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永生永世
船隊進入沙洲,在蘆葦**的正中心,便是青沉沉的沼澤。
阿南上次探索過這片看來人畜無害的沼澤,知曉它平靜緩慢的表麵下極為凶險,才能如此妥帖地保護著六十年前的陣法。
“當年的傅靈焰,又是如何在這邊設下陣法呢?”阿南推敲著地圖,不甘心道,“既然有陣法可破,那必然得先有這個陣法。既然她能在這裏設下陣法,我們又為何不能用她的方法來破解呢?”
“南姑娘說得對,確實是這個道理。”傅準拍手讚賞道,“不過,我剛好看過拙巧閣的記載,關於如何在沙洲沼澤中設陣,講得很清楚。先在旁邊設置板材,阻隔流動的泥水,然後連續戽水,同時運送泥沙填入其中,得到了幹硬的土地,然後才得以開始施工。”
可如今,陣法已坍塌,他們就算阻隔了沼澤,也沒有徹底挖掘的意義了。
墨長澤諸葛嘉楚元知等人被緊急召集,商討破陣之法。但倉促之間,眾人對這個沼澤都是手足無措。
沼澤並非常見的地形,而陣法多在大山巨壑,如果是行軍打仗,更是都在平原大川上設置殺陣,哪有在沼澤上設陣的先例?
“其實,這也可以算作是一個水麵,隻是這水麵咱們沒辦法用船駛進去。”阿南蜷縮在椅中,若有所思地繞著頭發,看向外麵茫茫江麵,“說起來,我們在海上之時,尋找方向是我最為擅長。以水流與風向,以星辰與日光……”
說到這裏時,她的眼睛忽然亮了,猛然坐直身子,說道:“從空中!以飛翔之物測算及指引方向,自然就不會受水流和炫光影響了!”
在空中機械飛翔的物事,自然不會被日光迷了眼睛,更不會被水流影響,隻會按照設定好的方向,執意地撲向自己的目的地。
她當初送給竺星河的蜻蜓,便往往借助風力,從她的船飛向竺星河的船,以快慢和角度來傳遞她的心情。
可惜,她的蜻蜓已經永遠地埋在了順陵神道之下。
但幸好——
她的目光,落在了傅準肩頭的孔雀上。
傅準一下子便知道了她想幹什麽,立即抬手護住自己肩上的吉祥天,說道:“你盯著它幹嗎?眼睛賊溜溜的……”
“什麽叫賊溜溜的,咱們什麽交情了,為了天下大義,為了江山百姓,你就把你的鳥借我們一下又怎麽樣!”
阿南說著,抬手便揪過吉祥天的翅膀,將它在手裏掂了掂:“怎麽才能飛最久?”
“我們什麽交情……你說呢,恨不得殺我以泄心頭之恨的南姑娘?”傅準瞟她一個白眼,無奈地伸手打開吉祥天的腹腔,探入其中將旋條上緊,又取出一盒香脂揉開,將它全身羽毛塗抹一遍,以免在落水後羽毛沾濕弄髒,“吉祥天雖可借助於空氣的浮力而振翅,但它畢竟自身有重量,也不可能一直飛下去。不過你有個優勢,可以用流光時不時遠程給它續個力。”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支小小的哨子,遞到她的手中:“若是離得太遠,流光夠不到,而它展翅的力量式微了,就吹響這哨子。它能啟動吉祥天體內的一個閥門,令它降低飛行,並且向發聲處貼近,到時候記得要接住它,別讓它掉進沼澤裏了。”
阿南隨手將哨子塞進袖袋:“掉下去應該也沒事吧,當時在西湖裏,它被卷入暴風雨中,還不是被你撿回來重新修複好了?現在還是毛色鮮明漂漂亮亮的嘛。”
傅準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忍不住,說:“其實,當時吉祥天都禿了,我後來薅了好多孔雀的羽毛,才將它修複好的。”
“那也沒什麽,反正孔雀都長得差不多,誰的羽毛都一樣用。”阿南鐵石心腸毫不在意,抬手便讓吉祥天振翅起飛。
依靠空氣的力量而展翅騰空的機栝,在鬆開旋條之後,雙翅立即在空中招展扇動。
轉瞬之間,吉祥天脫離了下方的蘆葦與沼澤,根據水波渦流通道,飛向了前麵方向。
阿南一招手,躍上水板,手中木杖劃動,率先跟上了吉祥天。
後麵的人紛紛隨她而行。一群人向著前方劃去,越過了沼澤,如同在青鳥的指引下朝聖的人們,於層層盛開的青蓮水波上飛渡,向著最終目標匯聚而去。
這沙洲地形環環相套,他們從江上來到沙洲,又從沙洲入蘆葦叢,過蘆葦叢進沼澤,又進入了沼澤中心。
沼澤的正中心隱在一層水波之下,卻不知為何,有一圈圈漣漪**開來,顯出一種異樣寧靜又明顯有萬千驚濤駭浪藏於其下的不安感。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個手勢,催動腳下的木板要靠近查看之時,卻忽然聽到腳下傳來輕微的哧啦聲響。
她不由得皺眉,低頭看去,卻發現木板被卡在了水上,再也前進不得。
她俯下身,探手入水下一摸,臉色微變。
原來,在寧靜的水麵之下,隱藏著的是大片凹凸不平的尖銳碎石。木板在上麵擦過之後,不是被卡住,就是被劃破,無法再前進。
朱聿恒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示意眾人都停下,然後劃動木板靠近她,問:“我看接下來,咱們得放棄木板了?”
阿南點頭,思索片刻後,才道:“這樣,你先在這邊等著,我想想過去的法子。”
朱聿恒看向她腳下卡住的木板,眼中流露出你準備怎麽過去的疑問。
阿南向著後方沼澤外突起於水麵的幾座小沙丘一努嘴,道:“靠山吃山,靠著沙洲,那就用沙子了。”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阿南示意他們將沙丘的沙子搬運來,撒在沼澤之中。
雖然水上板承載不了多少,但人多便很快,轉眼間沙子便被陸續搬運來,在阿南的指引下,以鏟子飛撒入沼澤中。
但沼澤如此巨大,即使沙丘被搬平,也隻讓沼澤顯得更為黏稠一些而已。
直到幾座沙丘都被他們鏟平,撒入了沼澤之中,阿南蹲下去伸手抓了一把,連沙子帶水一起攥起,在手中捏了捏,然後滿意地讓朱聿恒看。
她捏在手中的一團泥漿,被她捏成了小小一坨泥塊,看起來硬邦邦的,但等她鬆開手後一瞬,便隻見那團泥塊又滲出水來,在她的掌心化成了一團濕糊的泥漿,融化在她的掌心之中。
朱聿恒一時不太理解,她手中握著的這一團明明是固體,為何會在她鬆開的時候又變成了**流出來。
“這是我在海島上揉麵做饅頭的時候,發現的怪異現象。就是粉塵類的東西——比如麵粉吧,當你不加水,就是粉末,加多了水會太軟,加少了水會太硬。但當你的水加得不多不少,到了一個固定的比例,麵糊就會和眼前的泥漿一樣,形成一種奇怪的狀態,你用力拍打,它就是硬的,而你鬆開它的時候,它反而會像水一樣流淌下來,毫無著力感。”(注1:牛頓非流體)
朱聿恒順著她的手,看向麵前這片已經被填埋了部分的水域,沉吟地問:“所以……”
“所以,如今這片沼澤也是這樣。如果我們飛快地衝過這片沼澤,那麽因為我們的腳在上麵突然撞擊,會使它變得堅硬無比,足以承受我們的身體,讓我們奔過這片水域,到達那個中心點。”
朱聿恒抬頭看著沼澤,看著這片似乎足以吞噬世間萬物的沼澤,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表情:“可如果……它和你所想的有出入,並不能在我們的衝擊下變成堅硬的地麵呢?”
“那麽,我們就陷入其中,再也沒有辦法出來了。”阿南臉上笑嘻嘻的,說得輕鬆。
但朱聿恒哪敢像她這般輕快,見她抬腳便要衝過去,立即抬手,示意廖素亭將繩索拿過來,係在她的腰間,說:“好歹得有個以防萬一的準備。”
“還是你想得周全。”阿南朝他一笑,活動了一下手足,然後抄起一塊水上板拿在手中,飛速向著前方衝了出去。
她的腳掌,重重地踩向下方沼澤,眼看便要被這片沼澤吞噬進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皆知沼澤無比柔軟稀爛,即使一個人趴在上麵,也會慢慢地沉下去,何況阿南如今的腳如此用力地踩踏,眼看便要迅速沉下去——
但,她的前腳掌在接觸到沼澤的一刹那,忽然之間,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因為,他們看到她的腳在沼澤上一踏而過,並不如他們所擔心般沉入水中,甚至,他們可以看到她的腳像是踩上了堅硬的石板一般,泥漿緊緊地承托住了她的腳掌,讓她足以在上麵再度躍起,然後向前飛撲而去。
另一隻腳,踩上了另一塊地麵。
她在沼澤上向前衝去,如履平地,就像在通衢大道上奔向前方,直到脫出了這片地下充滿碎石的地麵,躍出了他們用沙土填埋過的區域,才立即將手中的木板丟出,翻身而上,站在了木板之上,在水麵上流暢轉身回旋,穩穩站住。
在眾人下意識的歡呼聲中,她回頭看向朱聿恒,朝他招了一下手。
朱聿恒知道肯定是無虞了,因此也如法炮製,抓過她遺留下的木板,如她一般向前衝去。
即使看到了阿南那驚人的操作,但直到下方的泥漿緊緊托著他,讓他可以再度躍起,如同踏在最堅實的地麵上一般,他才覺得奇妙,心下不由得又驚又喜。
他牢記阿南的話,知道此時不能停留,隻要動作一慢下來,腳下的泥漿沒有了擊打的力量,便立刻會恢複成那柔軟的形狀,到時候自然會將他淹沒。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著阿南奔去,就在即將靠近她的同時,卻忽然覺得腳下一軟,似乎要陷進水中去了。
他低頭一看,不由得暗自皺眉。
原來這裏距離已遠,他們在撒沙土的時候,這邊並沒有撒均勻,按照阿南的說法,怕是這邊的泥漿太稀了,無法形成她預設的那種形態,因此,無法托舉住他的身體。
他未存半刻猶豫,手中日月立即出手,向著阿南揮去。
阿南與他配合何等默契,一看他的動作微滯便知道他遇上了什麽情況,立即揮手將他拋來的日月拉住,天蠶絲被她收束於手中,用力向後一扯。
朱聿恒的身體在即將陷入沼澤之時,及時得到了這拯救的力量,立即向上拔起,躍向了木板上的她。
隨即,他拉住了她的手,在她的手臂上稍一借力,將手中的木板丟向水麵,躍了上去。
這如驚鴻掠水般的起落與急救,讓後麵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呆了片刻後,才趕緊如法炮製,向著他們而去。
等眾人有驚無險,全部到達中心點後,才發現萬千青蓮簇擁的沼澤中心,竟然平滑如鏡,除了死寂的沼澤泥漿之外,一無所有。
原本緊張無比、做好了一切防備的廖素亭,看著這片鏡麵般的沼澤,頓時失望地喃喃:“怎麽會……什麽都沒有?”
“誰說什麽都沒有?”阿南指著死寂水麵,道,“別處的水泡交織,形成青蓮圖案,說明下麵就是沼澤在產生瘴癘之氣,而這下麵,卻沒有任何氣泡,你說……”
廖素亭眼睛一亮,立時道:“下麵不是沼澤,是別的東西!”
阿南向他一笑,朝後方打了個招呼:“墨先生,用你的兼愛勘探一下吧,確定方位範圍及地層薄厚。”
兼愛需要絕對靜止的水麵,眾人都退到一邊,隻留墨長澤在水上測量。
日已正午,後方送了食水過來,眾人停在沼澤之上,也不願浪費時間離開,就著腥臭的水氣,匆匆填腹。
阿南與朱聿恒站在水上,她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看著遠處勘探的墨長澤,道:“沼澤中心出現實地了,是好事,也是壞事。”
朱聿恒思索片刻,回答道:“好事是,瘴癘之氣被屏絕於外,當年形成赤龍的可怕力量已經消失了。”
“而壞事是,不知道下麵坍塌情況如何,還有沒有進去的路徑。”
如今時間緊急,哪還能容他們挖掘通道前行,隻能寄希望於下方情況不至於絕望。
在這最後的時刻,兩人在沼澤之上分吃一塊紅豆糕。即將麵臨的絕境就在咫尺之遙,這或許是他們人生最後一頓飯。
可他們都不急不慢,平靜而緩慢地在日光下吃著手中糕點,遠眺著外圍沙洲蘆葦。
金色的葦葉上壓著銀色的薄雪,而下方已有淺碧的蒹葭初生。無論寒冬如何徘徊,春意已經無法阻擋。
阿南側頭看著身旁的朱聿恒,忽然笑了出來,抬手幫他擦了擦嘴角粘著的一顆紅豆:“哎呀,好大的人了還這樣,真像小貓咪……”
朱聿恒垂眼望著她認真貼近的眼睛,不自覺地微笑嘟囔:“你才是小貓咪。”
“你也差不多呀,人前大老虎,人後小貓咪。”阿南的手從他已經擦幹淨的臉頰上緩緩下滑,撫過他的脖頸,扣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日光照在他們身上,也照在這平靜的沼澤之上。
人群就在不遠處,攸關他們往後餘生的陣法就在腳下,下一刻便是狂風暴雨。
可她那雙幽深又通透的漆黑眼睛,透過睫毛盯著他,卻掩不住眼角微揚而泄露的笑意:“皇太孫殿下,跟我講一講,除了我之外,你還在別人麵前,像隻小貓咪一樣嗎?”
“誰像小貓咪了……”朱聿恒顯然有些不滿,他那雙迷人奪魄的手扣住她的下巴,將她的唇微微抬起,“不過,如果你說的是這樣的話……”
他說著,見周圍人並未注意這邊,便像隻耍無賴的小貓一樣,在她的唇上飛快地輕啄了一下,聲音變得模糊如呢喃:“那,我當一下小貓咪,也未嚐不可……”
身後風雨欲來,明知道下一刻便是要決定生死的一番冒險跋涉,但此刻他們依偎在水麵之上,就像兩隻相擁取暖的貓兒,旖旎繾綣,都舍不得放開彼此。
確定好附近地形,墨長澤草草畫出地圖,示意他們圍攏過來:“下方空洞確已被炸塌了大半,唯有這片地方是比較堅硬厚實的岩殼,因此而保存完整,應當是個直上直下的空腔,不知道南姑娘準備怎麽下去?”
阿南毫不猶豫道:“周圍以板障排水,把沼澤擋在外圍,中間炸開,我們下去。”
要炸開水下岩殼,又不能波及旁邊的板障,這世上能辦到的人屈指可數。幸好,他們這邊就有個楚元知。
勘探周圍沼澤深度,木板一塊塊運送來拚接阻隔,雖然以整個朝廷之力支持,一切火速進行,但還是費了足有一個多時辰。
待到沼澤大致不再流通之後,轟然聲響中,平靜水麵陡然爆炸下陷,水麵頓時坍塌,現出下方空洞,聲響久久回**。
楚元知帶人緊急修補木板滲漏處。而阿南與眾人早已蒙好麵,等到洞內硝煙稍散,便在腰上捆係繩索,沿著炸出的洞口,攀援而下。
沙洲沼澤之下的洞穴,濕漉不堪。上方泥水滴答下滲,下方則是濕滑石坑,土石雜亂。
他們小心翼翼落到坑中,打起火把查看四下情況,順著石壁向前爬行。
前方通道上盡是墜落的巨石,胡亂堆疊阻塞,顯然是當年爆炸之時被震下來的。
傅準腳步雖然虛軟,速度倒不比他們慢,一邊走,一邊按照當年記憶探索地下通道,確定了坍塌處並非機關中心後,指引他們往深處前行。
眾人跟在傅準的身後探尋向前。火把照出被土石掩埋的殘破木石結構,顯然是當年陣法留下的遺跡。二十年前陣法發動之威顯而易見,地下空洞坍塌了大半,如今可供通行處並不多,關鍵道路更被徹底掩埋。
這漫長的道路,若要從上麵調工匠下來挖掘,非三五月難以徹底清理。時不待人,隻能冒險讓楚元知上炸藥,頂著殘餘結構二次坍塌的危險,竭力清理出堵塞土木,從大型結構的間隙勉強鑽過去。
黑暗而沉悶的地下,難以分辨距離,曲曲折折艱難探索中,阿南忽然停下了腳步,示意眾人傾聽。
前方濃黑之中,傳來了緩慢的“哢哢”聲。
傅準在石壁上草草繪了個地圖,計算他們一路走過來的道路。
朱聿恒借著火把的光掃過地圖,估算著距離,道:“看來,咱們快到機關中心之處了。”
傅準點頭,濕悶的地下氣息渾濁,讓他的輕咳更顯虛弱:“若是所料不差,前方便是第一個關卡處了,還請諸位多加小心,尤其是動作要盡量輕緩,以免驚動那些守衛。”
“守衛?”廖素亭錯愕問,“什麽守衛能在這種鬼地方待六十年?他們能打嗎?”
傅準淡淡道:“說不準,去看了再說吧。”
艱難鑽過極為狹窄的曲折裂隙,一路冒險連炸帶鑿地從堆疊的石縫間鑽過,他們麵前,終於出現了一個稍微寬闊的地方。
如韓廣霆所料,以玉刺強行提前引動的機關並未徹底啟動,裏麵殘留的陣芯,終於迎來了它們等待已久的一甲子時刻。
坍塌殘餘之地,他們看見陣芯是個足有十丈方圓的巨大木盤,上麵有峰巒湖泊,亭台樓閣,更有無數仙女瑞獸在其間飛翔盤繞,儼然是一座微縮的天宮。
木圓盤借用了千萬年不絕的長江水為動力,即使過了這麽多年,它上麵木雕的仙女們依舊在池上緩慢地跳舞,麒麟龍鳳在林間穿梭上下,“哢哢”運轉挪動。
阿南立即加快腳步,來到圓盤麵前查看情況。
巨大的圓盤足有兩丈來高,厚達半丈,上麵陳設的樓閣山巒有了幾處殘破,顯然二十年前陣法發動時發生了缺損,但中心保住了,因此還在運轉。
耳邊是轟隆隆的聲響,圓盤帶動了地下杠杆與銜接而動,使得後方傳來巨大的影影綽綽的動作,顯然後麵有什麽東西被牽引著,隻是在黑暗中無法看清。
阿南回頭看傅準,問:“怎麽讓它停下來?”
傅準往旁邊一指,麵帶苦澀:“停不下來了。”
眾人隨著他指的方向一看,牆上隻剩了一個碗口粗的深洞。想必當初牆上設置了杠杆,可二十年前在陣法發動之時,它便已經徹底毀壞了。
但如今這圓盤就阻在地下最狹隘處,要進入後方機關,唯有越過它。
阿南掠了掠鬢邊亂發,問傅準:“還有其他路嗎?”
“沒有了,隻能從這裏過去。”
“我去探一探。”阿南利落地紮緊了頭發,抄起火把躍上圓盤。踏在她小腿一樣高的仙女群中,想要詳細查看陣法內部。
猛聽得身後震響,一道風聲驟然掃過,擊向正在觀察的阿南。
“小心!”下麵的人立即示警。
她反應迅速,縱身後仰避過攻擊,在下墜的過程中高舉火把,照亮後方情形。
黑暗之中,一個巨大的傀儡木人赫然呈現,似是察覺到圓盤上落了異物,它揮動手臂,狠狠攻擊向站在仙女群中的阿南。
原來傅準所說的守衛,就是這巨大的木人。
阿南拔身而起,躍向對麵琉璃鑲嵌的湖泊。
而木人那對關節活動自如的手臂舞得水泄不通,再度向她狠狠砸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傅準一拉廖素亭,指向地麵。
廖素亭立即搬起地上斷裂的石梁,在他的指示下,重重拋向圓盤一角。
隻聽得“哢哢”聲響,那圓盤實在太過巨大,而且堅實無比,石梁砸在上麵隻倒了幾棵假樹,盤身毫發無損,隻略微傾了傾。
但,木人已經迅速轉換了攻擊方向,掉落的石梁在刹那被迅速掀飛,向他們重重飛來。
眾人慌忙閃避,隻聽得一聲悶響,石梁已摔斷在石壁上。
趁著攻擊轉換間隙,阿南拔足而起,向下躍去,被一雙臂膀牢牢抱住。
不需回頭,她也知道抱住自己的人是朱聿恒。
她借著他的手臂站住,恨恨盯著木人:“難怪坍塌後所有的土石都落在圓盤周圍,沒有影響到機關內部,原來這些木人還懂清障。它們那動作,一方麵是為了保護機關,擊退來敵,另一方麵則是為了清除障礙,真是設想周到!”
墨長澤望著那些木人,讚歎道:“聽說古代偃師能刻木蒙革為人,栩栩如生,真假能辨。而唐朝《朝野僉載》上有木人能跑堂、化緣、捕魚,本已屬千古難得,沒想到傅靈焰能設置這般木頭金剛力士,在這邊守衛六十年……”
“金剛又怎麽樣,力士又怎麽樣,總不過就是些木胎泥塑,我就不信死物還能攔得住咱們活生生的人!”
阿南撂下狠話,向朱聿恒抬手示意,便迅速射出流光,勾住上方巨大木人的頭顱,躍上了圓盤。
果然,圓盤上的壓力一產生變化,那木人的攻擊便隨之而來。
阿南在旋轉的圓盤上飛躍,順著木人擊來的手臂,躍到了巨大木質圓盤對麵。
然而,她的足尖剛一點上邊緣,木人的手臂便隨之而落,如影隨形般直擊向她的身影。
阿南一邊躲避,一邊朝下方朱聿恒喊道:“阿琰,它是根據圓盤的壓力而牽引攻擊的,也就是說,我們的攻擊落在何處,這木人體內的機栝便會隨之向受壓處攻擊!”
朱聿恒與她心有靈犀,再一想剛剛傅準的應對策略,哪還不明白,立即以日月勾住木人的身軀,躍上了它的肩部。
然而,木人的身上,似乎也有相同的機栝存在,木質巨臂脫離阿南,立即擊向他。
在急遽如風的攻勢中,朱聿恒迅疾閃避,阿南也趁著攻擊暫時脫離而向著圓盤另一處躍去,尋找下方的機栝。
木人的手臂,感受到了圓盤上的力量,又再度回轉,擊向下方的阿南。
隻聽得木人手臂“哢嗒哢嗒”響個不停,兩人配合默契一起一落,此起彼伏,就像兩個攀爬在大佛身上的小娃娃,卻一時將這個木人玩得如同牽引繩索的傀儡般。
下方眾人明知不可坐視殿下以身冒險,可望著上頭這兩人,誰也不敢說自己能代替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做到如此毫厘無差的配合,足以在險之又險的微毫之間,給對方爭取到短促的機會之際,也準確抓住對方創造的時機。
因此,他們唯有屏息靜氣,瞪大眼睛,仰待他們破陣。
趁著朱聿恒給自己爭取的間隙,阿南終於查到了圓盤上維持機栝穩定的內芯,正在天宮最中心處。
她心下一喜,臂環中的小刀彈出,立即便插進了木頭外殼,往下用力一撬。
可惜,圓盤巨大,木殼也厚,精鋼刀子撬得彎曲,木殼隻被她撬得飛斷表麵一塊,下麵的卻完好無損。
“阿琰,匕首!”阿南抬手示意他。
朱聿恒一個折身避過木頭人的手臂,抽出麟趾擲給了她。
阿南一把接住,削鐵如泥的匕首直插入圓盤連接處,在木人手臂揮來狠狠擊下之際,她一把抱住手臂,借著那巨大的揮舞力量,將麟趾重重地往下一壓。
在木人的重擊之下,木屑紛飛,麟趾徹底插進了天宮最雄渾的大殿之內,直抵榫卯相接處。
隨即,阿南翻過木人手臂,抬腳狠命在刀柄上一踹。
圓盤頓時被掀開一個大口子,木製精巧的仙女、花樹、瑞獸紛飛散落間,巨大的木殼被掀落,露出了裏麵緊緊咬合運轉的巨大複雜機栝。
阿南一眼便看見了裏麵那些糾連的機栝,她一把躍下木人的手臂,示意朱聿恒拉好木人,然後俯身下到機栝中,一刀挑向裏麵的勾連棘輪。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她這必中的一刀,竟然並未得中。
愣了一下之後,她抬眼一看自己的手臂,頓時明了——
因為木人的振動,她的身體也在其間隱約振動。在這發絲般精微的情形之下,她手腳有傷,無法徹底控製手臂做幅度極為微小的振動,對麵前這機栝竟無從下手。
她氣恨地捶了一下自己手臂關節的傷處,無奈抬頭,對著朱聿恒喊道:“阿琰,我替你拉住木人,你探尋結構,拆除機栝!”
“好。”朱聿恒毫不猶豫,身形落下。
而阿南拔身而起,將木人的手臂引向他的頭顱。
朱聿恒趁著它的攻擊上升之際,立馬伏身於缺口處,查看下麵各個咬合的關節。
阿南以流光勾住木人的頭顱,一躍而上蹲於最頂處,提示道:“阿琰,右上方那幾個棘輪!”
朱聿恒的目光立即落在缺口右上,果然看見幾個咬合的棘輪,運行方式十分古怪。
他立即倒轉了麟趾,敲擊向那幾個棘輪。
“叮當”的震**聲響起,並立即通過相連的棘輪,在下方久久回**。
朱聿恒側耳傾聽,而木人顯然已經感覺到了這邊的震**,手臂立即向下狠狠揮出,重擊向正在凝神傾聽的朱聿恒。
而阿南早已起身,在木人頭頂重重一跳,以重壓引走它的注意力。
就在木人的手臂向上急揮,重重擊向自己腦殼的同時,阿南故意在上麵多停留了一瞬,等到手臂堪堪揮到之際,才一躍而起,猛撲向下方的朱聿恒。
風聲從她的耳畔閃過,木人手臂以毫厘之差掃過她的脊背,重重擊在了它自己的頭上。
隻聽得“轟”一聲巨響,它將自己的腦袋給擊垮了半邊,整張臉頓時崩塌下來。
立於下方的廖素亭慌忙蹦跳著躲避破碎的木臉,一邊大喊:“殿下,南姑娘,千萬小心!”
阿南哪顧得上回答,她落在朱聿恒的身邊,瞥了他麵前的機栝一眼,急促說了一聲:“下方必定是杠杆牽引,你重新調整勾連處即可!”
朱聿恒應了一聲,又急道:“小心點,你引開攻擊就行,別太冒險!”
“好。”阿南應了,見朱聿恒已經著手連接自己所說的相接處,便迅速衝上木頭人的肩部,再次引開那條即將砸向朱聿恒的巨臂。
就在足尖踏於木人肩上的瞬間,她看見朱聿恒的手,已經準確而嫻熟地撬開了下方的杠杆。
在間不容發之際,那雙曠世無匹的手控製住了最細微的顫動,穿過杠杆迅疾抵住了下方的棘輪,一按一壓之際,將其準確地嵌入了勾連之中。
“哢哢”聲中,圓盤猛然一震,隨即,下方棘輪被帶動,進而千萬個相卡的齒輪一起運轉,如同牽一發而動全身,在“哢哢”聲響中,一起逆向運轉了起來。
在這一瞬間,阿南望著阿琰堅定精準的手,心中忽然湧過一陣難言的感傷與喜悅。
去年春末,她與他剛剛見麵。
那時的他,還是對機關陣法一竅不通的人。而她透過雕鏤的屏風空洞,看見了他的那雙手,一瞬間,她既嫉妒又羨慕,心口湧起了對一雙手強烈的、前所未有的熱愛。
她想要得到那雙手。
而如今,她得到了手,也得到了它的主人。
這算不算,夙願得償。
又或許,比她想要的還要更多。她不僅得到了他的手,還得到了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生命,他的一切……
誰能想到,這一年的光陰流轉,他們終於走到了一起,以後,一生,都屬於彼此。
腳下震動漸沒,圓盤轉動放緩。傅準的聲音從下方傳來:“殿下,仙宮最高處!”
朱聿恒抬頭看去,圓盤正中高聳縹緲的仙宮之中,最高處便是一座重簷攢八角的高閣。
而在高閣屋頂之上,原本該爍爍放光的攢心寶頂,如今隻剩了空空如也的一個凹痕。
那凹痕的大小,不偏不倚,好像正是……
他伸手入袖,迅速取出那顆白玉菩提子,足尖疾點,撲向高閣。
木人的手臂挾巨大風聲,劈向他的身軀。
而他險之又險地騰身而起,側翻過重擊而下的木臂,抬手將菩提子重重地按向了高閣寶頂。
圓盤停了下來,木頭人的攻勢頓在半空,一切仿佛在瞬間停止。
阿南高舉火把,看向下方的傅準,在他肯定地一點頭之際,他們抬起雙手,狠狠地推動了圓盤。
圓盤上所有的仙山樓閣仙女瑞獸全部散落,巨大的圓形分散翹起,如一朵巨大的蓮花,蓮房上火光轟然亮起,照亮後方通道。
在殘缺的洞穹之下,後方一個個木頭人依次放下了自己的手臂,垂下了頭,就如一排巨大的黃巾力士在他們麵前躬身行禮,退讓出了一條通道,讓他們通過。
火光穿越狹長通道,他們看見盡頭的岩壁上,繪著巨大一隻青鸞,口中銜著一枚瑩潤玉石,翱翔雲端。
傅準抬手指向那塊玉石,一貫陰陽怪氣的聲音也夾雜了一絲激動:“那便是玉母礦,‘山河社稷圖’的子母玉刺,還有南姑娘你身上的影刺,便是從中取來。”
阿南與朱聿恒互相對望一眼,高舉手中的火把,他們繞過已經收攏的圓盤,向內走去。
青磚鋪墊的地麵,已經在二十年前的巨大震**中扭曲變形。他們踏著凹凸不平的地麵,穿過垂手而立的巨大木人,向著青鸞疾步走去。
然而,他們走得太急,就在青鸞前不到一丈之處,腳下踏空,身子一傾,差點摔了下去——
一條深長的裂縫,赫然橫亙於通道之中,將他們與繪著青鸞的洞壁硬生生隔開。
兩人在黑暗中奔著玉母礦而來,哪料到這裏會突然出現裂隙,一時差點收不住腳。
阿南一把拉住朱聿恒,手中流光疾飛,卷住旁邊一個木人的腳,兩人及時拉回身形,趴住了裂隙邊緣,重新爬上來。
阿南撿起掉在地上的火把,照向對麵。玉母礦還在對麵的青鸞口中瑩潤生輝,可提前發動的陣法顯然在爆炸時震壞了山洞,造成了這條溝塹。
若是平素,這點距離他們根本不在話下,借助流光或者日月,輕鬆便可來去。
可此時深溝對麵,是平直如鏡的一片山壁,撲到對麵後,即使不會滑落,也無處借力撬出玉母礦。
就算勉強將玉母礦拿到,使力之際也定會下滑,在無處借力的光滑洞壁上,唯一的可能就是下滑墜落。
阿南俯頭向裂隙下方看去,踢下腳邊一顆小石子。
下方是湍急水流,迅速卷走了石子。他們雖然都會遊泳,但在這濕滑的石壁夾縫間被湍流卷攜衝走,定然是撞得筋骨折斷的下場。
阿南略一思忖,示意朱聿恒:“我跳過去,將它挖出來。你時刻注意我,一旦有下滑的跡象,立即以日月抓住我。”
朱聿恒點頭,道:“好,務必小心。”
阿南抓過他的麟趾,緊了緊自己的衣袖,正要向對麵躍去,卻忽然聽到傅準輕咳的聲音,問:“你們難道忘記了,這是玉母礦?你們身上的玉刺皆是從中而來,一旦你們碰觸之後,會有什麽反應,知道嗎?”
阿南怔了一怔,揮動臂環,手中流光飛擊,向著對麵青鸞口中的玉母礦擊去。
隻聽“叮”一聲輕響,她四肢的傷處與朱聿恒的奇經八脈皆是一震,全身力氣頓時抽離,差點站立不住。
“挖取玉母礦,正是要借助它的共振之力,清除你們傷處的碎末。是以,你們擊打撬動玉母礦之時,身上的傷口自然會有反應。”傅準的麵容在火光下似笑非笑,反問,“你們覺得,在這般情況下,殿下有機會及時拉住你,而你又能有力氣爬上來嗎?”
阿南憤憤地直起身子,死死瞪著他:“少說風涼話了,你既然跟著我們過來了,肯定有辦法拿到它!”
“咳咳,南姑娘別這麽急躁啊,你明知道我是過來戴罪立功的。”傅準捂嘴輕咳,火光下臉頰暈紅,瞧著她的目光似帶著氤氳水汽,“二十年的秘密揭曉,我、舅舅、拙巧閣……當年的所作所為,顯然都不是聖上可以容忍的。東海瀛洲被夷為平地,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可是我……得找個辦法保住它,保住我祖母、爹娘和我三代人的心血,保住裏麵積累了六十年的成就……”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手段酷烈,不可能允許任何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欺瞞自己,更何況,他們掀起了這般風浪,摧毀了社稷牽係的皇太孫,左右了王朝興替存亡。
阿南聽他的聲音有些怪異,向朱聿恒看了一眼,尚未說什麽,卻見他的身形一晃,已經站到了裂隙邊緣。
“離遠點。”
阿南與朱聿恒知道必定會有大事,立時下意識地向外退去,遠遠避離。
隻有光沒有影的細微芒針,與渤海水下那些看不見的攻擊一般,在火光中閃一閃便消失於黑暗中,詭異又從容。
傅準袍袖一展,身形如鶴,棲落於對麵洞壁的青鸞之畔。
他的手按在青鸞之上,手中萬千光線如網密織,旋轉飛閃,將母玉重重包裹。
黑暗悠長的洞壁之中,忽然傳來“啵”的一聲跳動,仿佛沉睡的巨人被喚醒,重新開始了第一下心跳,他們的腳下,驟然震動。
阿南睜大眼,看向青鸞之前的傅準。
他的手還按在母玉之上,周圍的震**開始劇烈,那牢牢鑲嵌在石壁上的玉母礦也逐漸鬆動,眼看便要自青鸞口中墜落。
與此同時,這洞中的一切仿佛開始蘇醒般,逐漸動搖起來。
玉母礦牽係著傅靈焰當年設下的所有陣法,這六十年前的陣法,二十年前便被震得搖搖欲墜,如今被玉母礦再度重啟,兩壁與洞頂的石塊簌簌下落,向下亂砸。
“退避出去,不要留在這裏!”
傅準的聲音從未如此急促過,可阿南勉強維持身軀,眼中死死盯著那塊玉母礦,不肯動彈。
“出去!”
朱聿恒一把拉住阿南,兩人護住頭,擋住下落的石塊,向外衝去。
然而,麵前那一排十二個巨大傀儡,已經因為落石而全部驅動,正在瘋狂掃落自己麵前的落石,手臂無序橫掃,甚至因為交錯而互相猛擊,木屑橫飛,震聲回**。
阿南與朱聿恒仗著身法極力躲避,但外麵一個木人已難以應付,更何況如今十二個木人一起發動,洞內又是這般動**搖晃的情況,他們左支右絀,終究難以衝出傀儡陣。
而傅準貼在劇烈震**的石壁之上,再度催動萬象。
在急轉的光華之中,母玉終於微微一跳,從青鸞口中脫出,向下墜落,眼看即將永遠沉沒於地下黑洞內,滾滾波濤中。
傅準利落抬手,險之又險地將它接在手中,回頭看向阿南與朱聿恒。
巨大木人的手臂運轉混亂,排山倒海般的攻擊攜帶驚人力量,在洞穴中的震動轟鳴聲中,狂亂擊向中間閃避的二人。
阿南循著木人攻擊的空隙與節奏,直撲向剛露出的空隙。誰知她尚未來得及落地,洞頂上一塊巨石忽然壓下,砸在木人的肩上。
那原本已被她避過的手臂,在石頭的重擊下,偏離了運轉軌跡,向著阿南的後背重重擊打了下去。
身後眾人的驚呼聲尚未響起,朱聿恒已不顧一切,穿透那密不透風的攻擊,撲向阿南。
就在他的手指緊抓住她衣襟的刹那,猛然間一陣風從身後襲來,他知道,是木人的手臂,在向他重擊而下。
但,他並沒有改變自己的身形,因為,他哪怕隻躲閃一寸,也將失去救護阿南的最後機會。
可,想象中那沉重無比的擊打卻並未落在他的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那些瘋狂的傀儡木人,在一瞬間放慢了機關。
隻這倏忽而逝的刹那,卻已經足夠朱聿恒與阿南兩人抓住最後的機會,向外撲去,穿越這泰山壓頂般的十二木人,脫出這即將坍塌的凶陣。
是傅準在取到玉母礦後,手中的萬象瞬間翻轉,射向了麵前木人。
萬象無形,變幻難測,莫之能言。
隨著他掌心的撥動,那十二個瘋狂失控的巨大木人動作開始緩慢起來,就如他手中有千萬條看不見的線,在牽引著他們徐徐動作。
他一手握著玉母礦,一手掌控木人,已無法借力從石壁上躍回。
阿南撲出洞口,急遽轉身,隔著十二個瘋狂的傀儡木人與不斷下落的土石,看向傅準。
丟在裂隙前的火把已經燒得快要殘滅,她在劇烈震**中看見傅準的麵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慘白,那聲音也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飄忽,但他臉上卻沒有了那種陰陽怪氣的神情。
隔著即將坍塌的動**空間,他望著她的眼神卻如沉在深海中一般,平靜無波。
就像當年她殺出拙巧閣,重傷逃竄入長江,在兩岸青山相對的崖壁之上,天羅地網來襲,他攔截住了她。
那時候的他,也是用這樣靜得無聲無息、仿佛逼視命運來臨般的邈黑色眼眸端詳著她,平淡地說:“南姑娘,你前麵沒有路了。”
而如今,輪到他的麵前,沒有路了。
她一向是恨傅準的,但此時卻無法遏製,衝著貼在石壁上的他大吼:“快出來!”
他卻隻朝她笑了一笑,說:“多謝南姑娘……隻是你看,我左手是你們的命,右手是控製木人的萬象,我舍棄了哪個,好像都不行。”
洞中聲響劇烈,他有氣無力的聲音被遮掩,聽起來顯得飄忽又殘破。
“得了,世間萬象,種種不過命定。我這殘軀,委實也活不了多久了……八歲那年我啟動了這個陣法,二十年後,我就得為自己當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了結因緣。”
阿南尚未知曉他的意思,卻聽他提高聲音,叫了一聲:“阿南!”
她來不及應聲,便看見他手中光芒一閃,已將玉母礦丟了出來。
他的動作似乎也不快,但所有的落石與木人的動作在他麵前都似放慢了,容許那塊牽係著他們性命的玉母礦在間不容發的時機中穿透所有阻礙,準確地落在她的麵前。
“一切,交給你了……”
阿南心口一震,尚不知他的意思,隻下意識地抓住了玉母礦,緊緊抱在懷中。
那是地洞坍塌前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
玉母礦飛出洞口的刹那,木人密集失控的手臂,齊齊壓了下去。與此同時,巨響在耳邊轟然響起,上方洞壁徹底倒塌,坍塌的亂石與扭曲的手臂瞬間便被黑暗吞噬。
“傅閣主……他、他……”廖素亭盯著那坍塌的洞穴,聲音顫抖。
尚未等眾人反應,更來不及回答,周身已傳來沉悶的一聲巨響,隨即,是巨大的轟鳴聲夾雜著呼嘯的浪湧聲,讓整個山洞隱隱震動。
陣法坍塌,圓盤被撕裂,湍急的水流自下方迸射而出。
一直推動機關的長江水已經倒灌進來,這勉強支撐了二十年的地下空洞,終於到了最後一刻。
眾人立即轉身,向後方奪路狂奔。
身後的陣法轟然爆裂,驚濤駭浪從裂開的洞口疾衝而進,巨大的水流在洞內回旋,撕開裂口,瘋狂加大。
朱聿恒的日月與阿南的流光同時綻放,緊緊地勾住上方的石頭,此時也顧不得自己的武器會不會受損了,兩人拚了命地抓住彼此,免得在水流衝擊下骨斷筋折。
“殿下,南姑娘,這邊!”
廖素亭的聲音倉皇傳來,他是“八十二”傳人,最懂逃命,迅速尋到了洞中一道最為穩妥的裂隙。
冰冷的江水衝擊倒灌,很快便徹底淹沒了地下空洞。
眾人在裂隙中互相拉扯借力,抱成一團,強行扛過巨大的衝擊。
待水勢穩定之後,他們立即潛下水,重回陣眼中樞。
首當其衝的陣眼早已徹底潰散,隻留下布置機關的通道。他們順著裂隙拚命向外鑽去,擠出裂口,浮出水麵。
冒出頭後,他們才發現這邊已是長江岸邊。
不遠處是幾艘正在竭力維持穩定的漁船,因為剛剛驟然的漩渦動**,江麵水波還在劇烈動**,不遠處更有幾道水柱噴薄而出,差點掀翻了江上船隻。
他們七手八腳爬上了漁船,讓他們劃到蘆葦**去,找官兵接應。
水下坍塌已經結束,水波漸漸低了下去,最終水麵的漩渦一一消失,隻有渾濁的黑水還在江麵久久不消。
雪後天氣嚴寒,坐在小舟上的阿南與朱聿恒都是渾身濕漉漉的,凍得瑟縮不已,唯有靠在一起互相貼著,勉強稍微暖和一點。
岸邊枯黃的蘆葦叢上,忽然有隻金碧色的輝煌大鳥飛掠而過,仿佛迷路的幼鳥,在尋找自己的暖窩,久久盤旋。
阿南怔了怔,摸向自己的袖袋,發現傅準給自己的那個哨子居然還在。
她對著空中的吉祥天,吹響了哨子。
在江麵上久久盤旋的鳥兒,聽到了她的召喚,以機械卻準確無比的姿勢,偏轉了翅翼,向著船上滑翔而來。
朱聿恒抬起手,將它的足牽住,讓它停在自己的臂上。
而阿南將懷中的玉母礦拿出來,鵝卵大的玉礦已在取用時被掏空大半,而在空隙中,被塞進了一枚青鸞金印。
阿南將它拿出來,握在手中看了看,認出那正是曆代拙巧閣主的印記。
印上殘留的朱紅印泥,在她的掌心中,留下了傅靈焰手書的“大拙若巧”四字。
這世間種種,陰陽正反,愛恨糾纏,也正如這個道理。
她茫然地抬起頭,回望水波漸平處。
朱聿恒輕輕攬住了她的肩,低聲道:“拙巧閣會安然無恙的,傅準不會枉死。”
阿南低低地,卻固執地道:“禍害遺千年,像他這種人,怎麽會這般輕易死去呢……我想,他應該也和我們、和他之前在渤海時一樣,逃出了舅舅的鉗製、拙巧閣的重任、朝廷的製裁,如今終得自由了吧。”
他們都沒再說話,任由船家順著蘆葦**,帶著他們向江岸劃去。
滔滔江水,蒹葭初生,去年殘存的枯黃蘆葦已經在雪中折損倒伏,新生的碧綠葉片從水下抽出,過不了多久,這邊又會是綠壓壓一片青紗帳,滿世界生機勃勃,阿南望著麵前這蒼茫水雲,將頭輕輕靠在了朱聿恒的肩上。
而朱聿恒抬起手,用自己那雙劫後餘生,沾染著沙塵卻依舊令她心動不已的手,緊緊抱住了她。
兩人依偎在這小小的船尾,身影在水中相融。
前方是春江潮水,萬裏江山,而他們得脫大難,相擁在小小的船上。
他不問她去哪兒,她也不需要問他想去哪兒。
畢竟,她是司南,她指引的方向,就是他前進的方向。從今以後直到永遠,他們將相依並行,永不分離,永無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