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1:神機卷 第一章 路過蜻蜓

一年。

三百六十五日。

四千三百八十個時辰。

三萬五千零四十刻。

聽到太醫艱難吐出的“一年”結論之後,朱聿恒腦中第一時間閃過的,竟隻有這些數字。

他將自己的手從太醫的手指下收回,垂下眼整理自己的衣袖。

“你的意思是,本王隻剩下,一年壽命了?”

他聲音平淡,神情沉靜到略微僵硬,仿佛剛剛被下了診斷的不是他,而是一個與他毫不相關的人。

太醫院使魏延齡起身後退兩步,跪伏於地,惶恐悲愴不敢抬頭:“微臣……不敢妄自揣測,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定能安然渡過此劫。”

因為太過宏偉開闊而顯得空**的殿內,宦官宮女們早已被屏退,此時靜得一點聲息也無。

朱聿恒沒有理會那些安慰自己的話。他坐在窗前,太過刺目的陽光從他的身後透進來,塵埃在光芒中靜靜飄浮,但隨即隱入了陰暗中,再也不見蹤跡。

就像他以後的人生,不知去向何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朱聿恒終於開了口。他語調尚算平穩,隻是嗓子似被人掐緊,氣息有些短促:“可有醫治之法?”

“微臣……微臣死罪,微臣無能為力……”魏延齡將額頭抵在金磚上,聲音喑啞。

朱聿恒看見他的額頭在地上磕得紅腫,便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魏延齡麵前,將他攙扶起來:“我自己的身體,我比你更清楚。其實本王心中也早有預感,生死有命,並非人力所能改變……魏院使不必苛責自己。此次召魏院使來,隻是讓我肯定此事而已。”

朱聿恒抬起手,慢慢地撫上自己的脖頸。

在那裏,一條隱隱浮現的紅色血痕,正從小腿蜿蜒而上,貫穿他的半側身體,直沒入咽喉。

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自築賓穴而起,一路經衝門、大橫、期門至天突、廉泉,最終扼住他的喉口,如血線橫鎖,無從掙脫。

朱聿恒記得很清楚,這條血線的出現,是在一個半月前。

四月初八。

尋常的一日,天氣陰霾欲雨,一早便感覺到悶濕。

他如常入宮,替當今聖上,也就是他的祖父處理公務。

自太祖廢除中書省之後,皇帝便需每日親自批改奏折,宵衣旰食,夙夜無暇。後來雖設殿閣大學士入宮谘政,但主要還是分理各地雪片似飛來的奏折。太子坐鎮南京,是以北京日常政務,多交由皇太孫朱聿恒與大學士們商議處理,重要事宜再由朱聿恒呈報皇帝親自裁奪。

四月庚子,和往常一樣,事務冗繁。各部送過來的公文足有四五百份,饒是朱聿恒批閱速度極快,但等到處理完一切之後,也已是入夜時分。

天氣陰沉,雷電交加,眼看就要下雨。

回文華殿的路上,朱聿恒正遇到從五軍營巡視回來的皇帝。皇帝略有倦怠,但看見他後便振作了精神,停了車駕向他示意,說道:“聿兒,朕今日心情甚佳,你留下來陪朕用膳吧。”

民間有隔代親的說法,其實皇家也一樣。人人都知道,皇帝可以委派太子去鎮守南京,但這個皇太孫卻是自小就在身邊撫養,連北伐出征都隨軍帶著,片刻舍不得相離。

朱聿恒應了,簡單向身邊人交托了些事情,隨著聖駕進了奉天門。

剛入宮門,忽聽到轟然巨響,天空之中雷電大作。

朱聿恒在奉天門下抬頭看去,宏偉壯闊的紫禁城籠罩在交織的紫色閃電之中,爆裂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天際,豔烈的光線在空中灼燒出刺目的痕跡。

三層玉石殿基之上的奉天殿,在紫色的夜空之下,沉靜而肅穆,那巨大的十一開間大殿,如坐鎮中央的璽印,萬古不可動搖。

內宮監掌印太監薊承明見狀,立即說道:“陛下,臣等奉命修造紫禁城,共近萬房屋,無有如奉天殿雄偉牢固者。眼看暴雨欲來,陛下可進奉天殿內暫避。”

皇帝隔窗看了看麵前廣闊的丹陛,還未回答,在裂空的雷電之下,又有更加劇烈的聲響傳來——

是遠遠近近的雷電擊落在宮城之內,大地都似在動搖。

“可,進奉天殿吧。”

聽皇帝應了,眾人忙將他從馬車扶下,上了肩輿,沿著玉石台階快步而上。

三大殿壯美無比,平日隻在重大慶典之時開啟使用。見皇帝來了,奉天殿的值班太監忙命打開大門,恭迎聖駕。

奉天殿上一次開啟,還是在四個月之前,紫禁城落成大典時,百官朝賀於此。如今殿內久未開啟,隱約有浮塵氣息。

朱聿恒扶皇帝在殿上巨大的九龍案前坐下,耳邊又聽到一聲巨響,這座本應穩如泰山的大殿,竟也隱隱震**起來。

隨駕的宦官奉上了熱茶,皇帝端著茶盞,看向門外雷電交加的情形。

就在大殿正前方,幾束巨大的亮紫色雷電正猛擊在殿前鎦金的銅龜銅鶴之上。一瞬間,那兩座龜鶴爆出刺目金光,火花四濺。

薊承明低聲喝止幾個瑟瑟發抖的小太監,令他們趕緊關門。

朱聿恒走到門口,站在簷下抬頭看天空雲層,然後聽到了雷聲之中的異常聲響。

他一把按住了正在徐徐關閉的殿門,一步跨出門檻,警覺地抬頭看向頭頂。

巨大的梁柱,由銅製的十八盤金龍密密匝匝環繞,上麵是穩固相接的橫梁、層層繪彩的鬥拱飛簷。簷下懸掛的巨大宮燈,此時正在風中急急橫飛,險險將墜。

朱聿恒眯起雙眼,掃到宮燈搖曳的影跡之外,簷後透出的一抹白影。

他一言不發,抬手抓過正在簷下休整的一個禁宮衛的弓箭,彎弓搭箭,拉滿弓弦,在雷電劈下的一瞬,他手中箭矢直直射向鬥拱之後,穿過那些繁複的結構,直射向那泄露出來的一角白色。

嚓的一聲,那一片白色衣角被釘在了後方梁托之上。

朱聿恒正要叫人趕上去看看,但就在這短暫又嘈雜的一瞬間,爆裂的雷電急促響起,他自小養成的敏銳感覺,令他忽然之間脊背發麻——

有一種看不見又摸不著,卻仿佛能卷起所有東西升騰而上的力量,將他的頭發和羅衣下擺微微扯起,散在空中。

那吸力擦著他的肌膚向上湧動,帶來輕微又異樣的麻癢感,令人毛骨悚然。

朱聿恒站在大殿門口,看著自己向上飛揚的輕羅衣擺,聽到了周圍細微如蚊、春河冰消般的畢剝聲。

那是大殿梁柱上,原本明亮絢麗的五色亮漆,正在紛紛開裂。

是那種詭異的力量,正如旋渦吸噬,似要將所有人扯入某一個看不見的死亡圈套之內。

呼吸停了半個瞬息,朱聿恒拋下那條梁上白影,轉身飛撲進殿內,拉住皇帝的手,急促道:“陛下,快走!”

戎馬出身的皇帝反應亦是極快,他霍然站身,茶盞都不曾放回案上,便隨著朱聿恒急奔出殿。

茶杯墜落於地,碎片與茶水一起飛濺。幾乎與此同時,朱聿恒已經與皇帝一起邁出殿門。

左右台階需要多繞兩步,皇帝沒有鬆開朱聿恒的手,帶著他直接踩著中間玉石雕砌的雲龍浮雕,急奔而下。

凹凸不平的石雕,本不是行走之處,兩人幾步邁下,到第二層殿基之時,殿內宦官才回過神,個個從殿內擁出,順著台階往下跑。

朱聿恒護住皇帝,送他下了第二層殿基的台階後,轉頭看向後方。

紫色的巨雷擊在宏偉無匹的殿宇之上,在刺目的光線之中,營建完成未足半年的奉天殿,前麵的十二根楠木盤龍柱忽然同時燃起巨大火焰。

那火焰噴射向屋簷,他們從下麵望去,就如柱上的金龍同時噴出烈火,吞噬了上麵巨大的鬥拱、粗大的橫梁、燦爛的金色琉璃瓦。

火光熾烈,第一層殿基上還未逃出來的太監們,被猛烈噴出的火舌撲倒在台階上,一個個帶著火苗骨碌碌滾了下來,哀號聲此起彼伏。

朱聿恒不敢停留,攙著皇帝奔下第三層殿基,兩人在殿前寬闊的地上站定,回頭再望去。

奉天殿和後麵的華蓋殿、謹身殿有連接的廊廡,這三座大殿都是落成不久,油漆鮮亮,此時火苗舔舐所到,各處頓時蔓延出大片火光,隻聽得密集尖銳的風火之聲呼嘯,三座殿宇幾乎同時被包裹在了火舌之中,熊熊烈火勢難遏製。

宮人們的驚呼聲中,那被火焰吞噬的三大殿,在下一道雷電劈擊過來之時,終於伴隨著隆隆巨響,轟然倒塌。

劇烈的震動,讓腳下的大地久久動**,如同地震。

在三大殿焚燒倒下的這一刻,火旁眾人都下意識地轉身偏頭,躲開那些橫飛的灰燼和火星。

皇帝的臉色難看至極。他盯著麵前那起火的殿宇,太陽穴上青筋暴突,在那憤怒之中,又有無法遏製的悲涼。

他營建了十五年的宏偉宮殿,以巨大楠木構建成廣三十丈、深十五丈的奉天殿,隻存在了半年不到,就此毀於祝融。

人力有時而窮。在天意麵前,實在太過渺小。

天子不涉危局,在朱聿恒的勸說下,皇帝先行回宮,留下他指揮救火。侍衛與宦官們火速在旁邊偏殿搜集水桶瓢盆等物,在金水河中就地舀水救火。內宮也緊急調集唧筒,取水救火。

然而,如此巨大的宮殿,在起火後怎麽可能依靠區區幾桶水撲滅火勢?朱聿恒率領眾人登上殿基,勉強靠近洶洶火海,站在欄杆邊便感覺到熾熱逼迫。

等唧筒送到,一股股澆向火海的水,還未碰到火焰便哧哧連聲地蒸騰成白氣,恍若千萬條詭異的白蛇向天狂舞。灼熱的水汽激出無數炭灰煙燼,向周圍四散噴發。

耳聽眾人又是一陣驚呼,是搖搖欲墜的一截牆角,被火燒得朽爛,在水浪的衝擊下,向著朱聿恒這邊倒塌下來。

眾人四散逃逸,朱聿恒也下意識地連退數步,避開火星。

在灼熱的風焰撲過身邊的一刹那,他看見了,從火中飛出的一點燦爛金芒。

他在火場咫尺,反應極快,手臂一招,便將那一點燦爛夾在了雙指之間。

是一隻絹緞蜻蜓。

蜻蜓隻有他小指長短,用墨藍緞做身體,四片翅翼用極細的銅絲繃開,懸係在身體兩側。在此時的風火之勢中,那四片透明薄紗翅翼被火星灼出破洞,不停微顫,如同一隻活的蜻蜓要振翼飛去。

這樣的東西,應該是一件女子的首飾。

可這裏是前朝大殿,天下威勢極盛之處,又自元旦起便封閉未再開啟,怎麽會有這樣的東西出現?

還沒等他想明白,耳邊轟然之聲爆起——不再是外界的坍塌聲,而是他劇烈的耳鳴,仿佛全世界都崩塌了下來。

他心口猛然巨震,整個身軀強烈地激**抽搐起來。

隨即,小腿上一點銳痛驟然爆發,經由腹部到左肋、心口、咽喉,似乎有一條灼熱的火光迅疾延燒上來,從小腿至喉口,強烈劇痛,連呼吸都無以為繼。

火光烈烈,呼聲連連。在滿宮的淒惶之中,朱聿恒以巨大的意誌力,將火中飛出的蜻蜓塞進自己袖中,然後強行抑製自己近乎**的半側身體,用最小的幅度撞倒在欄杆之上,慢慢地滑倒,倚坐支撐在欄杆上。

如此混亂的時刻,人人都在關注那坍塌後尚在燃燒的大殿,並沒有什麽人注意到,痛苦戰栗的皇太孫殿下,隱入了欄杆後。

他在漫天交織的雷電之中,映著不遠處的熊熊火光,艱難地屈起腳,將褲管捋上去。

熾烈的電光照亮他的周身,他看見自己小腿築賓穴上,一片殷紅的血痕。那血痕自下而上如一條紫黑血箭,猙獰遊走入皮下脈絡,直向他的身軀衝上來。

伴隨著他血脈中久久不息的那種劇痛,仿佛是一顆詭異的種子正紮根進他的身體,嗜血的根須在他的血脈之中延伸,無可遏製。

鮮妍明媚的初夏花影,在窗外的風中靜靜搖曳。深殿之內,靜得落針可聞。

發病時可怕的一幕,留下的痕跡,尚在朱聿恒身上。

而他按著那條血痕,兀自感覺到那血脈抽搐的隱痛,不曾離去。

“殿下……”麵前的太醫院使魏延齡額頭紅腫,神情悲鬱,老淚縱橫。他顫巍巍地跪在朱聿恒麵前,連連叩首:“微臣相信……太醫院中人才濟濟,天下名醫不計其數,隻要殿下悉心尋訪,蒼天不負有心人,九州天下能人輩出,定有人能挽救殿下……”

“不,本王要你守口如瓶,不得對任何人提及此事。”朱聿恒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盯著魏延齡的眼睛,一字一頓說道,“若走漏一絲風聲,你自當知道後果。”

魏延齡呆了呆,仰頭看朱聿恒。

朱聿恒的麵容略顯蒼白,因此而顯出一種雲石雕塑般的硬朗質地:“本王發病昏迷時,順天府的太醫們,已經診斷出正確結論了。本王,不需要其他解釋。”

那一夜,三大殿被雷電焚毀,朱聿恒暈厥昏迷。

等他醒來,才知道自己倒地後,一直不省人事。太醫們施了一晝夜金針,才終於將他救回來。

太醫院使魏延齡當時奉命在外,替已經致仕的老臣診治。皇帝命院中所有太醫齊聚東宮會診,副院使匯聚眾人出具的醫案,認為是皇太孫殿下連月來忙碌疲憊,加上受雷火驚悸,導致陰維脈受損,神誌一時出岔。

“陰維脈主抑鬱、入心脈,民間有癲癇病人便以此入手醫治。殿下是突遇劇變,導致陰維脈受損,因此才人事不知,神誌陷入昏迷,隻要多加休養,便應無礙了。”

按照他陰維脈的受損情況,這一番解釋似確有道理。皇帝擔憂他的身體,讓他免了日常的事務,在萬歲山下宮苑中靜養,又急召魏延齡趕回京替皇太孫診治。

卻不料,最終得到的,是這樣的結果。

“本王是因為驚懼所以發了病,聖上也認為是這個原因。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解釋。”朱聿恒說著,目光緊緊盯著麵前的魏延齡,一字一頓問,“魏院使,你說,是不是?”

魏延齡與他對視片刻後,終於在他麵前跪伏下去,低低地應道:“是,請殿下放心,老臣一定,不會泄露半個字。”

等到魏延齡退下,殿內便隻剩得朱聿恒一個人。

在人前強行提起的那口氣,忽然之間就泄了。

他神情恍惚,伸手拉開桌台的抽屜,將裏麵那隻蜻蜓取了出來。

被火舌舔舐過的絹緞蜻蜓,翅膀卷曲殘破,但下麵極細的銅絲依舊堅固地撐開破敗的翅翼。

它停在他的掌心之中,若不是翅膀殘損,與真正的墨藍蜻蜓毫無區別。當他呼吸稍重時,那四片殘破的薄紗翅翼便在氣流中不停微顫,仿佛要振翅飛去。

他曾查過宮中的記錄,從沒有出現過這樣的飾物。而那一群匯聚於宮中的能工巧匠,也從沒人製造出這般纖小又這般栩栩如生的蜻蜓。

它從何而來,為何會出現在起火燃燒的奉天殿之內?

它的主人是誰,誰能造出這種精巧近於妖物的東西?為什麽在大殿坍塌的那一刻,它會從火中飛出來?

在抓住它的那一刻,他身上詭異的病情陡然發作,是巧合,還是必然?

朱聿恒握著這隻蜻蜓,在陰暗深殿內徘徊,雙腳在機械踱步中變得僵直,身體卻如麻痹,絲毫不知疲累。

一年。

如果魏延齡所言不虛,或許這就是他如今擁有的,僅剩的人生。

等到這個時辰過去,就少了一個時辰。等到這一次太陽落山,就少了整整一天。

等到這一年過去,他便要永遠沉入黑暗之中,被泥土消融了骨血。

可他要做的事情,還有那麽多。他所要麵對的一切,鋪天蓋地而來,仿佛要將他淹沒。

他不知道自己遊魂一樣走了多久,直到手上刺痛,他才低頭看去。

是手中的蜻蜓,已經被他捏破。那薄紗翅膀中的銅絲殘破,戳破了他的皮膚,小小一點血珠從他的指縫間沁了出來。

這血色讓他一時控製不住意識,像是火星灼燒了他的心智,他發了狠似的抓住這隻刺破自己手指的蜻蜓,一下撕扯了開來。

誰知那兩對薄紗翅膀不隻是簡單縫在墨藍緞的蜻蜓身體上,蜻蜓內部有著精巧而細微的機竅,數十個細小無比的構件結合在一起,連接外麵的翅膀。如今被他扯開,蜻蜓體內咬合的細小金屬部件全都散落於地,輕微的叮叮聲在死寂的殿內清晰可聞。

而蜻蜓那縫綴著兩顆小小青金石的頭更已脫離了身體,耷拉垂下,殘破不堪。

朱聿恒將蜻蜓舉到麵前,看見已經空了一塊的蜻蜓身體內,黑緞中塞著一個小小的紙卷。

這蜻蜓的身體不到小指一半粗細,誰知裏麵竟然還有這麽多機竅。

朱聿恒怔了片刻,抬手將裏麵那個撚得小小的紙卷一點一點抽出來。

紙卷極薄,又在撕扯中被機栝刮破,已經有些殘損。

朱聿恒極慢極慢地揭開紙頭,緩緩展開。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寥寥八字,寫在小紙卷上,卻是逸態橫生。

寫字之人學的是王右軍書,而且頗得精髓。字跡雖小,卻是間架停勻,清氣橫絕,讓人仿佛能從這幾個字中窺見璀璨的星空萬裏。

可惜紙卷殘破,這幾個極美的字也受損了。

朱聿恒不知道自己盯著這幾個字看了多久,直到耳邊傳來腳步聲,他抬頭看見貼身宦官瀚泓快步進來,大腦才有了一絲模糊的意識。

瀚泓見他臉色這麽難看,吃了一驚,忙問:“殿下,您可是身體不適?”

朱聿恒沒立即回答,低頭將蜻蜓和紙卷放入抽屜中,才問:“何事?”

“神機營提督諸葛嘉,奉聖上之命而來,正在外候見。”

朱聿恒“嗯”了一聲,定了定神,抬手取過桌上的茶水,一口喝幹。他放緩呼吸,鬆弛下自己的嗓子,命瀚泓將地上散落的零件一一撿拾起來,一個也不要漏掉。

神機營提督諸葛嘉站在廳前等候皇太孫駕臨,清瘦的身軀即使穿著嚴整官服,依然透出一種綽約感。他年未而立,相貌柔美中帶著些脂粉氣,所以他這個提督當得十分鬱悶。

按例,神機營中有兩位提督,一位是皇帝派遣的內臣,一位是朝廷委派的武官。很多人第一眼看見麵目姣好的諸葛嘉,都以為他是宮中派來的提督內臣,可其實他是靠著彪炳戰功,或者說殺人如麻,當上提督武官的。

長期被當成太監的諸葛嘉,心理可能也因此扭曲了,操練起營中士兵來狠厲非常,神機營上下叫苦連天,卻誰都不敢忤逆他。

朱聿恒曾與他共同隨聖上北伐,兩人自然相熟,隨意見了禮後各自落座。

諸葛嘉抬頭看見朱聿恒的臉色,在麵前晨光中蒙著一層瀲灩的光華,依舊是脫俗的風采,卻似顯蒼白暗淡。

他想起這位殿下前幾日因病昏厥,如今看來精神也不算太好,便長話短說:“臣等奉聖上之命,調查三大殿起火一事,如今稍有眉目。微臣已將其中案情上稟聖上,聖上說,此事交由殿下全權負責,因此特來向殿下稟報。”

這次三大殿焚燒坍塌一事,朱聿恒身在現場,對當時情形巨細靡遺盡在眼中,因此皇帝也早已跟他說過,待他的身體好轉後,再仔細查查此事。

朱聿恒問:“此事由你營主持調查?工部、刑部和內宮監呢?”

“聖上欽定,此案由工部牽頭,我營與王恭廠參與辦案。隻因在清理火場廢墟時,有疑似硫黃火藥燃燒後的殘渣。而京中熟稔火藥之事的,不外乎我們二部了,故此被調來幫手此案。”諸葛嘉解釋道,“不過我營與王恭廠將火後廢墟搜尋了個遍,發現以殘渣推斷,火藥分量不過三二兩,是內宮監的人大驚小怪,將雷火劈擊的焦痕也認成火藥痕跡了。”

朱聿恒也深以為然,當日起火原因雖然不明,卻絕非火藥爆炸的情形。

“這幾日本王在此休養,也將起火時的情形一再回想,認為此次起火十分蹊蹺。”在心頭翻來覆去了千百次的東西,雖掀起過驚濤駭浪,但此時朱聿恒說得緩慢而平淡,似不帶任何情緒,“按理說,雷擊屋頂,應是劈中高處一點燃燒,但本王卻分明看到,那火似是從十二根梁柱上同時開始燃燒的。”

說到這,他頓了片刻。奉天殿十二條金龍盤在柱上一起噴火的場景曆曆在目,太過詭異駭人,現在的他回憶起來,還沉在那種驚心動魄之中。

諸葛嘉愕然:“這,殿下的意思是,三大殿並非毀於雷火,而是本身存在問題,以至於起火焚毀?”

“至少,奉天殿被雷擊之後,片刻間便燃起如此大的火勢,本王覺得,與常理不合。”朱聿恒說著,擱下茶碗抬眼看諸葛嘉,“薊承明呢?他是內宮監掌印太監,監造三大殿也是他的分內事,讓他帶著宮建圖冊來見本王吧。”

“殿下有所不知,薊承明來不了了。”諸葛嘉歎道,“此次火中遇難共二十三人,有一位便是薊公公。”

朱聿恒倒是沒預料到,歎息道:“薊承明主持內宮監多年,遷都時本王亦與他頗有接觸,是個能吏,此次殞身火海,是內廷的一大損失。”

“而且,薊公公的死……頗有疑點。”諸葛嘉比畫著手勢,但終究還是放棄了,搖頭道,“他死狀頗為詭異,微臣一時不知如何對殿下描述,不若殿下實地看看,或許能有所得。”

朱聿恒略一思索,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待本王換件衣服,去三大殿走一趟吧。”

諸葛嘉忙道:“那微臣先去將現場清理一番,以便殿下查看。”

瀚泓自小跟著朱聿恒,知道他如今不喜別人觸碰自己身軀,便讓宮女們把衣服放下後就退出,隨即自己也轉身帶上了殿門。

在空無一人的內殿,朱聿恒解開赤紅的團龍羅衣,輕薄的夏日白色中衣下,透出蜿蜒細長的一條血痕,從他的頸部一直延伸向下,深入衣襟之內。

朱聿恒扯開中衣的衣襟,盯著等身銅鏡中的自己,看著身軀上那條血紅脈絡,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

在火海中出現的這條血痕,自築賓穴而起,經府舍、期門、天突、廉泉,一路凝成血色紅線,縱劈過他的右半身,猙獰駭人。

太醫們說,這是血脈受損後留下的痕跡,隻要服用活血化瘀的藥物,過幾日自然便會消退。可他卻隻看到,這赤紅的詭異痕跡一日日加深,比毒蛇的芯子更為鮮豔可怖。

一年。

他所有不祥的預感,隨著魏延齡的診斷,都已轉成最壞的結果,落定在麵前塵埃之中。

天下最好的名醫,在宮中奉詔多年,早已懂得生存之道。但魏延齡明知此事非同小可,依舊選擇將真相和盤托出,這隻能說明一件事——

他的病隻是暫時潛伏,再過不久,必定還會繼續發作。

魏延齡是明明白白看到了他日後這一年的艱辛遭際,又擔心皇帝會一再施壓逼迫,強命他醫治,才會趕在他第一次發作之時,將自己的無能為力和盤托出。

朱聿恒盯著這條纏身的血痕,眼神冰冷如刀。

但最終,他隻是抓過架上衣飾,將錦緞華服披在身上,掩蓋自己身上的致命傷痕。

玄色箭袖袍服被鑲嵌了殷紅珊瑚的革帶緊緊束住,玄衣領口略高,擁住脖頸後又被珊瑚扣鎖住。隨著盤領扣輕微地“嗒”一聲扣攏,遍體銀灰色的祥雲織紋遮沒了所有痕跡。

朱聿恒定定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片刻。

錦帶玉佩壓住玄衣腰線,密織的雲紋顯出隱淡的華貴。他的身量頎長挺拔而絕不荏弱,除了神態略顯疲憊,他依然是往日那個站在王朝頂端、意氣風發的少年。

誰會相信,他隻剩下,極為短暫的一段辰光。

就算是天下最有名的神醫,誰又能保證,他不會診斷錯誤?

像是要拋棄鏡中的自己般,朱聿恒用力一揮袖,轉身大步離開陰涼的深殿,不管不顧地跨進了麵前的日光之中。

隨扈的龍驤衛已經候在宮門口,一起向他行禮。他略一頷首,快步下了台階,翻身上馬,馬鞭自空中虛斜著重重劈下,率先衝了出去。

堪堪入夏的好天氣中,馬蹄的起落快捷無比。熱風自兩頰擦過,蒙蔽朱聿恒心智的慘白雲翳蒸騰散開,一些殘忍而堅硬的東西慢慢浮現,如冰雪消解後露出的荒蕪大地,冰涼,黑暗,不可轉移。

像是終於醒悟過來,他全身上下忽然一陣冰冷。

一年。

如果真的隻剩這點時光,那麽,即使他騎上最快的馬,哪怕他是誇父,也無力追上這太陽,扳轉中天。

過去了一日,便是少了一日。

過去了一年,便是一切終結之時。

冰涼寒氣自朱聿恒的心口一點一點鑽進去,然後順著血液的流動,一寸一寸擴散至四肢百骸,到最後,他全身寒徹,僵直得連指尖都無法動彈一分一毫。

他縱馬向著不可知的未來飛馳,**馬太過神駿,竟將身後一群人都甩下了一小段距離。

萬歲山就在紫禁城北麵,但朱聿恒選擇了繞護城河而走,畢竟他不便橫穿後宮。

轉過角樓,京城的百姓聚在護城河邊買賣交易,討價還價,一片喧鬧。

紅牆金瓦,人聲鼎沸,天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就在他的麵前。

他仿佛終於醒轉,勒住了馬,僵直地立在河邊等待著跟隨自己的人。

冠蓋滿京華,於他卻是窮途末路。朱聿恒抬起手,擋住了自己的雙眼,擋住那閃爍在眼前的流水波光,也擋住麵前的繁華世界。

越升越高的日頭投下溫熱氣息,樹蔭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縮短,讓他無比深刻地感覺到,三百六十天,他的生命中,很快地,又要逝去一天。

而他站在這急速飛流而去的時間之中,無人可求告,無人可援助,甚至連將這個秘密說出口的可能性,都沒有。

能容許他悲哀無措的時間,也隻有這麽短短一瞬。等到身後人追上來,他便再也無法容許自己的臉上,露出絕望與掙紮。

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深深呼吸著,直麵眼前的世界。

於是,仿佛命中注定的,他看見了正蹲在河邊,挑揀著漁民木桶中鮮魚的那個女子。

看見了,她發間那一隻絹緞蜻蜓。

這一刻,日光明媚,陽光映著波光籠罩在她的身上。她全身像是鍍上了一層光暈,恍如金色陽光營造的一個虛妄夢境。

夢境的中心,虛妄聚焦的地方,是她發鬟上那隻如同要振翼飛去的墨藍蜻蜓。

絹緞的軀體,四片透明的薄紗翅翼,夏日的微風輕輕自她的臉頰邊掠過,蜻蜓的翅翼便不停地微顫,在她的發間輕扇不已。

與那隻從三大殿的火中飛出來的蜻蜓,一模一樣。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死死盯著那個女子的背影,掌心沁出了冰冷的汗。

那猝不及防飛向他的蜻蜓,這戴著蜻蜓忽然降臨在他人生中的女子,讓朱聿恒想起他縱馬在草原上,第一次跟隨祖父上戰場時,砍下迎麵而來的敵人首級的那一刹那。

刀鋒無聲無息,他隻覺得手腕上略有遲滯,刀光已經透出對方的脖頸。鮮血溫熱飛濺,那個素不相識的人就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一瞬間,是存活或者是死亡,擦肩而過,勝負立分。

詭譎的命運、迫在眉睫的死亡,卻在不經意間讓他窺見了一線生機。

恐懼而充滿未知的期待。

像是不能承受這種巨大的激**,緩了一口氣,朱聿恒的目光從她發間的蜻蜓下移,然後,看向了她的那雙手。

那是一雙並不算好看的手。手指雖長,但對女人來說略顯粗大了,上麵還有不少陳年傷疤,大小不一,縱橫交錯。

她正蹲在那個漁夫的攤子前,伸手去捉桶中的鮮魚。普通人捉魚,一般捉魚身,而她看準了一條肥魚後,右手張開紮向魚頭,大拇指自魚鰓中掐入,其餘四指張開,製住魚嘴和魚頭,將一條大魚輕易便提了起來,手法既狠且穩。

那條魚試圖掙紮,可腮部被掐住,無力地蹦躂了兩下便軟了下來。

她拎著魚示意漁民,說:“就這條吧,幫我穿起來。”

她說話帶著江南口音,聲音既不清脆,亦不柔媚,略顯沙啞低回,與朱聿恒聽慣的宮女們的鶯聲燕語相去甚遠。

她的頭發隻簡單綰了一個低低小小的發髻,上麵停著那隻絹緞蜻蜓,在日光下青光幽然。

她穿著一件窄袖越羅黃衫,肌膚並不白皙,在陽光映照下如透亮的蜂蜜顏色,清澈而潤澤。

她的右手腕上,戴著一隻兩寸寬的黑色臂環,上麵鏤雕細密花紋,鑲嵌著各色珠玉,珍珠瑪瑙青金石,既雜亂又耀眼。

漁夫拿過兩根稻草,穿過魚鰓,提起來給她。

她接過來,卻又說:“阿伯,你這樣綁魚可不行啊,沒等提到家就死了,魚會不新鮮的。”

說著,她又取了兩三根稻草,單手幾下搓成草繩,然後利索地掰開魚嘴,將細草繩從魚鰓穿出,引過魚尾兩下綁死。

整條魚便被她綁成了一個半圓形,弓著魚身大張著魚鰓,看起來無比可憐。

“喏,以後阿伯你賣魚就不用帶桶了,捕到魚後這樣綁好堆在船艙裏,偶爾給魚灑灑水,我保你的魚賣一兩天絕不會死。”

漁民倒是不太相信:“姑娘,魚離了水必死,你這法子能行嗎?”

“魚也和人一樣,要呼吸才能活下去呀。這樣綁魚迫使魚鰓張開,就算離了水也能張翕,阿伯你信我,下次試試看吧。”

她笑吟吟說著,臉頰微側,似有拎著魚回頭的跡象。

朱聿恒悚然一驚,猛然回頭避開她的目光,還未看清她的模樣,就撥轉了馬頭。

身後,隨扈的人已經趕上來,候在他身後。

朱聿恒垂下眼睫,遮住了自己眼中的一切情緒,催促馬匹,向著東南而去。

龍驤衛一行數十人,跟隨在他的身後,自街心馳騁而過。

那個少女和其他人一樣避立在道旁。等到一行人去得遠了,她才噘起嘴,拍去馬蹄揚在自己身上的微塵,在再度熱鬧起來的街邊集市中,拎著魚隨意閑逛。

在拐向奉天門的那一刻,朱聿恒勒馬回望,看向那個少女。

隨侍在他身後的東宮副指揮使韋杭之,聽到他低低地喚了一聲:“杭之。”

韋杭之立即撥馬上前,靠近了他等候吩咐。

他凝視著人群中時隱時現的身影,略微頓了頓,抬起馬鞭,說:“穿黃衣服、拎著魚的那個女子,本王想知道,關於她的事。”

韋杭之詫異地回頭看向那個女子,心念電轉。殿下雖已經二十歲了,但因為聖上的悉心栽培,一直奔波在順天府和應天府之間。十四歲就監國的他對天下事了如指掌,可或許是因為一直站在權力的巔峰,讓他過早看透了世事人情,迄今為止,似乎還從未見他對哪個姑娘產生過興趣。

可人群中這個姑娘……韋杭之心中滿懷不解,不明白殿下二十年來第一次產生興趣的姑娘,為什麽是這個模樣,又為什麽會在驚鴻一瞥的瞬間,讓殿下注目。

但隨即,韋杭之便收斂了心中錯愕,低聲應道:“是。”

再無片刻遲緩,朱聿恒率一眾人直出城門,韋杭之獨自下了馬,招來沿途路上的暗衛,讓他們不著痕跡地去查一查那個女子的身份。

那個女子……看起來很普通吧。

接到命令的每個人都忠實地去執行,也都不自禁這樣想一想。

隻是誰也不知道,交會時那短短的片刻,朱聿恒停在她身上那匆匆的一眼,將會如何改變九州天下,又會決定多少人的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