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方之南

奉天門外,提督諸葛嘉正率眾將官站在宮牆下,肅穆靜候。

遠遠的,有一騎馬溜溜達達地過來。諸葛嘉不動如山,他身後的眾人卻按捺不住,個個探頭去看,低聲詢問前排的人:“來了嗎?”

“按時間來說,該是來了,但這樣子,可不像啊……”畢竟,那位雷厲風行、律己和律人一樣嚴厲的殿下,怎麽會容許隨扈的人這樣憊懶?

等那匹馬近了一些,眾人看見馬上人的臉,不覺嗤之以鼻:“是那位花花太歲來了。”

順天最著名的花花太歲卓晏,歪坐在馬身上,一手紅豆糕,一手握著竹筒喝渴水,散漫又自在。

神機營官員都穿五色團花曳撒,可唯有這位卓大少,把曳撒改得格外緊身,這夏日的薄衣,每一寸都貼著肌膚,更顯得他肩闊腰窄,身軀修長,簡直不是來應差的,而是來炫耀自己身材的。

慢慢悠悠喝完了竹筒中的渴水,卓晏瀟灑地一轉身,正要下馬,抬頭就看見麵前人人肅立、個個垂手,在諸葛嘉的帶領下列隊靜待。他差點被口中的紅豆糕噎住,趕緊滾下馬,縮著身子挨到諸葛嘉身邊,低聲問:“嘉嘉,咱神機營……不是來這兒搜查痕跡的嗎?怎麽一大早全這麽幹站著呀?”

諸葛嘉橫了他一眼,沒理會他,繼續麵朝通衢。而旁邊人聽到“嘉嘉”二字,嘴角都是一抽。

這位相貌柔美的諸葛提督,操練起手下將士極為凶殘,神機營上下無不畏為閻羅。可卓晏這個渾不吝,敢摟著這個煞星的脖子叫嘉嘉,令全營上下聽得都是肝兒顫。

“卓把牌。”諸葛嘉終於開了口,聲音冰冷,“這是進宮當差,你怎麽還是這副懶散習性?明日起請準時來點卯,遲到一步,以軍法論處。”

“是是是。”身為中軍把牌官的卓晏隨口應著,一邊從馬身的錦袋中取出一把泥金扇,唰一下打開扇著風,一臉散漫,“整天扒焦土很無聊的啊,再說扒了快一兩百擔的灰燼了,火藥灰加起來夠造兩個鞭炮嗎?根本就不需要咱出馬的呀!”

諸葛嘉沒興趣再理會他,卓晏見他那冷若冰霜的模樣,也覺得無趣,便怏怏地要縮牆角涼快去,卻聞東邊六部巷口上蹄聲響起,是數十匹快馬正馳向此方。

對方從東邊而來,背後的日光太過耀眼,卓晏一時竟看不清那群人的樣子,隻能眯起眼伸長脖子去看。

隻見騎手們來得飛快,尤其是當先的那人,玄衣黑馬,**馬極為神駿,馬上人騎術超卓。馬蹄騰起煙塵,呼啦啦卷過青石鋪設的道路,幾個呼吸間,那人已經一馬當先,來到神機營眾人麵前。

他一勒韁繩,在人立起來的馬上打量著他們,目光在卓晏身上頓了頓。

卓晏仰頭看去。這人飛揚凜冽而來,俯視他們的麵容在日頭逆光中不甚清楚,但隻那顯露出來的輪廓便已足以懾人。

卓晏甚至覺得,完全不關長相的事。是對方的氣場太過強大無匹,導致他出現後,那照臨萬物的日光都仿佛為了他傾瀉而下,臣服在他腳下,令所有人都不敢看清他。

不知怎麽的,一種淡淡的畏懼湧上心頭,優哉遊哉混了二十年的卓晏,膝蓋彎有點打戰。

他心想,這可真不對勁,世上怎麽會有人,隻這麽一打照麵,便令人心折臣服。

而馬上人卻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威懾力,在卓晏和他目光對上時,他甚至還朝卓晏點了一下頭。

和他凜冽的氣場不太相配的,是他的年紀。二十來歲,錦衣怒馬,麵容極為清俊秀挺。他似乎情緒不太好,神情略有憔悴,但那一雙眼睛,看著人時依舊如皎皎寒星,令人畏懼又神往。

不識時務的卓晏挺挺胸膛,笑著湊上前問:“敢問兄台貴姓?小弟卓晏,是神機營中軍把牌官。家嚴是應天府都指揮使卓壽,家祖乃是定遠侯……”

這祖宗三代都掏出來的架勢,令旁邊的諸葛嘉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神情錯愕又帶點玩味。

而對方在他這樣輝煌的家世麵前,依舊隻略點了點頭,便自馬上躍下,將韁繩丟給身後追上來的侍從們,朝諸葛嘉一注目:“諸葛提督久候了。”

他聲音略沉,不緊不慢,即使因為急速奔襲而帶上了些許沙啞,依舊有種懾人的掌控力。

諸葛嘉立即上來抱拳行軍禮:“屬下不敢。”

被晾在一旁的卓晏有些鬱悶。這人懂不懂啊,自己都掏光家底了,他卻連個姓都不提。他便有些無奈地示意:“那麽……兄台貴姓?”

聽他再度出聲,對方終於有了回應,他一壁由諸葛嘉引著往奉天門內走,一壁說:“阿晏,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忘記我了?”

他身形挺拔頎長,走路的姿態舒展迅捷,眼神裏有遮不住的鋒銳,便如一頭剛成年的雄獅,正收斂了利爪巡視自己的領地,似帶戒備又不可侵犯。

卓晏十分確定肯定篤定,自己不可能見過他。畢竟,這樣的人,縱然驚鴻一瞥,也定會過目不忘。

但見對方與自己一副熟稔態度,卓晏又遲疑起來,還在躊躇怎麽開口圓一圓場,旁邊諸葛嘉終於忍不住了,開口說:“火場雜亂汙穢,請殿下小心腳下,照微臣所帶領的道路行走。”

“好,有勞諸葛提督。”他隨口應道。

“殿下”,這兩個字讓卓晏“啊”了一聲,他驚跳起來,瞪著麵前人結結巴巴地問:“皇……皇太孫殿下?”

見他終於想起來,朱聿恒才朝他扯了下唇角:“本王還是平生第一次,被別人忘記。”

卓晏腳下一個趔趄,顏麵抽搐地腹誹:可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也是十幾年前了吧……那時候我們都是小屁孩啊!

尊貴無匹的皇太孫,麵對他這個幼年夥伴,卻十分和氣地和他敘起了舊:“說起來,這些年我在順天、你在應天,有十多年未曾見麵了。你什麽時候來順天,又什麽時候入神機營的?”

“這個……說實話吧,”卓晏苦著一張臉,訕訕道,“我這麽懶散的人,要不是我爹逼著,我才不去神機營那種打打殺殺的地方。所以平常十天裏有九天是告病在家的,還有一天來畫個卯就走——今天就是準備來應付點卯的。”

“人各有誌,既然你不喜歡這邊,以後有機會,我將你調到更合適的地方去。”朱聿恒說完,沉吟了片刻,又道,“我聽說這些年你在應天混跡煙花,得了個綽號叫‘花花太歲’,對風月場所十分熟悉?”

“呃……”卓晏撓撓下巴,不知道自己該露出驕傲的神情,還是應該羞愧一下。

“既然如此,我想向你打聽件事。”朱聿恒的聲音略低了一點,問,“前次有種蜻蜓簪子流入宮中,幾位太妃頗為喜歡,我想采買一些孝敬老人家。”

卓晏頓時大感興趣,笑道:“這個你找我就對了,北邊市麵上的簪子以蝴蝶、鳳鳥為多,但江南那邊流行的可就別致多了,蜻蜓、蟈蟈、螞蚱,應有盡有。不知太妃們想要的,是哪一種?”

朱聿恒望著身旁紅牆,說道:“是一種墨藍色的絹緞蜻蜓,大約小指長短。蜻蜓翅翼由黑紗製成,用銅絲繃開,輕薄無比,可以隨風抖動;蜻蜓眼睛為青金石製成。插在發間時,與活的蜻蜓一模一樣。”

“這個……還真沒見過。”卓晏抓抓頭發,皺眉道,“我見過金的、玉的、木的,可按殿下所說的墨藍色絹緞蜻蜓可從沒有出現過。殿下您想啊,女子用飾物都是為了好看奪目,哪有人在黑發間用墨藍色飾物的,這種東西勢必沒人買的。”

說到這裏,卓晏再一想,可能太妃們年紀大了頭發白了,倒是挺適合戴這樣的飾物,又不敢說,隻能幹笑了一聲:“總之,我一年見過的女孩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樣的首飾,絕對沒見過。”

那蜻蜓如此巧奪天工,必定讓人過目難忘,既然卓晏沒記憶,那必定是沒見過了。朱聿恒點了點頭,說:“那你替我留意下,若有尋到差不多的,拿幾個給我瞧瞧。”

“是,我一定留意。”卓晏忙不迭應了。

說話間,眾人進入奉天門。映入眼簾的再不是雄偉壯闊的三大殿,而是一片焦黑廢墟。斷壁殘垣立在被煙火熏黑的殿基之上,在背後鮮紅如血的宮牆映襯下,越顯蒼涼。

諸葛嘉陪著朱聿恒走上台階,指向後殿尚還立著的半個牆角,說道:“殿下請看,清理廢墟的宮人們,便是在那裏發現薊公公的。”

朱聿恒踩著滿地熏黑破敗的瓦礫與燒朽斷裂的梁柱,走到牆角邊一看,地上一塊一尺四見方的金磚已經不見,露出下麵地龍的坑道,向下一望,黑洞洞一片。

順天府冬日嚴寒,滴水成冰,因此宮中各座宮殿下均設有地龍。隻是,宮中的地龍坑道由厚重青磚砌成,地麵又鋪設極為厚重的金磚,在起火之時,薊承明是如何在倉促之間打開這極為堅固的地龍坑道避險的,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諸葛嘉撿起洞旁四分五裂散落的幾塊石頭,用力擦去上麵煙熏的痕跡,露出裏麵瑩白的玉石質地來:“這本是陳設在內殿的‘海內一統’玉雕,薊公公督修宮城時,大約知道這塊金磚下就是砌地龍的青磚接縫不嚴密之處,因此在起火之時,便推倒了旁邊這座玉雕,重擊向這塊金磚,將它連同下麵的青磚一同砸開,露出了一個藏身之處。”

朱聿恒自然見過這座玉雕,上麵雕的是海浪拍山,足有一人高,重逾千斤,這砸向地麵時,別說金磚,哪怕是青石板,恐怕都要被砸得四分五裂。

諸葛嘉回頭看了看,示意卓晏跳下坑道。

穿著極為修身曳撒、身上還飾金佩玉的卓晏,委委屈屈地鑽進坑道,蹲在地龍中晃亮了火折子。

地龍並不寬敞,他是中等身材,隻能勉強容下他的身軀。

諸葛嘉指著下方道:“殿下請看,奉天殿自元旦後便未再開啟,宮中早已將地龍掏淨,入口封閉,隻要薊公公沿著地龍往前爬,至少能躲到煙氣熏蒸不到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薊公公麵對眼前空****的地龍,卻一步都沒有爬動,而是一直跪在這砸出來的坑洞之下,直到被活活燒死。”

蹲在地龍中舉著火折子的卓晏頓時跳了起來,卻忘了自己頭上就是條石,頓時撞得齜牙咧嘴。

他揉著額頭,驚駭地看著地上的瓦礫和炭屑。在破碎的金磚和玉石碎塊中,分明印著燒結在地麵上的兩塊黑乎乎的長形印記,顯然就是薊承明當日在火海中,跪在地上的雙腿被燒成焦炭時留下的。

朱聿恒看著那兩塊痕跡,終於開口問:“跪在坑道中?”

“是,當時內宮監都已知薊公公進殿後便未曾出來,因此在清理瓦礫時也是多加注意,結果搜尋到了二十二具屍身,都不是他。直到外殿清理完,到內殿收拾時,才在牆角發現了這個坑洞,扒拉出了屍骨,確認薊公公當時確實是這樣的死狀。”

朱聿恒上戰場之時,見過的屍體不計其數,但看著那兩塊焦黑痕跡,也轉開了眼去,不忍多看。

畢竟,他現在,有點難以直麵死亡。更不敢想象,自己將會殞身於何時何地,又會留下怎樣的,生命最後的痕跡。

他站起身,定了定神,才問:“如此死狀,似與常理不合?”

“是,身在火場之中,煙熏火燎炙熱逼人,薊公公既已砸開地道,自然會下意識地順著它往最裏麵爬,離洞口的火越遠越好。”諸葛嘉肯定道,“可為何薊公公跳入了這地龍之中,卻跪在這塊地方一動不動,以至於錯過了逃生的唯一機會,活生生被烈火燒成了焦炭?”

沉吟片刻,朱聿恒又問:“薊承明的屍骨,現在何處?”

“已被內宮監撿拾到骨灰壇子裏了。說是屍骨,其實燒得隻剩了幾片渣子,再加上整個大殿的梁柱都燒朽了坍塌下來,將骨架也壓平了,太監們隻能連骨頭帶焦屑都捧進壇子去了。反倒是外殿的屍骨,還比較完整,好分辨些。”

他們在這邊討論著,而下麵膽戰心驚的卓晏,哭喪著臉蹲在地龍中,無聊地用火折子晃來晃去照著下麵。

在光線之中,有一個怪異的東西,讓卓晏下意識拿起來看了看。

是一塊掌心大的彎月形木頭,被火燒過之後已是徹底焦黑。奉天殿所用木材自然最為上等,木質堅韌,兩個尖角雖然被燒得略有殘缺,但大體還殘存著原來的形狀。

“月亮?這是幹什麽用的?”卓晏捏著它端詳著,卻發現上麵刻著一個極淺的痕跡。

他便將這燒焦的新月拿到眼前,眯起眼仔細審視著。

“那是什麽?”朱聿恒在上麵注意到他的動靜,問他。

“好像是一隻蜻蜓。”卓晏答道。

蜻蜓。

朱聿恒心口陡然一震,目光移向那塊木頭。

卓晏見他關注,忙將焦木舉高,呈到朱聿恒手中。

果然,在這塊焦黑的千年榫上,淺淺刻著一個痕跡,並不明顯,但仔細看,確實可以看得出來。

上麵一個斜斜的“×”,下麵一豎,宛然是一隻蜻蜓。

諸葛嘉在朱聿恒身後看著,出言道:“這應是一個榫卯,為連接木材之物。這種兩頭彎彎上翹者,名為千年榫,因為形如彎月,又名新月榫。這種大小的榫卯,應當是橫椽或者托梁上用的。”

朱聿恒問:“它有何獨特之處,能號稱千年?”

諸葛嘉指著上翹的兩頭,說道:“這種榫兩頭向上彎翹,一旦將榫頭拍入雙方榫槽之中,便會牢牢咬合。因為萬物都有重量,被連接的木頭亦會下墜壓住這個榫,除非千百年後朽爛了,否則被連接的木頭絕不可能鬆脫。”

朱聿恒反問:“照這麽說,在屋頂坍塌之時,除非有一種力量,能將被千年榫結合的梁柱向上用力提起,才能自下而上地將它從千年榫的彎角中拔起?”

“是,否則這千年榫,必定會被坍塌的力量折斷。”諸葛嘉用修長的五指做了個向上抓取的動作,疑惑道,“可這個千年榫,盡管邊角稍有殘缺,但,確確實實是完整的,沒有折斷的痕跡……奇怪,這世上又有誰能有這種巨力,將奉天殿的屋頂提起掀翻,讓這千年榫完整脫出呢?”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因在這一瞬間,他眼前忽然閃過了那一晚的情形。

在他走出殿門口,向梁上那條白影射出一箭後,他看到,自己的發絲與衣服,全都被一種怪異的力量輕輕扯起,向著空中飄浮。

還有,大火剛剛燃起的刹那,他在第二層殿基上回頭望去,十二根盤龍柱上烈火飛卷升騰,仿如十二條巨龍同時噴射出熊熊烈火。

似一種恐怖的力量,自下而上湧出地麵;又似天降龍掛,倒吸地上萬物,傾下了這樣一場將三大殿毀於一旦的災禍。

風卷起灰燼在他們周身彌漫,麵前這塊燒焦的千年榫似乎還散發著那夜的灼熱氣息。

朱聿恒隻覺胸口憋悶,他強抑心神,從諸葛嘉手中取過那個千年榫,一邊看著,一邊繞過了後方的斷垣,沿台階向下方走去。

卓晏趕緊從地龍裏爬出來,也不管身上錦衣蒙塵,隨便拍了兩下就快步追上了他們。

諸葛嘉見朱聿恒一直看著那個千年榫沉吟不語,便又道:“微臣想,或許是外麵的木頭沒有中間榫卯木質堅硬,因此被燒得朽爛了,摔下來時粉碎散落,便隻剩下了中間這個完整的千年榫。”

“嗯,也有這種可能。”朱聿恒端詳著上麵那個淺刻的標記,聲音略帶喑啞,“那麽,這是什麽標記,諸葛提督可知道?”

諸葛嘉麵露遲疑之色,道:“這個……請殿下容微臣再調查幾日。這東西或許是……木作匠人覺得參與修建三大殿是他畢生榮耀,因此想暗地留個標記,也未可知。”

朱聿恒搖了搖頭,隻沉默地將千年榫橫了過來,放在眼前看了看那個模糊刻痕。

這隻蜻蜓,與火中飛出的那一隻,是否有何關係?

“我倒認為……”朱聿恒緩緩說道,“如果是匠人有意為之,不至於刻得如此淩亂倉促。你有沒有想過,除了匠人之外,這掉在地龍中的東西,還有一個人也能接觸到?”

諸葛嘉大驚失色,脫口而出:“殿下的意思,這是薊承明臨死前,刻下的印記?”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將千年榫遞還給了他,說:“讓內宮監的人好好查一查,薊承明生前接觸過的東西,有沒有與這標記相符的。”

候在階下的小太監,趕緊舀起大銅缸中的水,讓朱聿恒洗去手上的灰燼。

諸葛嘉低下頭,目光正落在朱聿恒的那雙手上。

澄澈的水流過他的手背與十指,那修長的手指如同白玉凍在琉璃中,在淡淡日光下瑩然生輝,不可直視。

這位殿下的手,當真舉世罕見。

諸葛嘉正在恍神間,朱聿恒已經接過巾子擦幹了手,問:“既然是五部合查此案,那麽其他部門的人呢?”

諸葛嘉四下看了看,一指謹身殿廢墟中一條傴僂的身軀,說:“那位就是王恭廠的卞存安卞公公,隻是這人脾氣古怪,微臣與他亦不太熟。”

卓晏一聽,撒腿跑到台階邊籠手對著那邊大喊:“卞公公,皇太孫殿下駕臨!”

那條人影沒理會這邊的喊話,依舊伏在焦黑廢墟中撮土。燒黑坍塌的廢墟如阿鼻地獄,這位卞存安居然能趴在火場廢墟中如此細致撮土,著實令人佩服。

卓晏又喊了兩聲,那卞存安終於聽到了,直起身看了看這邊,拱手朝著朱聿恒行了一禮,也不過來拜見,很快就物我兩忘地繼續刮焦土去了。

朱聿恒打量這個卞存安,見他四十不到的年紀,穿著件顏色褪暗又沾滿灰跡的薑黃色曳撒,皮膚黧黑又灰頭土臉的,但那專心致誌盯著手中活計的樣子,令那矮小枯瘦的身軀頗有種倔傲的氣質。

“那便不要打擾卞公公了。”朱聿恒示意龍驤衛們整頓起身,“你們若有什麽發現,隨時知照本王。”

“是。”諸葛嘉應了,又命人奉上一個托盤,向朱聿恒稟告道,“此次我營新研發了一種小火銃,由中軍坐營武臣與拙巧閣聯手研製。這種小火銃精致小巧,更可拆解折疊。殿下若有興趣,用以日常傍身再好不過。”

他這倒是投其所好,朱聿恒對新奇強力的武器確有興趣,便欣然接過。

小火銃入手沉重,是精鐵所鑄,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後方是略微隆起的藥室。火銃通體鍍銀,更以錯金法在銃身上鑲嵌出龍虎紋飾,精美異常。

朱聿恒打開火門和藥室看了看,諸葛嘉正想要教他如何拆解,但見他已經將小火銃收好了,說:“等我有空了,自行折疊拆解試試吧。”

諸葛嘉知道這種小事斷然難不倒這位殿下,便隻送上了一小袋適配這支小火銃的彈丸和火藥。

“這般方便攜帶的東西,不知道是否可以批量製造?”

“此物機栝微小,準頭難以調控,是以製造極難,目前一共隻有三支麵世。”諸葛嘉解釋道,“如今拙巧閣那邊的人也說難再多造了,殿下若需要,怕是還要再等等。”

“無妨,等你有了大量製造的眉目,再告知我便是。”朱聿恒翻身上馬,走了兩步後,又回頭指了指那個千年榫,說:“諸葛提督,或許你可以查一查,這世上有沒有什麽力量,能托舉重物拔地而起,脫離這千年之榫?”

諸葛嘉麵露猶疑之色,仰頭看向馬上的朱聿恒,卻見他神色慎重,絕非輕言,便恭謹垂手,應道:“是,微臣定會用心細查。”

龍驤衛隨扈,朱聿恒剛出午門,韋杭之已經在城門口等待他了。

朱聿恒也不問話,與他到了戶部衙門後,便看起了緊急調來的卷宗。

本朝戶籍管理極嚴,尋常生麵孔在城內出現,必然遭受多次盤查。一個膚色微黑、不似出生在京城的女子,要在順天居住,一定會有路引。就算她自己不來衙門報備,各街坊裏長也會記錄在案,按月匯報到戶部衙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隻要出現在本朝的土地上,她就必然會處於他的視野之中。

不到半個時辰,送來的午膳尚且溫熱,他想要尋找的人,已經出現了。

短鬆胡同水井頭,六間房東起第三間,三月十八日賃予一女子。寓居女客自稱阿南,年可十八許,身長五尺二寸,膚色微黑。自言從南方而來,尋親未遇臨時落腳。孤身一人,並無親眷。日常或在街衢閑逛,偶有荒誕形態,大約南方蠻荒不識禮數,但並無逾越律法之舉。

自南方而來,名叫阿南。

短短數言的奏報,寫在各坊市的例行奏報上,夾在黃冊之中,平平常常。可朱聿恒盯著這張簡簡單單的紙,看了許久。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直到凝滯的呼吸讓胸口憋悶,他才將這頁抽出放在一邊,抬頭問侍立在旁的韋杭之:“既是租賃的房屋,房東何在?”

韋杭之回答道:“屬下已經傳喚他了,現在外麵候著。”

朱聿恒點頭示意,於是片刻後,房東便穿著一身漿洗得板正的細布長衫,站在了他麵前。

雖不知道朱聿恒的身份,但畢竟第一次來衙門,又見他氣度絕非凡人,老頭誠惶誠恐,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

“老人家坐吧。”朱聿恒將那頁抽出來的紙按在手邊,等韋杭之出去了,才問,“租賃了你房屋的那個阿南姑娘,你可知道來曆?”

老頭忙點頭:“是三月十八來的,老朽上報過裏長,一切情況確實相符。”

“她為何孤身一人來順天,日常行為如何?”

“阿南姑娘是拿著廣州府出具的海客路引來的。老朽聽說,她原是海邊人,因意外墜海折了手腳,所以來應天投靠親戚,順便治病。但年深日久,親戚尋不到了,便先租了老朽的房子住著。這些天她確有去巷口魏院使那邊醫治過幾次手腳,不過她當初來租賃房子的時候,我看她手腳靈便,也沒什麽太大問題的模樣。”

“是海外歸客嗎?”自三寶太監下西洋之後,海外時有客商往來,但這樣孤身一人的女海客,倒是聞所未聞。“除此之外,她可有什麽奇異舉止嗎?”

“這……”房東努力想著,惶惑道,“這位姑娘日常三教九流什麽人都結交,我們這短鬆胡同近胭脂胡同,她竟與那邊的姑娘混得十分熟悉,這……算嗎?”

朱聿恒搖搖頭,問:“其他呢?”

“其他……雖然一個姑娘家獨居一個小院,膽子太大了些,但她性子倒挺大方爽朗的,日常確實看不出有什麽怪異……”

朱聿恒等了片刻,見他再說不出什麽來,便淡淡說道:“老人家,你既然進了衙門,想必知道輕重。”

老人悚然而驚,趕緊躬身道:“是,老朽一定守口如瓶,出了這個門,就不會記得貴人所問的任何事。”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室內隻剩下他一個人,坐在案前,凝視著那張寫了寥寥數行的冊頁。

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日頭已經西斜,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斜斜穿進窗欞的日光,漸漸照到了他的手指。

仿佛被沸水燙到,他的手猛然收緊,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他驟然起身,將那張紙折好塞入袖袋中,向外走去。

韋杭之如影隨形,跟在他的身後。朱聿恒大步出門,翻身上馬。

見殿下上馬,就地休整的龍驤衛忙急著站起身,想要跟隨。然而朱聿恒卻隻勒住馬回身看他們,馬鞭自空中虛斜著重重劈下,示意他們不許上前。

所有人都立即住了動作,不敢再跟隨這位殿下。

朱聿恒居高臨下喝令道:“所有人在此待命,沒有本王允許,不得擅自窺測行蹤!”

眼看他隻帶著韋杭之,一騎快馬絕塵而去,消失在街道盡頭,護衛們隻能徒然望著馬蹄揚起的塵土,心中苦悶無比——當年殿下隨聖上北伐,連聖上都沒法阻止他孤軍深入敵軍後方。如今像他們這些小蝦米,又有誰敢螳臂當車,阻攔這位殿下?

他們唯一能做的,也隻是在心裏暗自祈求,希望殿下快去快回,不要引起宮中的注意。

立朝六十年,如今正值盛世。剛剛整修落成的順天府,嶄新整齊,人家林立。

夏日午後,行人寥落,唯有朱聿恒與韋杭之兩騎快馬馳過。

胭脂胡同外倚在牆角邊等待生意的幾個姑娘,抬頭看見馬上人的模樣後,都是精神一振,個個擺出嬌媚姿態,朝他們輕笑招手。

朱聿恒勒住馬韁,低聲對韋杭之道:“你去前邊虎坊橋等我,我稍後就來。”

韋杭之震驚了,他看看那幾個姑娘又看看皇太孫殿下,雖覺得難以啟齒,但還是道:“殿下,這……聖上一再叮囑屬下,要時刻保護殿下安危……”

“這邊能有什麽安危,去!”朱聿恒說著,抬手抽了韋杭之的馬一鞭子,催促他的馬飛奔而去。

幾個姑娘歡喜不已,搶著要幫他係馬,他卻並未瞥她們一眼,催促馬步,徑自穿過胡同而去,直奔旁邊的短鬆胡同,隻留給她們馬蹄揚起的些微塵土。

幾個姑娘頹然放鬆了身軀,靠在牆上嗑著瓜子抱怨,直到後麵又從巷子中轉出條高挑的身影,她們才再度興奮起來,揮著帕子大喊:“阿南,阿南,快來這邊!”

阿南。

這一聲呼喚讓已經拐往短鬆胡同的朱聿恒頓住了馬。他回過頭,在柳蔭的遮掩下,看向那幾個女子。

前方快步走來的,正是他早上在鬧市中驚鴻一瞥的女子。

她身量頎長,穿著淡黃的窄袖衫子,頭發隨意綰了個小髻,上麵依然插著那隻墨藍絹緞蜻蜓——原本顏色深暗的墨藍緞,在日光下泛著燦爛的紫色光華,是以讓朱聿恒遠遠便看到了。

那瀲灩的光彩,讓他的眼睛變得暗沉。他將馬係在路邊樹上,悄無聲息地用道旁密密匝匝的垂柳掩飾身形,向著那邊走去。

隻聽得姑娘們笑道:“阿南,來吃瓜子,剛炒好的。”

“真的,還冒熱氣呢!”阿南的聲音略低啞,和一群嬌滴滴的姑娘們迥異,一下子便可辨認出來。她手中正握著一把蓮蓬,笑吟吟給她們拋了幾個,又抓了把瓜子嗑著,滿意地點點頭,“哇,劉大娘炒的吧,火候剛好,我能嗑兩斤!”

朱聿恒隱在垂柳之後,冷冷打量著那個阿南。

其實她五官頗為明豔,隻是時下士人追捧的是雪膚花貌柔弱美人,她那雙滴溜溜的杏眼就顯得淩厲了些;高挺的鼻梁也不帶半分溫婉氣;濃如燕翅的眉毛並未如其他人般絞得纖細;蜜糖色的肌膚也不夠白皙。尤其與胭脂胡同的這些嬌柔的鶯鶯燕燕站在一起,大相徑庭。

“兩斤?哎,阿南你矜持點嘛。”穿紅衣的姑娘剝著蓮蓬,笑道,“你看你,身量這麽高,又不肯好好梳妝打扮,這走路虎虎生風的樣子,那天讓我們姐妹以為是男人來了,白白害我們做許多俏媚眼!”

“哪有虎虎生風,你們這樣形容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良心過得去嗎?”阿南直接往街邊條石一坐,**著一雙天足,姿態毫不端莊。

紅衣姑娘教導她說:“喏,先把你的腳裹一裹嘛,好歹走路的姿勢得搖曳多姿吧,不然你這樣子怎麽嫁得出去哦?”

“我從南方蠻夷之地來,不裹腳的。”阿南滿不在乎地晃著自己的腳,笑道,“再說了,我有喜歡的人啦,他敢不娶我試試?”

“騙人吧,整天就見你一個人獨來獨往的。”一群姑娘嘻嘻笑著,無情地揭發她,“而且你這雙眼睛,遇見清俊的男人就放光,總要多看兩眼,比我們還不怕羞。”

阿南笑道:“真奇怪,平時路上看見好看的花花草草也總要多看一眼,怎麽街上有好看的人,我就不能多看了?我剛才買蓮蓬,都要挑幾個齊整漂亮的呢。”

“嘖嘖,這理直氣壯。”姑娘們笑成一團。

其中一人想起什麽,對阿南說道:“講到好看呢,剛剛過去那個男人長得是真好,一路騎馬過來,所有的姐妹都招呼他,可惜他理都不理,真是氣人。”

“氣人是氣人,可好看也是真好看呀。年少矜貴,鮮衣怒馬,咱們在順天府混了這麽久,何曾見過這樣的少年郎?”另一個黃衫姑娘揮扇笑道,“哎,阿南,你可以跟去看看,保不準以後就沒興趣看其他人了。”

“有這麽好看的人?”阿南剝著蓮蓬好奇地問,“他去哪兒了?”

幾個姑娘的手一齊往短鬆胡同一指:“喏,那邊。”

一直靜立在垂柳之後的朱聿恒,沉心靜氣聽她們東拉西扯了這麽久,才驚覺她們說的有可能就是自己。

眼看阿南拍拍裙子,站起身真的向他這邊走來,他下意識地背轉身,見身後就是一家酒肆,便閃身進內。

街邊酒肆,裏麵一片吵吵嚷嚷,有人喝酒劃拳起哄,一股市井氣息。

當壚的老板娘一看見朱聿恒的模樣,立即就快走幾步,趕在他前麵拉開了一扇透鏤祥雲蝙蝠的屏風,殷勤笑道:“公子請雅間坐。喝什麽酒?是一個人還是約了人會麵?”

“最烈的酒。”他隻給了她四個字。

老板娘快手快腳把酒送進去,剛掩上門,阿南就從門口進來了。

打眼一瞧,店內依然是坊間那群大叔阿伯們,阿南挑挑眉,這哪有什麽格外出色的人物?

老板娘支頤靠在櫃台上對著她笑:“阿南,你一大姑娘,怎麽老往我們酒肆鑽?”

“無聊嘛,除了你這邊,我能上哪兒消磨去?”阿南指指櫃台上的牌子,讓老板娘給她來一盞木樨金橙子泡茶。

她一雙眼睛在店內掃了一圈,朝老板娘笑道:“其實是外間幾位姐妹指引我來看景致的。”

“你們這群犯嫌的姑娘家。”老板娘給她一個白眼,利落地調好茶水,朝著屏風隔開的雅間努努嘴,臉上掛起了意味深長的笑。

阿南就這麽端著茶杯,施施然向那雅間走了過去。

雅間外陳設著雕鏤流雲五蝠的木屏風,從空隙中可以看出裏麵坐了個穿玄色越羅直身的男人,但那臉卻剛好被大片流雲擋住了,一點模樣都未曾泄露。

阿南有點遺憾地放低目光,就看見了他那雙手。

木樨金橙的香氣暗暗襲來,在這樣嘈雜喧鬧的酒肆中,阿南一瞬間有些許恍惚,移不開目光。

那雙手被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照得瑩白生暈,十指修長得有些過分,修得極為幹淨的指甲泛著粉白的光澤,指骨瘦而不顯,微凸的骨節顯得這雙手充滿力度。

當他的手指伸展開,就擁有最為優美的弧線,從指尖到手背,顯露出來的線條如塞北起伏連綿草原平闊,舒緩自如。當他的手指彎曲緊握,便如江南遠山近水峰巒群聚,線條清峭。

而這雙手屈伸張握時,又絕不拖泥帶水,每一下動作都毫不遲疑,穩準快中帶著一種充滿自信的強硬力度。甚至因為太過決絕快速,使得他的動作顯出一種迷幻的節奏感,讓看見他的人便有一種想法,覺得這雙手的主人,足以掌控世間一切大小事務、難易局麵,永不落空。

就像在沼澤裏看見一朵純白蓮花綻放,阿南就這麽端著茶杯拿著蓮蓬,在喧囂的酒肆之中,透過屏風的空隙,駐足凝視著他的手,久久無法回神。

他其實是在拆解拚裝一樣東西。一根手掌長的鍍銀圓筒,裝搭好後,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後方是略微隆起的藥室,連接的把手上,纏繞著鹿皮。

普通人肯定看不出這是什麽。但阿南的手慢慢地碰了一下自己右手腕上那個鑲嵌各色寶石的臂環,感覺它還紋絲不動地約束在自己腕上,才安心地輕揚起唇角來。

一支可拆解的小火銃。

這個長著特別迷人一雙手的男人,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小酒肆,把一支小火銃拆了又裝,裝了又拆,這是無聊到什麽程度了……

不,仔細一看的話,他的手雖然很穩定,但偶爾凝滯的動作,讓她看出了遲疑的意味。

這個人,不是在排遣無聊,而是借著拆解火銃,用機械的動作,來驅逐內心的緊張與惶惑。

這個習慣,和她當年真像。

隻不過,這把可拆解折疊的火銃,她偏偏就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知曉的人,因為,她是參與研製的人之一。

“是拙巧閣的人,又來找我了?”阿南微微一笑,計算了一下角度,然後走到了樓梯邊,從後方幾個雕鏤出來的洞口中,企圖看清裏麵那個男人的容顏。

他的側麵線條清俊淩厲,窗外日光穿欞而來,自他耳後燦爛照耀,使得他半側的麵容明暗分明,攝人心魄。

即使還沒看清他的長相,但阿南已經在心裏想,這張臉,可真對得起這雙手。

想想也是啊,混在胭脂胡同的那群姑娘,全順天府的公子哥兒該見了千兒八百個,可這種凜然超卓的人物,哪是尋常可以見到的?

一滴茶水濺在她的手背上,木樨甜膩的香氣和橙子清冽的氣息混雜在一起,讓她忽然覺得心裏沉了沉。

一時之間,她不想知道他具體的模樣了。

反正,她的心裏,已經有了最好看的那一個人。

無論她看見什麽樣的人,她總是拿來和心裏的他比一比,然後發現那個最獨特的地方,依然是那個人的,永遠不可轉移。

就算她看遍了世間所有好看的男人,那又怎麽樣,其實都沒有意義。

所以她默然笑了笑,不聲不響就轉過身體,坐在了樓梯下的一個小角落裏,拳起雙腿,剝著蓮蓬喝自己的茶。

老板娘給她端了一碟蠶豆來,一邊瞥著雅間那邊,問:“看到了?怎麽樣?”

阿南趴在桌上,懶洋洋地說:“還可以。”

“隻是還可以?”老板娘嗤笑,掐著腰正要說什麽,一轉頭瞥見門口進來一個熟客,忙堆笑迎了上去:“李二哥,你可是好久沒來了,最近在哪兒發財呀?”

“發個屁的財!三月剛在五城兵馬司謀了份火丁的職位,上月就被調去宮裏救火,結果差點沒斷送在那裏。”李二哥是個中年漢子,罵罵咧咧地取下網巾,給一眾熟人看自己被燒禿了的頭發,嚷著自己這次真是死裏逃生,非要眾人請他喝酒。

眾人趕緊喊老板娘上酒,要給李二哥去去晦氣。

李二哥喝酒跟喝水似的,放下碗卻咧嘴笑了,說:“晦氣是真晦氣,不過運氣也不算差到家,你們猜我在宮裏救火,是誰指揮的?當今皇太孫啊!”

“皇太孫”這三個字一出來,酒肆裏眾人頓時就來了精神,趕緊追問:“李二你哪來的好運氣?咱們活了幾十年,可連七品以上的大老爺都沒見過!”

也有人嚼舌:“好家夥!火海險地,皇太孫也去?”

“去!不但去了,還親自到殿基近旁指揮我們救火。咱這群人都是臨時被調集的,第一次進那種地方,能不怕嗎?不瞞各位,我當時看見這麽大的皇宮,這麽凶的火勢,嚇得腳都軟了!但皇太孫往我們麵前一站,我們上百人立馬心就安定了。各方隊伍被他指揮得紋絲不亂,他站在火海前那氣度,那架勢,真叫人心折!”

“那皇太孫長什麽模樣,你趕緊給我們形容下?”

“說到皇太孫,那長相可不得了!隻見他身材魁梧,天姿豐偉,站在火海前就似一根定海神針,金光耀眼,閃閃發亮……”

李二自己也笑了:“說實話,那個火海之中煙塵滾滾,我眼睛都睜不開,哪看得清模樣?模模糊糊隻見最高的台階上站著一條人影,個子比身邊人都高出一個頭,不動不說話也格外威嚴,那樣子……總之我嘴笨,說不出,就是一看絕非凡人了!”

阿南剝著蠶豆,忍不住笑了出來:“李叔,你看見個位高權重的人就這樣。得虧是皇太孫呢,要是當時皇帝親臨,你是不是看一眼就飛升了?”

李二抓抓頭,和眾人一起大笑出來。

酒肆內有個穿著件破道袍的老秀才撚須說道:“可惜啊,聽說聖孫在這次救火中生病了,大概是被熱氣侵了聖體,不知如今好些了沒有?”

又有人插嘴說:“那必定早就沒事了,當今聖上不是早說皇太孫是‘他日太平天子’嗎?這可是要為天下開太平盛世的未來天子,必定是身體康健,萬壽無疆了!”

在笑聲中,那酸秀才又搖頭晃腦道:“難道‘好聖孫’是平白無故說的?端的是文武雙全,機敏異常,把天下所有人都比下去了才叫‘好聖孫’啊!聖上文韜武略,太子仁厚淳正,又有聖孫天縱英才,我朝盛世已開,萬民福祉不盡矣!”

“劉秀才你說話這一套一套的,怎麽胡子都白了還沒中舉?”老板娘忍不住在壚邊發問。

又是一片熱鬧笑語,氣氛熱烈的眾人開始講起皇太孫出生時,當時還是王爺的聖上夢見太祖將一個大圭賞賜給他,並說:“傳世之孫,永世其昌。”等聖上醒來後,正值皇太孫呱呱墜地。

三年後聖上登基,而這位皇太孫殿下,也沒有辜負祖父的期待,長成了朝臣們交口稱讚的“好聖孫”。他十三歲受封皇太孫,十四歲代父祖監國,十五歲跟隨聖上北伐,親曆戰陣。去年遷都順天,因為聖上忙於政事,太子肥胖多疾,也是由他牽頭主持遷都事宜,把這舉國大事完成得幹淨漂亮,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這可是遷都啊!咱們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搬個家都茫然失措呢,人家輕輕鬆鬆就遷了個都!這能是普通人嗎?”

談到這位皇太孫,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愉快起來,老板娘的酒都多賣了三五升。

唯有被屏風隔開的雅間,依舊一絲聲音也無,裏麵的人似乎也沒有出來湊熱鬧的打算。

阿南撐著下巴,看著裏麵那雙手。

他已經停止了拆卸火銃,將它裝好後擺在麵前,並未離開。

在眾人的笑語和關於皇太孫的那些傳言之中,他靜靜地坐著,沒有出聲也沒有動彈,唯有那極好看的一雙手,擱在桌上,越收越緊。那停勻的骨節幾乎泛白,呈現出輕微的青色來。

阿南剝了顆豆子丟在口中,心想,看來那位讓天下歸心的皇太孫,也不是人人都喜歡他嘛。

眼看天色漸晚,那個男人也沒有出雅間的意思,阿南便起身去付賬。

老板娘看見她低側的鬢發,“咦”了一聲,說:“阿南,你戴的這個蜻蜓可真好看,就跟真的一樣,哪兒買的?”

“還是阿姐你有眼光,其他人都嫌太素,說要花啊、蝴蝶啊才好看。”阿南輕輕晃一下頭,任由蜻蜓在自己發間展翅欲飛,笑道,“本來是一對,後來送了別人一隻。”

老板娘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定情信物!”

阿南隻笑了笑,沒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