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蓬萊此去1

小船一路向西,由秦淮河入應天城。

濛濛煙雨中,六朝金粉地,亭台樓閣暈染出一片金碧顏色。

船隻在桃葉渡停靠,看見阿南與朱聿恒從船艙內出來,一直心焦如焚等候在這裏的廖素亭和楚元知、金璧兒才鬆了一口氣。

在寒冷中跋涉了一路,二人饑寒交迫,先到旁邊酒樓內坐下,點了一桌酒菜充饑。

等緩過一口氣來,阿南才有力氣去屏風後梳頭洗臉。

金璧兒幫她梳著發髻,淚流滿麵向她致謝。

“哎呀,沒事沒事,雖然有點波折,但這不是有驚無險嘛。”阿南向來皮厚,一臉瀟灑地揮揮手,道,“隻要你能明白楚先生的深情厚誼,那就值得了。”

金璧兒含淚點頭,而阿南拉著她走到桌邊,推她在楚元知身邊坐下,說道:“不過,這一趟雖然驚險,但至少我們收獲頗豐,順便也幫你們查明了二十年前那樁舊案的起因。”

楚元知與金璧兒不覺都是錯愕,金璧兒更是呼吸都停住了,繃緊了身軀,緊盯著阿南,臉上又是緊張又是驚懼。

阿南抬手按住她的肩,然後問楚元知:“楚先生可知道萬象?”

楚元知自然知曉:“我的雙手變成如此,便是折在傅閣主的萬象之下,自然知道。”

“你二十年前奉拙巧閣之命去取笛子,並在徐州驛站布陣下手,當時我便覺得古怪。笛子是易燃之物,怎麽會讓你這個離火堂主去取,畢竟你的絕學六極雷一出,笛子不是立馬毀了嗎?”

被她這話一說,楚元知頓時悚然而驚,二十年來他一直忽略的東西湧上心口:“難道……他們派遣我去,就是為了毀掉笛子?”

“不錯,否則以你獨步天下的楚家六極雷,葛稚雅北上完婚又絕不可能隨身攜帶硝石炸藥,你的六極雷設下後,她的控火術怎能令火勢蔓延?”阿南篤定道,“然而,‘萬象’控物無形,當時又在倉促之中,隻需你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最細微失誤,背後人便能讓六極雷失控,形成火海!”

楚元知舉著自己顫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喃喃道:“可……可當時傅閣主年方八歲,應該還未能掌控萬象,那在背後控製我的人……”

“那個拙巧閣的代閣主,他對拙巧閣無比熟悉,又與傅準淵源頗深,同樣使用萬象。我猜想,當年背後出手,改變了你們一生命運的人,應該就是他。”阿南抬手輕按住金璧兒顫抖不已的雙肩,低聲道,“當時拙巧閣應該是已經有了八個陣法的具體地圖,因此要將同樣藏有地圖的笛子毀去,徹底阻隔其他人尋找的路徑。徐州驛站起火,葛稚雅所有陪嫁付之一炬,而你一直未曾回歸,他們肯定以為笛子已燒毀在火中,你無法複命才不敢回來。否則,這麽重大的東西,怎麽可能二十年無人找你追索,任由它埋在你家後院?”

沒想到,自己的一生,竟是因此被徹底改變。楚元知張了張口,望向身旁淒然的金璧兒。

而金璧兒抬起手,顫抖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如大夢初覺般,脫力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阿南知道他們此時內心都是驚濤駭浪,肯定需要平靜,便示意楚元知扶著金璧兒去休息一下。

等他們起身時,阿南又問:“楚先生,那個代閣主的底細,你可知曉嗎?”

楚元知茫然搖頭,說道:“不曾,據我所知,除了傅閣主與已故的前任閣主夫婦,無論是拙巧閣還是江湖上,我從未見過其他能掌控萬象的人。”

叮囑阿南先回之前的院子等他後,朱聿恒回東宮換了身衣服,即刻便趕往了宮中。

“白玉菩提子?”

看著朱聿恒出示的這東西,皇帝微皺眉頭,若有所思道:“這東西,朕看著怎麽有點眼熟?”

“是,孫兒也覺得曾見過,因此找皇爺爺確認。”

“佛門的菩提子,難不成……這是道一法師之物?”皇帝取過菩提子仔細看著,又問,“這東西,你從何而來?”

朱聿恒將經過簡略一說,皇帝神情頓沉:“這麽說,你終究還是去拙巧閣救司南了?”

朱聿恒心知皇帝必定早已知曉自己一舉一動,他也不掩飾,隻道:“阿南屢次救我,孫兒不可能坐視她喪生於拙巧閣,因此隱瞞了身份去了。”

“哼,隱瞞身份,你這是表明,自己未曾因公廢私?”皇帝看著他的神情,麵帶隱怒,“聿兒,你身為皇太孫,怎可為一個女人這般不顧一切,以身涉險?更何況,此女還與前朝餘孽糾纏不清,關係匪淺,如今更會引動你身上的惡疾!”

朱聿恒早知祖父不喜阿南,此時見他動怒,便立即道:“但阿南此次失陷拙巧閣,亦是為了幫孫兒尋找‘山河社稷圖’線索。現下她已經大致查明天雷無妄之陣的所在,或許就在草鞋洲,孫兒正要與她一起去探查。”

聽到“草鞋洲”三字,皇帝的眼神頓時一冷。

他雖傷勢未愈,但久居上位極具威嚴,眼中的凜冽讓朱聿恒低下了頭,不敢妄測。

不用再說什麽,也無須看孫子的眼神表情,皇帝便已知曉一切。

他的孫子已經洞悉許多,包括他修改地圖,阻撓他探索陣法的事實。

但,他的神情沉了下來,對朱聿恒的口吻卻顯出了難得的寬和:“草鞋洲那邊,朕已經遣人去調查,但,你絕不可接近。”

朱聿恒沒有回話,隻等待著他的理由。

“你是朕最為珍惜的親人,朕什麽都可以失去,唯有你,絕不可以。”暗夜中,燈光太過明亮,映照得皇帝麵容皺紋與鬢邊白發越發明顯,“其實,傅準早已對朕說過,八個陣法中,其餘的都可以憑人力而破,可唯有這個天雷無妄之陣,早背負於你身,一旦發動,等你身邊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重要的東西一件件消亡之後,就會輪到你,朕最珍視的孫兒,消失於那個陣法之中……”

二十年天子,他從未顯露出如此疲態。可此時昏黃燈光下,他凝望著孫兒的眼中,泛起了朱聿恒不敢直視的水汽。

“聿兒,朕之前,其實並不信這世上會有這般神鬼莫測的陣法,對於傅準的說法也是半信半疑。可如今,一切事實,都清清楚楚擺在了咱們麵前……”他用滿是皺褶的手緊緊握住朱聿恒,用力的指節幾乎泛出青筋來,“從榆木川開始,傅準所有的說法都已成真,宣府那麽大的軍鎮能消失、傅準那麽厲害的人能消失,這世上,還有什麽不可失去的?”

朱聿恒張了張口,終於還是將自己與阿南猜測的結果說了出來:“孫兒相信,這些都是有人在背後動的手腳,隻是……我們尚未找到答案而已。”

“不要去找答案,聿兒,不要再接近那些會吞噬掉你、你父皇母妃、還有皇爺爺最珍視東西的陣法!朕已經如此,再也經不起折騰,不願眼睜睜看你一步步踏進那無底深淵了……”

朱聿恒心口湧上絕望的悲楚,祖父在他麵前顯露的,已是近乎哀求的神情。

他咬住下唇,竭力調息心口紊亂,許久才點了一點頭,應道:“是,請皇爺爺多派遣人手,幫孫兒探索草鞋洲。”

見他應允,皇帝才略略放心。

高壑端上藥湯,朱聿恒親手伺候皇帝用完,皇帝漱口淨麵,抬手向他,說道:“聿兒,時候不早了,你陪朕歇息吧……江南陰濕,加上傷勢未愈,朕最近啊,真是頻頻噩夢,夜夜難眠。”

朱聿恒道:“許是太久沒回南方,皇爺爺不適應這邊氣候了,孫兒伺候皇爺爺安睡了再走。”

“孤家寡人這麽些年,除了聿兒你之外,朕也真不知道誰能讓朕安心酣睡了。”皇帝拍著他的手,感歎道。

朱聿恒陪著他在內殿睡下,放下帳幔垂手要退出之際,卻聽得九龍雲紋帳內傳來祖父模糊的聲音:“聿兒,寒夜凍雨,今夜便別回去了,在外間歇了吧。”

朱聿恒目光掃向外麵。殿外是綿綿細雨,宮燈映照下的雨絲如一根根銀針,在暗夜中細細密密地亮起又熄滅。

見高壑已經在鋪設前榻,他便恭謹地應了,向著外麵的廖素亭使了個眼色,說道:“素亭,你去東宮向太子、太子妃殿下回一聲,我今夜留宿宮中。”

廖素亭應了,披上油絹衣快步離去。

阿南之前住過的院子,就在東宮不遠處。

知道阿琰去了宮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阿南下船後在桃葉渡尋了點吃的,又去成衣鋪挑了件厚實的青藍鬥篷抵禦寒雨,撐著傘慢悠悠一路晃回去。

冬日天色暗得早,加上又是陰雨天,晚飯時間未過,已是上燈時節。

阿南走過大街,拐入一條寂寥小巷,一個人撐傘慢行。

雨點唰唰的聲響中,忽然夾雜了幾絲破空的尖銳聲音,直衝她的後腦而來。

阿南反應機敏,手中的傘傾斜著一旋,於水花飛轉間擋住了後方襲來的刀刃,但竹製的傘骨也被削斷,半把傘塌了下去。

後方的利刃不肯罷休,被傘骨擋了一把之後,改換來勢,變招為斜斜上掠,直砍她的心口。

阿南手中的傘猛然合攏,順著刀刃劃上去,繪著鮮豔花鳥的油紙傘麵飛崩散落,頓時纏上了後方的刀口,隨即,她手腕下沉,油紙絞纏住刀身,隨著破傘旋轉之際,水珠飛濺,那柄堪堪遞到她胸前的刀也“當啷”落地。

對方沒料到自己的武器會在一個照麵間便被繳了,饒是他變招極快,一個矮身便要重新去撿起,阿南卻比他更快,足跟劈下,毫不留情將他的手踩在了地上,隨即足尖一勾一轉,他整個人便被帶著往前滑趴,結結實實地被阿南踩在了腳下。

流光飛轉,勾住地上的刀子飛回,阿南一把抓住刀柄,抵在他的胸前,抬眼看向後方的人。

巷子兩頭,已經被兩群蒙麵持刀的人包圍,將她堵截於高牆之中。

寒雨紛落,天地一片迷蒙,隻有縱橫的刀叢閃爍著刺目亮光。

阿南冷笑一聲,不以為意地拿刀背拍了拍被自己製住的蒙麵人:“你們講不講理呀,一群全副武裝的大男人,聯手欺負我一個手無寸鐵的姑娘家?”

口中說著自己是手無寸鐵的姑娘家,可她空手奪白刃的利落模樣,早已讓眾人噤若寒蟬,一時都不敢近身。

阿南一聲冷笑,橫過刀尖抵在蒙麵人胸前,喝道:“讓開!”

麵前眾人遲疑了一下,手中刀尖卻都不曾收回,顯然,他們接到的任務,比她手中人的性命更重要。

正在僵持間,身後傳來馬蹄聲,一隊人馬自街邊行來,有人厲喝:“宵禁將至,何人聚集於此?”

見來人不少,一眾蒙麵人正在遲疑中,卻見當首之人已縱馬而來,正是神機營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諸葛提督。

身後廖素亭探頭一看,當場捋袖子:“南姑娘,這是哪來的宵小之輩?讓兄弟們替你收拾!”

一見官府的人到來,那群人立即轉身奔逃。阿南將挾持的那個人一腳踹開,擺擺手對諸葛嘉道:“這雨夾雪的鬼天氣,打什麽打,回家鑽被窩不暖和嗎?”

等人跑光了,阿南看向諸葛嘉身後:“殿下呢?”

廖素亭道:“殿下今晚宿在宮中,讓我們先回來休息,順便也告訴南姑娘一聲。”

“唔,辛苦了。”阿南掃了迅速撤退的那群蒙麵人一眼,詢問地看向諸葛嘉。

諸葛嘉假作不知,抬頭望天。

而廖素亭則道:“走吧,南姑娘,今晚我定會守護好你所住的院子,絕不會讓任何人進入打擾你休息。”

言猶在耳,結果不到一個時辰,廖素亭就打臉了。

大冷天泡了個熱水澡後,阿南舒舒服服地蜷在**保養自己的臂環,調整好流光與絲網的精度。

就在她安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時,後院門忽然被人推開,隨即一行腳步聲傳來,聽來都穿著防水的皮靴釘鞋,整齊有序,即使在雨中行來,也絲毫不見雜亂。

阿南抬眼看見從窗欞間透進來的燈光,一排高挑的牛皮大燈,照得後院通明一片。

須臾,有人踏著燈光而來,走到了她的門前。

雨聲中一片寂靜,這麽多人,連一聲咳嗽與粗重呼吸都不曾發出。隻有一個老嬤嬤抬手敲門,替主人發聲:“南姑娘,我家主人相請一見。”

阿南將臂環調試好,跳下床來穿好衣服。

這麽大的排場,這麽嚴整的秩序,連諸葛嘉都不敢作聲,在應天城中,除了那家人怕是沒有別的了。

開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黃羅大傘下端正立於她麵前的人,正是太子妃殿下。

“見過太子妃殿下。”阿南向她行了一禮,抬眼見不大的後院被隨行的人擠得滿滿當當的,便朝她一笑道,“殿下但有吩咐,盡可喚我過去,何必親自冒雨來訪?”

“當日行宮一別,頗為想念。今日得空,特來尋訪姑娘。”太子妃目光落在阿南身後的房間內,笑問,“姑娘房內可方便?”

阿南側身延請她入內,身後的侍女們捧著交椅熏香茶點入內,等太子妃安坐於熏香旁,端茶輕啜,侍女們才捧上一堆錦盒,擱在桌上,然後一一退下。

阿南在她對麵坐下,心道,太子妃排場還挺大的,相比之下阿琰就隨便多了,甚至還在她的小雜院中當過家奴——雖然那一夜四周街巷所有人家都被清空了。

太子妃端著茶,徐徐開口道:“聽說南姑娘剛剛受驚了,因此本宮給你帶了些參茸鮑翅,另外還有珍珠粉與金玉,都是可以安氣寧神的東西,南姑娘盡管用。”

阿南隨意道:“這也不算什麽,我是風浪裏長大的人,打打殺殺都是家常便飯,有勞殿下掛心了。”

太子妃微笑頷首,目光落在她臂環的珠子上,想起兒子在眾多珠玉中唯獨取走這一顆時的情形,輕輕一歎開了口:“南姑娘,太子殿下曾因聿兒身上的怪病召見過傅準。聽說你之前在江湖上的名號是三千階,可惜如今不僅滑落,身上的傷口中,還埋著六處隱患?”

“是。”阿南沒料到她居然知道此事,挑了挑眉,“殿下既然知道了這些,想必也知曉,這雷火與‘山河社稷圖’有關,我與皇太孫如今,是同命相連了。”

“我與太子對江湖中的機巧並不知曉,隻聽傅閣主說,他們拙巧閣有早年留下的一套玉刺,他當時並不知道與‘山河社稷圖’有關,因此拿來用在了你的身上,誰知這套玉刺竟是子母玉中的影刺,可以連通‘山河社稷圖’,因此……”

阿南朝她笑了笑:“難道他的意思是,我和皇太孫傷病連通,隻是他無心之下的巧合?”

“傅準確是這般說的。隻是太子殿下並不了解這些,因此隻草草問過,並未深入詢問。可惜如今傅準消失了蹤跡,縱想要追問,也已經不知從何問起了。”太子妃麵露不忍之色,憐惜地望著她,“南姑娘年紀輕輕,又如此驚才絕豔,本宮與聿兒一般,都舍不得你出事……”

阿南端坐不住,靠在了椅背上,找了個略微舒適些的姿勢:“太子妃殿下無須擔心,我是風浪裏長大的人,隨時隨地麵對不測,日日夜夜都在冒險,早已是家常便飯。更何況傅準都失蹤了,誰能控製我、控製我身上的影刺?”

見她神情輕鬆,太子妃這見慣了大世麵的人,一時也不知如何回應:“性命攸關之事,南姑娘如何能這般冒險?”

阿南托腮望著她,燈光下她的身軀軟在椅中,眼睛卻亮得像貓一樣:“不過太子妃殿下的意思,阿南明白了。皇太孫如今身陷危局,而我也被牽扯其中,性命堪憂,所以我應當竭力去破陣,及早自救。”

“確是如此,”太子妃見阿南無法被自己左右,便也坦誠道,“但陛下的意思,為防萬一,我們會讓聿兒妥善留在應天,以免太過接近你與陣法,導致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被引動。畢竟,隻要聿兒不接近陣法與你,他身上的毒刺未必會受到應聲發作,那麽,他的經脈,或許也如前人那般能保全,他麵臨的天雷無妄之陣,或許也不會發動。”

阿南笑了笑:“若是我不肯去呢?”

“你會去的,畢竟,這也是關係你一生的大事。”太子妃在繚繞香煙中輕啜著茶水,柔聲道,“這已經是我與太子商議的,唯一能幫你的方法了。若是換了別人——你知道,他對聿兒的珍視勝過一切——到時候他對你的處置方法,絕不是如我們這般可以妥協委婉的。”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說的是誰,不出意料的話,今晚伏擊她的人,也必定是來自於他。

可惜,他們不知道的是,她與阿琰之間早已說開,如今說好了,隻是為了共同的威脅而相互合作而已。

但阿南也不對太子妃說破,隻撫摩著臂環上的珍珠,微笑道:“我肯定怕死,也肯定會南下去橫斷山脈走一遭。隻是皇太孫會不會也一同前往,這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了。”

“他會留下的。”太子妃說著,又輕拍阿南的手,感慨道,“我知道你是個仗義又重情的姑娘,放心吧南姑娘,我們會以你為首組建一支最為適合橫斷山的隊伍,一切聽命於你。我、東宮、朝廷都將最大的信賴交托於你,望你不要辜負自己,辜負聿兒,辜負西南百姓!”

日光穿破雲層,照徹九重宮闕。

有孫兒陪在身邊,皇帝一夜睡得安好。朱聿恒起身後,見祖父尚在安睡中,便走到殿外活動身體,縱目望去——

應天皇宮大殿在二十年前的動亂中焚毀,而皇帝登基後便去了順天,未曾命人修繕,因此至今站在高處望去,宮城最中心還是一片廢墟。

與順天被焚毀的三大殿一般,白玉台階上,是化為焦土的巨大殿基,在冬日淡薄的日光下越顯蕭瑟。

望著這繁華極盛中顯得格外刺目的廢墟,朱聿恒忽然想,突變那一夜,竺星河特地潛入宮中,或許就是為了觀看那場大火,與二十年前一樣,燃燒在宮闕中,洗雪他的仇恨吧……

若不是他一箭射去,阿南的蜻蜓因此遺落,或許,兩人會就此在護城河畔擦肩而過,這一生永遠都不會發生交集。

正在他沉吟感懷之際,卻聽旁邊傳來一聲高呼:“父皇!兒臣來遲了!兒臣悔恨!”

他轉頭一看,走廊那邊疾步奔來、口中大喊的,正是受詔來到應天共度年節的二叔邯王。

“兒臣恨不得替父皇受此傷痛!但凡兒臣在您身邊,必定誓護父皇周全,絕不讓龍體受損!”

他跪伏在殿外,大聲疾呼,周圍誰聽不出來,這是意指此次隨同出行的朱聿恒等護佑聖駕不力了。

殿內皇帝沒有理會,隻有高壑於片刻後奔出,輕聲道:“邯王殿下,陛下尚未起身,讓您小聲著些。”

邯王悻悻站起身,看了旁邊的朱聿恒一眼。

“大侄兒,自上次渤海一別,你氣色可差多了啊。”邯王打量著他,嘖嘖道,“我看你上次劫走那個海客女匪時挺威風的,如今她上哪兒去了?聖上知道你私藏女匪的事兒嗎?”

朱聿恒不動聲色道:“女海匪之事,聖上一清二楚,不勞皇叔掛心。倒是您與青蓮宗的瓜葛,還需向聖上交代清楚吧。”

邯王性情暴躁,不顧周身許多侍衛,頓時嚷了出來:“你這話什麽意思?本王上次千裏迢迢趕赴山東,若不是你在渤海上幫助那個女匪,本王早已將青蓮宗及其同夥一網打盡了!”

“這話本該侄兒對皇叔你說才對。”朱聿恒冷冷道,“朝廷在山東早已妥善布局,青蓮宗本該被連根拔起,可因為皇叔您在其中橫插一腳,導致對方斷臂求生,殘餘勢力逃竄西北,否則,此次西巡不至於有如此險情!”

“你……明明是你在那邊部署不利,本王看你們不成事,好心過來相幫,你反倒把剿匪不力的罪名推到本王頭上?”邯王性情一貫急躁,立馬嚷嚷起來,惹得周圍侍衛太監們紛紛側目。

“二皇叔這數月來,行為失當了。擅自插手東宮之事,是為妄議儲君;興兵而至應天,是為直指南直隸;率兵至渤海而擾亂圍剿青蓮宗大計,是為逆亂朝綱。”朱聿恒聲音低沉,頓顯邯王色厲內荏,“聖上之前忙於西巡大事,未加以追究,如今二皇叔還是恭聆聖上教誨,好好想想自己之後該如何循規蹈矩、安分守己吧!”

邯王聽著一哆嗦,正在揣測這是否為皇帝意思,裏麵傳來皇帝起床動靜,高壑傳旨令二人入內。

皇帝一壁在宮女太監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一壁問起邯王封地上的稅賦之事。

朱聿恒一眼便指出問題的數據,經過工部這幾日反複核算,其間漏洞彰顯,邯王哪裏答得出來,忙跪下怒道:“定是我手下那些人幹的混賬事,父皇放心,待兒臣回去後,一定將他們從重處罰,絕不放過一個!”

皇帝看他這模樣,心下煩怒,正要開口訓斥,頭頸傷處忽然一陣暈眩傳來,頓時喉口窒住,跌坐下來。

朱聿恒眼疾手快,立即將他攙扶住,吩咐傳召太醫,一邊抬手幫祖父按摩舒緩脖頸,讓他緩過氣來。

邯王忙趕上前,一邊抓著皇帝的手,一邊痛哭道:“父皇,但凡那日兒臣在您身邊,您龍體如何會受這般損傷啊……”

“行了……此次大軍遭遇之凶險,不是你想舍身相護便能成的。若不是聿兒舍命相護,朕怕是已遭不測了!”皇帝緩過一口氣,厭煩地揮手,“別在這大聲嚷嚷,聽得朕頭痛。滾出去好好查查你封地的錢糧,給不了朕解釋,年後順陵大祭你也別來了!”

邯王灰溜溜地出城。他這次帶的人雖然不少,但藩王軍隊自然無法入城,隻能駐紮在郊外。

王府一幹人聽他將事情一說,個個都嚇破了膽。

“王爺,這麽多年來,咱們一直都是這麽辦的,如今一下子要彌補曆年虧空,這……這如何能補得上啊?”

邯王抄起桌上的杯子摜到地上,怒道:“本王不信!不過是避了些賦稅而已,父皇何等人物,之前能全不知曉?朝廷一向睜一眼閉一眼,如今怎麽要對我下手了?”

長史麵如土色,附到他耳邊低聲道:“王爺,您此次進宮,看聖上龍體如何?”

“聖上他……”邯王想到皇帝撅倒的模樣,神情不定。

長史察言觀色,知曉皇帝定然是不好了。他將眾人屏退,悄聲問:“王爺可還記得,當年蘭玉的下場嗎?”

這一樁大案,誰能不記得?

太祖知曉自己天年不久,而朝中大將蘭玉功高權重,因擔心弱主受強臣所壓,太祖皇帝晚年大肆屠戮蘭玉及朋黨一萬五千人,將其勢力連根拔起,替幼主鋪好道路,才安心離去。

邯王悚然驚怒,一掌重擊於桌上:“這麽說,他開始替心愛的孫子鋪路了,而本王如今便是他們最大的阻礙!”

長史忙拉住他,示意不可輕舉妄動,又道:“王爺無須太過擔心,太子仁厚,未必如此……”

“哼,當年的簡文小兒,不也號稱仁厚嗎?”邯王想到皇帝發病時那岌岌可危的模樣,越想越覺可怖,問,“滎國公呢?本王要找他好好了解下當時父皇受傷時的情形!”

滎國公護送邯王至應天後,便趁著雨雪稍停的間隙,改換了衣衫,前往城郊荒原。

郊外闊朗處,袁才人的墓園造得十分氣派,顯然太子對她的身後事還是上心了。

邯王來到墓前時,卻見墓前不僅有滎國公,還有一個身著淺碧衣衫的姑娘,雖然打扮簡素,卻越顯清麗絕倫,風姿綽約,十足從詩詞中走出來的江南美人。

雖然氣急敗壞心緒難安,邯王還是難免多看了她幾眼:“嶽丈大人,這位是?”

滎國公神情複雜,道:“我過來時,這位姑娘正巧來祭拜袁才人。”

美人兒也不慌亂,朝他盈盈施了一禮:“見過邯王殿下。”

滎國公抬手,讓所有人退離墓園,問她:“你說,當日袁才人身遭不幸時,你正在她身旁,目睹了一切?”

聽聞是自己上次興師問罪過的東宮之事,邯王也來了興趣:“本王聽說,袁才人死於潛入行宮的青蓮宗刺客之手,隻是真凶遁逃後至今未緝捕歸案,你當日既然在旁邊,可見到了真凶?”

她抬頭望著他們,泫然欲泣,道:“實不相瞞,小女子方碧眠,便是當日潛入行宮的那個青蓮宗刺客。”

兩人頓時錯愕,滎國公正要大喝來人,將她拿下,卻聽她又道:“但,袁才人並不是喪生於小女子之手,那是太子與太子妃所為,然後推到我的身上而已。”

邯王精神一振,麵露驚喜之色。

滎國公暴怒,喝道:“大膽,殺人凶手還敢顛倒黑白,胡言亂語!”

“國公明鑒,若小女子真是殺人凶手,又如何會千方百計打聽得國公行蹤,候您來此祭奠時,舍命相告實情呢?”

滎國公臉上陰晴不定,旁邊邯王則迫不及待問:“你說是太子和太子妃殺害了袁才人,可有證據?”

“王爺與國公可以略加追索,誰能從袁才人之死中獲利?”方碧眠並不明說,隻低低反問,“比如說,袁才人來了之後,東宮後院的勢力,有何變化?”

滎國公冷冷道:“我兒寄信回來時常有提及,太子妃對她一向關照有加,你不必挑撥離間!”

“既然她常有寄信之舉,那麽,國公可曾注意過其中的內容?比如說,裏麵是否有提及太子、太孫的內容?”

“我兒一貫識大體,如何會將這些機密之事傳播於外?”

方碧眠輕聲細語道:“國公爺息怒,焉知這些機密,在外人看來,隻不過是些極為平常的小事?袁才人本著為太子及東宮排憂解難的想法,會不會無意間泄露了一些自己認為並無關緊要,可其實卻是動搖東宮根本的東西呢?”

滎國公正要嗬斥,但忽然之間,他的腦中閃過一件事,猛然間如遭雷殛,頓時臉色大變。

旁邊邯王一見他此種臉色,心中大喜過望,立即喝道:“你究竟知道何種內情,趕快從實招來!若真能揭發東宮黑幕,相信也可告慰袁才人在天之靈。屆時本王與滎國公,定然重重賞你!”

方碧眠見他如此迫不及待,滿意地垂首斂衽,道:“王爺不必急躁,小女子此來,一來是解釋自己的清白,二來是不忍國公爺被蒙在鼓中,三來……我這邊有人想要與王爺、國公見一麵,共商大事。”

邯王抱臂看著她,臉色沉了下來:“本王身份貴重,豈是你們這些逆亂匪徒想見便能見的?”

“世間種種,曆來不過成王敗寇。小女子聽說,聖上傷病之後性情越發酷烈,如今還查到王爺藩屬之地的錢糧上了……”

她曼聲輕語,而邯王卻隻覺背後冷汗連同寒毛一起豎了起來:“你……你們在朝中也安插了眼線?”

“此事何須安插眼線,自是理所當然之事。”旁邊傳來一道聲音,清朗有力,有股令人下意識傾聽的力量。

“當今皇帝自己便是王爺造反登基的,如今太子太孫都身存危難,岌岌可危,他又怎會允許舊事重演,留下您這樣一個手握兵權的強悍王爺呢?”

聽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話,邯王與滎國公都是大驚失色,回頭一看,一個豐朗俊雅的白衣公子與另一個麵色僵硬的青衣人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墓園之中。

他們身法太過驚人,外麵眾人竟全無察覺。

二人正在驚愕之中,白衣公子朝他們一拱手,道:“在下竺星河,來找二位談一樁合夥大買賣。”

滎國公目光一凜,脫口而出:“你便是當日傷了聖上與太孫的那個刺客?!”

邯王頓時抬手去摸腰間佩劍:“亂臣賊子竟敢現身,本王今日非斬殺了你……”

“邯王殿下,不,阿煦。”那站在竺星河身側的青衣人神情僵硬,應該是戴了人皮麵具,聲音卻比臉色隨意多了,“還有袁岫袁國公,一別數年,怎麽都不認識我了?”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邯王與滎國公立時怔住,再看他鬆竹般蒼瘦的身軀在風中挺拔佇立,記憶中那熟悉又可畏的身影瞬間重現。

不可遏製地,邯王呼吸粗重起來:“你……你是……”

眼看這邊就要有一場改天換地的商謀,方碧眠朝他們施了一禮,快步退出。

墓園在郊外山中,麵前隻有兩條僻靜道路在野樹間延伸。

曠野風大,隨同他們前來的海客與青蓮宗一幹人都靜靜候在風中,等待竺星河代表海客與青蓮宗談判完成。

雖然局勢艱難,但他們都相信,隻要是竺星河與那人出麵辦的事,就沒有不成功的。

唐月娘見方碧眠緊張得身體微顫,便抬手挽住她的手臂,將她帶到背風處,撫慰道:“你也是見過不少大場麵的人,如何這等緊張?”

“畢竟,這是咱們能抓住的,最後一線希望了……”方碧眠抱住唐月娘的手臂,顫聲問,“阿娘,你說咱們這回……能有機會東山再起嗎?”

“碧眠,你還年輕,未曾見過世事起落。一切都是命運使然,我們隻能作出當下最好的選擇,無論如何,最終青蓮老母自會替咱們成就。”唐月娘拍著她的手,輕聲道,“當日咱們刺殺狗皇帝,我被司南困於月牙泉下,凍得身體大損,怕是已無法繼續撐起宗內大事了。如今朝廷剿殺甚急,宗中兄弟四散,咱們隻能借助海客之力,不惜一切將青蓮宗延續下去……”

方碧眠鄭重道:“阿娘放心,我一定盡心跟隨竺公子。”

“傻孩子,竺公子身份非同尋常,而咱們是朝廷通緝的亂匪,哪有資本與他並行?”唐月娘輕撫她的鬢發,道,“但碧眠,你不一樣。你出身忠良名門,若是青蓮宗由你率領,到時你與他結了婚姻,才足以讓竺星河接納兄弟們,走出青蓮宗的生路!”

方碧眠轉頭看向墓園,可麵前的荊棘野樹擋住了她的視野,她怎麽望得到竺星河的身影?

她茫然搖頭,惶惑低聲道:“可是阿娘,竺公子他……對他而言,我們這種出身低賤的人——孤女阿南、教坊出身的我,都是一樣的……他可能對我們包容,待我們和善,但我們怎麽能配得上他,他、他是要履至尊而踏六合的人……”

“你不是教坊孤女,你是方汝蕭後人,以後更會是青蓮宗主。你的身份,足以讓跟隨他的老人們樂意接受,青蓮宗也會成為他背後的一大助力。”唐月娘鄭重問她,“你實話告訴阿娘,你可喜歡他?”

方碧眠垂下眼,不知是因為野風還是因其他,眼圈通紅:“是,阿娘,我是很喜歡公子的,不是把他當成一個男人來喜歡,而是將他當成了我的命運、我的皈依……我的祖父死得那般淒慘,我全家覆滅,隻有公子重新登位,我家人的汙名才能洗刷,我才能脫離汙濁的教坊出身,才能讓所有人看到,我是高貴的方家後人,我不是卑微低賤的教坊女……我的祖父是忠臣義子,他應該受萬千後人景仰,他不應該是那般下場!”

“我知道,我知道……”唐月娘緊摟她的肩,歎息道,“而且,不僅僅為了你們方家,也隻有你和竺星河在一起了,才有機會帶領青蓮宗走向更好的處境,你得扛著兄弟們的生路走下去,明白嗎?”

方碧眠喉口哽咽,鄭重點頭。

前方等候的海客們起身,迎向墓園中出來的人。

竺星河雖不動聲色,但看他的步履身形,應當是已經得到了自己滿意的結果。

唐月娘拉著方碧眠,聲音已恢複如常:“走,咱們也得與竺公子將此事談定下來了。”

大局既定,被朝廷追剿多日的眾人也都輕鬆起來。

簡單布置安排接下來的事務,竺星河見唐月娘走來,便朝她點頭示意:“宗主有何要事?”

“是一樁好事,公子今日或能喜事成雙。”唐月娘笑得和煦,對他恭賀道,“這些年公子縱橫四海,幹下了轟轟烈烈的大事,也鋪開了好大的攤子,但,一人奔波勞累畢竟不是辦法,若能有個賢內助,相信兄弟們或許會更放心吧。”

竺星河常年被身邊老人們催促,此時一看她臉上的笑意,便知曉了來曆:“天下未定,談何成家?”

“所謂成家立業,安頓好了後方,才能心無旁騖幹大事。”唐月娘轉頭望著方碧眠俏立於寒風中的身影,歎道,“碧眠這孩子,出身名門之後,七八歲上失恃後加入我宗,實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孩子。若論出身,方姑娘祖父是名聞天下的死節忠臣,他的後人若也能為公子盡綿薄之力,也算是對大夥兒的慰藉吧,公子覺得呢?”

唐月娘繼續道:“論起外貌呢,碧眠這身段容貌、這才情性格,從江南到江北,公子可曾見過比她更為出色的人嗎?”

“方姑娘的相貌才華,自是人間第一流。”竺星河輕描淡寫道。

隻是,他的眼前忽然閃過了另一條身影。

那個人啊……在灼熱海風中乘風破浪,看見他的時候總是放肆地大力揮手,笑著奔來,一個女子卻活得比男人還要肆意……

與方碧眠相比,何異於天上地下。

可在這個時刻,聽著唐月娘的話,不知為何,他心中湧起的,全是她的身影。

唐月娘又道:“再者,我已決定將青蓮宗交予碧眠手中。以後還望公子與碧眠相互扶持,青蓮宗和海客親上加親……”

“如此看來,我若與方姑娘在一起,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局麵?”

聽他這般說,唐月娘也笑了,道:“若公子不反對的話,咱們今日便將樁婚事說定吧,公子意下如何?”

竺星河的神情卻依舊是淡淡的,說道:“婚姻大事,哪能草率,我會與身邊老人們商量的,看看大家意下如何。”

唐月娘微一皺眉,問:“竺公子,可是我們碧眠有什麽地方讓你不滿意嗎?”

竺星河道:“碧眠姑娘自然是極好的,相信老人們亦不會反對。”

他這態度,既不推拒亦不熱切,唐月娘心底“咯噔”一下,還待說什麽,卻聽竺星河又道:“放心,無論方姑娘以後是什麽名分,都不影響你我雙方合作的誠意。”

說到此處,他轉過了河道,才發現方碧眠不知何時已到了後麵,一雙明眸水盈盈地望著他,裏麵滿是期待與羞怯。

他頓了一頓,但最終,隻朝她點了一下頭,大步離去。

唐月娘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一言不發。

而方碧眠一向柔婉的聲音也沉了下去:“阿娘,他心底,已經有人了。”

“是那個司南?”

見方碧眠點頭,唐月娘冷哼一聲,撫著她的背道:“別擔心,如今局勢,司南怎麽可能還回得來?阿娘相信,無論他給你什麽名分,以你的能力,最終定能成為他最重要的人。”

時值中午,雨下得越發大了,應天城籠罩在一片晦暗中。

冷雨如箭,卻擋不住朱聿恒前進的疾步。馬車從宮城駛到東宮,剛停在門口,他便跳下車向內走去。

朱聿恒大步向內,身後瀚泓替他撐著黃羅傘,一路小跑。

順著風雨連廊繞過後方正殿,朱聿恒問上來迎接的東宮詹事:“太子殿下如何?”

“殿下正在鬆華堂小憩。今日早間殿下起身,處理了幾樁政務後,忽然風眩發作,如今太醫已來請過脈,說是……”

見他語帶遲疑,不敢開口,朱聿恒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當下更加快了腳步,直向後堂而去。

朱聿恒大步走到廊下,正要進門之際,卻見父親正躺在榻上,手中持著折子,而母親站在榻前,抬手奪去他手裏的折子,並將他枕邊的一大摞全都一起搬起來,重新放回到書案上去,語帶慍怒道:“叫你好生休息、好生休息,你又不聽了!你這般硬撐著,不肯善待自己,如何能把身體將養回來!”

太子個性向來溫和,對太子妃又一貫敬愛,抬手撈了幾回要抓回折子,但見攔不住她,也隻能虛弱低聲道:“聿兒就要南下了,這幾日他四處奔波,多少事情全都壓在他一人身上,又要顧朝廷,又要顧咱們,如此沉重的負擔,我這個當爹的看著,怎能不心疼兒子啊……”

太子妃默然坐在榻前,抬手握住太子浮腫的手,聲音也帶上了哽咽:“可這也沒辦法,天下之大,除了他之外,又有誰能替你分憂呢?”

“所以,我也想盡量讓聿兒的擔子能減輕點,至少,不要阻礙他去橫斷山……”太子撫著胸口,低低問,“邯王那邊,情況如何?”

“還能如何?一貫虎視眈眈,如今你風眩倒下,他必定興風作浪。”太子妃說著,歎了口氣,道,“如今東宮內外交困,你不好生關愛自身,如何能挨得過這重重難關?”

“挨不過也要挨啊,咱們做爹娘的,還能阻攔聿兒嗎?畢竟這也關乎他的生死。”太子聲音虛弱卻堅定,握著太子妃的手道,“唉,這二十年來,咱們不容易,聿兒也不容易,就讓他忙自己的事情去吧,應天這邊,咱們拚了一切,替他扛下便是。”

太子妃撫著他的胸替他順氣,正在歎息間,忽然神情大變,撫胸的手加急,對外大喊:“來人,快召太醫!”

聽太子妃聲音都變了,外麵太監宮女急急應了,趕去找太醫。

朱聿恒立即抬腳進內,太子妃正抱著太子順氣,他一個箭步上前將父親扶起,見他被痰迷了心竅,眼神發直,意識正在恍惚間。

“聿兒,這……”一貫冷靜的太子妃此時也亂了方寸,看見兒子進來,眼淚也不由得流了下來。

朱聿恒將父親抱到**平臥,鬆開他的腰帶衣領。

太醫片刻趕到,稍一把脈,臉色立即大變,道:“病勢有些急了,若是二位殿下許可,老臣這便為太子殿下施針,隻是……”

隻是,針灸畢竟是傷及貴人身體之事,他一時不敢決定。

太子妃歎道:“既然事情緊急,那麽你便動針吧,隻是務必要多加謹慎,切勿損害了太子聖體!”

太醫忙不迭答應,取出隨身的艾草及銀針,替太子施針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