃的脖子上,我跟你算賬!”
綺霞看見金燦燦的東西就迷了眼,趕緊打開箱籠妥帖地收了,保證道:“放心,我肯定天天指著金鎖告訴他這是幹娘給的,孩子不會叫娘之前先學會叫幹娘!”
看到箱籠中一包東西,她又猶豫了一下,取出來放在桌上,說:“這個,是白漣的娘上次送給我的。”
阿南打開看了看,是幾塊未打磨的青魚石,便道:“這是魚驚石,給孩子壓驚驅邪的,這麽大可不好攢呀。江白漣他娘……知曉你們的關係了?”
綺霞搖了搖頭,說:“我常去她那裏買魚,所以她認識我了。但我不想孩子一生困在船上,或許……等以後,我再告訴她吧。”
阿南摸摸她的頭,說:“那我幫你把魚驚石打磨好吧,相信它一定能保佑孩子無病無災成長,成為白漣一樣聰明能幹的人。”
那幾塊魚驚石打磨後橙中帶粉,用梔子花油摩挲浸潤後,顏色比琥珀還瑩澄。
阿南滿意地收好,拉上朱聿恒:“走,陪我去找找穿魚石的絲絡,再配兩顆珠子。”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頭攢動。
阿南抬頭便看到街口張貼的唐月娘通緝令,便扯了扯朱聿恒的手,問:“她不是帶著青蓮宗殘部散入西南大山了嗎,難道又發現她的蹤跡了?”
“嗯,西南那邊封閉淳樸,朝廷難以在茫茫大山中剿除餘黨,她似是要在那邊紮根落地了。”朱聿恒說著,神情與聲音都是淡淡的,“無論日光如何洞穿人世,可這世上總有貧困、饑荒、黑暗與不公的角落存在,否則,青蓮宗怎能綿延百年,至今不絕呢?”
阿南望著通緝令上唐月娘的麵容,她背負了半生苦痛,麵容卻依舊溫厚寬忍,依舊是她記憶中那個笑著拉她參觀自家菜園子的爽利婦人。
她歎道:“算了,她也算個女中豪傑。再說有這樣的一股力量在,也能在朝廷朽爛的時候督促警醒,也不必趕盡殺絕。”
朱聿恒也深以為然,又想起一件事:“說起來,墨先生對阿晏讚不絕口,說他一旦用心就是個人才,前段時間還改進了水車,如今正在北邊試用,要是可行的話,說不定能惠及大江南北。”
“真好,阿晏現在居然這麽有出息了!”阿南想起他們一起嗑瓜子逛酒樓的日子,不由得笑了,“希望他能堅持己心,以後咱們回來時跟他比比看,誰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拋開朝野大事,朱聿恒陪著阿南細細挑選各色絲絛。
旁邊趕著牛車的老農在賣時鮮的香椿、薺菜、馬蘭頭,更有人擺下大木盆賣鰣魚、鯽魚、四鰓鱸。
“哎呀,這可是江南才有的,趁現在咱們多吃幾次。”阿南歡呼了一聲,拉著朱聿恒便過去挑揀著。
河邊集市的人討價還價,柳樹下閑坐的人聊著最近大小傳聞。耳邊忽傳來錯愕驚問:“皇太孫不是一向身康體健嗎,怎麽會忽然因病薨逝了?”
“唉,聽說祭陵時出了事,可能因此遭了不幸吧……說起來,太孫殿下誕世之時,太祖不是在夢中授了當今聖上一個大圭嗎,如今天下既定,想必也是聖上將玉圭收回,常伴身側了。”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大概是朝廷最好的解釋了,眾人紛紛附和,隻是惋惜不已:“怎會如此?太孫殿下天縱英才,本可開一代太平啊……”
一切紛擾傳言,朱聿恒卻聽若未聞。
他幫阿南拎著兩捆菜,靜靜站在她的身後等待著。
而她蹲在一個老婦人麵前買鰣魚,一伸手就掐住了一條最肥壯的鰣魚,手指直插入鰓,讓魚隻能徒勞地拍兩下尾巴,再也無從掙紮。
柳枝風動,掠過朱聿恒的肩頭,輕柔閑適。
阿南抓著魚,認真地向麵前的老婦人討教鰣魚要如何燒才最好吃,記得無比仔細。
阿南啊,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對這世上任何事情,永遠都是興致勃勃、樂在其中的模樣。
他望著她的麵容,不由得笑了。
阿南買好了東西,抬頭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揚揚眉問:“怎麽?”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嗎?”
“記得啊,在順天的酒肆裏,你在那裏喝茶,我看見了你的手……”
“不對。”朱聿恒接過她手中的魚,微微一笑,“是在護城河的旁邊。那時候,你正在教一個大叔弓魚,你抓魚的手法,和現在一樣既穩且準。”
隻是當時的他們都不知道,這短短瞬間的交匯,改變了九州天下,也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好哇,那時候你就偷學我的手藝啦?看來我以後的獨門秘技都要保不住啦!”阿南笑嘻嘻地橫他一眼,“不過你以後肯定造詣非凡,韓廣霆那個老家夥,因為自己沒有棋九步之力,無法繼承傅靈焰的衣缽而悒鬱了一輩子,如今終於找到你這個奇才,恨不得直接把九玄門所有的技法一股腦兒全填到你腦門裏去——不行,我也要回去好好翻翻師父的東西,看他有沒有私藏的絕技。”
“如今你的舊傷已經痊愈,待埋在其中的影刺清除後,隻要努力練習,回歸三千階便指日可待,還需要掏你師父的私藏?”朱聿恒握著她的手查看她的關節處,想想有些好笑又有些鬱悶,“話說回來,拙巧閣怎麽辦?你覺得他們能接受前幾天還在喊打喊殺的‘妖女’,忽然拿著閣主印章過來要上位的消息嗎?”
“當然不可能了,更何況我才不願意呢,傅準那個渾蛋,他自己落得清靜,卻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和那群人相處該有多別扭啊。”阿南無奈道,“如今隻好抓個人來代工,我自己偷懶了……哎,你說墨先生會願意接手嗎?”
為了讓阿南早日解脫,時刻與自己相伴,朱聿恒自然得認真思索:“他是墨門巨子,一直古道熱腸,拙巧閣搜羅眾多人才,如今群龍無首,讓他暫為代管,他應當是會願意的,隻是……”
“隻是並非長久之計啊。”阿南撓著頭,說,“不過沒事,我看薛澄光為人八麵玲瓏,在閣中人緣還是不錯的,以後慢慢接手應該也算順理成章吧。”
“薛瀅光也很能幹,焉知不會成為又一任女閣主?”朱聿恒輕拍阿南的頭,示意她放寬心。
垂柳依依,阿南也覺得心口纏綿繾綣,將頭往他肩上靠了靠。
想著他要從二十年的尊榮中猛然抽身,拋掉所有榮華,成為一個早逝而消失於這片大陸的人,想必有千萬種艱難。
她不由得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
“阿琰,要離開這一切,你舍得嗎?”
他手中拎著魚和菜,挽著她在垂柳之下慢慢走回去:“哪有什麽舍不得的,難道是舍不得我祖父給我修建的壯觀陵墓嗎?”
這輕鬆的語氣,讓阿南不由得笑了出來:“說起來,那座陵墓都建好了,現在是拆掉還是給你二叔用?”
“他如今謀逆事發,廢為庶人,哪還配得上那般規格的山陵?”朱聿恒望著遠空流雲,緊握著她的手道,“聖上已經下令封閉那個山陵了,或許,他希望我們百年之後落葉歸根,能回到先祖們安息之地。”
“會的,等你身上餘毒清了,徹底擺脫了‘山河社稷圖’之後。”阿南與他十指緊扣,在依依楊柳之中,鄭重許諾,“我們再帶著孩子回來,在我們的故土,永不分離。”
暮春初夏的龍江船廠,江水浩**,最為繁忙。
工棚一層層從道旁蔓延到江邊,製龍骨的、造甲板的、縫帆篷的……工匠們幹得熱火朝天,到處是“乒乒乓乓”的敲打聲。
在班頭的帶領下,阿南與朱聿恒穿過工棚,向江邊而去。
世界最大的船廠中,最大的工棚之下,一艘寶船靜靜地蹲踞在凹地中,被下方離地約有三尺的堅實木架撐起,如一頭沉睡的巨獸,隻等遇到洶湧江水,讓它開始蘇醒過來。
“‘長風’,真當得起這個名字。”阿南望著麵前這艘船,不由得讚歎。
朱聿恒笑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以後咱們就可以駕著它一起在海上縱橫了。”
阿南迫不及待,也不等他們搭船梯跳板,一個拔身,流光勾住船頭,旋身躍上了這艘船。
這是一艘最為適合海上航行的三桅尖底船,龍骨高翹,三層甲板。三千料的巨大船身,配備著二十四門大鐵炮,三十六門中炮,另外船身開刻有兩百銃擊口,蒺藜、火箭、神機箭等都可以借此攻擊。
朱聿恒之前出海,座船都是華麗繁複,連欄杆都用黃花梨木雕出吉祥海獸紋飾。但這條船卻極具威嚴與壓迫感,為了更快更穩而摒棄了一切紋飾,因為注重實用性而化繁為簡,顯得充滿了力量感,必將成為海上的霸主。
阿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船身,叩擊那些打磨得光滑的木頭,一寸一寸地查看著接縫與紋理,然後心滿意足地靠在了甲板上,朝著朱聿恒一笑:“還記得以前我假裝董浪的時候,曾說有錢了也要弄一艘你那種座船,但因為是龍江船廠出的,隻能放棄。結果現在啊,有了更好的!”
朱聿恒笑著與她一起坐在甲板上,問:“你之前不是想要世上最大的船嗎?長四十八丈寬二十丈,比七寶太監當年下西洋時還要壯闊的那種,怎麽後來又打消主意,改為小型製了?”
“我後來考慮了一下,太大的船需要的水手太多了,動輒兩三百個水手,不好指揮,還是小一點的好調頭,水戰也方便。”
朱聿恒揚揚眉:“還想著打?”
“肯定要打啊,四海之主那麽好當嗎?”阿南說到這兒,想起竺星河,又歎了口氣,“海上各派勢力糾葛,多是窮凶極惡之徒,沒有一股強力鎮壓,我爹娘那般的悲劇肯定無法斷絕。四海之主這杆大旗,我不扛有誰能扛?”
說到這兒,她眼睛又轉向他,笑睨著他問:“想不到吧,離開了陸上紛爭,海上還有強敵呢。”
“那倒好啊,否則我還擔心接下來的人生寂寞呢。”朱聿恒抬手攬住她的肩,笑道,“既然打定主意要和你這個女海匪出海了,我焉能不好好學做一個海賊頭子?”
“好呀,咱們兩個雌雄大盜,來巡視一下咱們縱橫四海的座駕吧!”
阿南拉起朱聿恒,兩人仔細查看新船的各處。從四十八個橫艙的密閉性到四層艙室的結構布局,從萬擔壓艙砂石到各處槍炮火銃,一一審視。
心滿意足之際,她又神秘兮兮地望著朱聿恒而笑,心想,這算是他的聘禮還是嫁妝呢?
不過,無論算是什麽,它都會停泊在她那個開滿鮮花的海灣之中,成為五湖四海所有人尊崇豔羨的海上霸主。
“長風”共有四層船艙,麵積層層遞減。
最下方是船工與士卒們休息的地方,分隔成一個個鬥室;二層是舵工、大夫等技工所居之處;三層是船長及副手們的房間;最上層最小,是供奉天妃的神堂所在。
阿南在第三層上自己的房間裏逗留查看了許久,因為這是阿琰出的圖紙所造,她事先並不知曉內部構造。
這是船上最大的艙室,前麵的走廊可以查看下方甲板一切動靜,進門便是固定於地上的紫檀屏風,後麵是起居室,寬大的書桌上堆滿了航海圖和各地形勝圖,後方是可折疊洞開的大木窗,一旦推開便能麵對整片大海,四周形勢一覽無遺。
左右兩側的房間,一邊是他們的臥室,另一邊則是工具房,布置得與唐月娘的那個柴房頗有相似之處,各類大小斧鑿锛鋸整齊排列,櫃中金銀銅鐵錫土木礦石應有盡有。
阿南抬頭一看,不由得笑了——頭頂上的安全防護也做好了,不過因為是在船上,所以不需要放置水桶,直接采用了活木渦吸,一旦下方有什麽狀況,隻要一拉便能吸上海水傾瀉而下。
阿南興奮地在這室內待了許久,撫摸著各種工具,簡直是人生至此,夫複何求。
“就知道你看見這些,會忘了我。”朱聿恒無可奈何地揉揉她的臉,忽然抬手,將她束發的青鸞金環摘下。
青絲頓時傾瀉了一肩,阿南猝不及防,抬手理著自己的頭發,不滿地抬手去抓回青鸞:“把青鸞還給我……”
朱聿恒抬手擁住她,不滿地問:“阿南你說,今天這麽好的日子,咱們的新船落成,你怎麽能用傅靈焰的青鸞呢?”
阿南眨眨眼,正在不解之際,卻見他拉開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個檀木盒,打開遞到她的麵前:“這個,應該更適合吧。”
阿南抬眼一看,見是一支絢爛的牡丹簪。各式珠寶簇成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花,花蕊之上,停留著一隻翅翼流光的絹紗蝴蝶。
這簪子一入手,阿南便覺出了獨特之處,她略一思索,抬起手指輕彈一下簪身。
隻見光彩閃動,花蕊上的蝴蝶振翅飛起,圍繞著牡丹花翩翩飛旋了一圈,然後又回到了花蕊中,安憩停留。
阿南“咦”了一聲,扯起蝴蝶一看,它與牡丹花並無任何東西連接,卻能實現這花蝶圍繞飛旋,屬實奇異。
她抬手挽好發髻,而朱聿恒俯身幫她將牡丹簪於發間,滿意地看著她輕晃發絲之際,蝴蝶翩飛的模樣。
阿南抬手調戲著那隻蝴蝶,問:“這是……?”
“這法門與傅準的‘萬象’原理相通,你猜猜是用什麽辦法維持花與蝶兩者雖不接觸,但始終不離不棄、互相吸引的?”
“難道是利用了磁鐵相吸相斥的特性?”阿南沉吟著,又感覺連接處並無磁力,急切地仰頭看他,“趕緊說說,我對九玄門的絕技好奇很久了!”
看她這一臉垂涎的模樣,朱聿恒笑著捏捏她的臉頰:“所有機栝的運動,都會帶動氣流渦旋,機栝越複雜,氣流越湍急,而萬象則能憑借機關運轉的氣流探測感知機關最中心,將一舉擊破。”
“難怪傅準要用玄霜續命,他強行學這麽殫精竭慮的本事,妄圖以人力計算氣流渦旋,可不就要心力交瘁早死嗎?這門技藝,可能隻有你這樣的棋九步才能操控吧。”阿南豔羨著,想想又覺得不對,笑著斜了他一眼,“阿琰,人家把九玄門的本事學好了是殺人的,你是拿來做首飾的?”
“讓自己心上人增添光彩,不比殺人放火來得好?更何況,你給我做了這麽多東西,我卻未曾送過你親手做的東西呢。”
“有啊……你當初在海島上,給我做過回頭箭的。如今,又給了我這艘天底下最好的船。”阿南坐在船艙中,抬手撫著鬢邊精巧蓋世的蝶戀花,想起海島上那粗陋簡單的回頭箭,心下不由得湧起感動來,“這個蝶戀花我很喜歡,但,那回頭箭也很好。”
“而你,給我做了岐中易,將我一步步引入了這個世界。”朱聿恒自身後環抱住坐在鏡前的她,望著鏡中的她微微而笑。
若無意中人,誰解其中意。
明淨透亮的西洋水銀鏡中,兩個人麵容相依相偎,仿佛永遠也不會分開。
經過了這長久的波折與艱難跋涉,他終於抱住了這具夢寐以求的身軀,她也終究握住了這雙一見傾心的手。
這何嚐不是一種,最大的圓滿。
阿南重新束好頭發,光彩絢爛的蝶戀花映襯得她麵容愈發豔麗。
神官們送進三牲,在青鸞翔舞的彩繪室內,天妃霞帔冠旒,含笑立於海浪之上。
阿南與朱聿恒持香敬祝,祈禱平安,率一眾船工士卒虔誠上香。
香煙繁盛,絲竹齊鳴,阿南與朱聿恒攜手站在船上,對船廠的管事揮手道:“下水!”
一聲令下,早已站在岸邊的大批漢子立即揮舞手中的鋤鏟,先拆擋水板,再挖堤壩。
長江水從堤壩缺口疾衝進來,被引進“長風”所在的船塢凹地。
阿南拉著朱聿恒站在船頭,看著周圍人群散去,濁浪將他們腳下的船迅速托起,在顛簸震**中,他們把臂穩住身形,示意旁邊的士卒與船工各就其位。
船塢窪地被水灌滿,徹底連通了長江。
“轉舵,起帆,東北方入江,啟航!”
船上水手們一起推動巨大絞盤,潔白的撐條硬帆被春風鼓滿,長櫓在水下徐徐推進,三千料的巨大船舶在風力與人力的運動之下,緩緩駛出船塢,進入了長江。
如此龐大的船舶,一經下水,便再無上岸的可能。
“走吧,阿琰。”阿南遙望著前方蒼茫,與朱聿恒並肩站在船頭,衣袂獵獵,直麵迎麵而來的風浪。
“我們一起南下,去我永遠花開不敗的、海峽懸崖上的小屋。南洋那邊,暹羅、爪哇、三佛齊等處,其實華人眾多,市集也有繁華處,那邊的官廠和宣慰司說不定還有你的熟人呢。等到你玩膩了,咱們再一路西去,去西洋的柯枝、古裏、麻實吉。甚至可以去天方,去木骨都束,去我聽人說過但是從沒去過的惹怒襪(注1:熱那亞)、黃魚島(注2:撒丁島)、佛郎機(注3:葡萄牙),這些國家的機巧與我們這邊大有不同,我在海上時偶爾見過他們所造的機栝玩物,有些精巧之處令人讚歎。之前,我一直想去看看,但苦於當時海上未平,而且我孤身一人也不可能前往,因此尚未成行。”
“別擔心,以後咱們攜手相伴,沿岸的海盜甚至那些國家,哪個能阻攔咱們的步伐?”
風迎麵吹來,讓他們靠得更緊,而那雙她最愛的手緊握著她的手,他們並肩站在船頭,迎向麵前的天高海闊,莫逆於心。
“走吧,以後山長水闊,世界廣袤,我們一一走遍,再無任何牽掛。”
—— 天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