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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遠集團公司的辦公大樓座落在濱江大道27號,高十七層,巍峨聳立,比周圍的樓群高出一大截,有點兒鶴立雞群的意思。

鞏衛國每次來這裏,都有一種非常壓抑的感覺。身為臨江縣政府的辦公室副主任,鞏衛國已經習慣了在領導們麵前低頭哈腰,而宏遠集團的辦公大樓,卻硬生生地要他昂起頭來,去仰視它。有時候,昂頭比低頭更讓人難受,就像現在,鞏衛國在仰視這座大樓的同時,脊梁骨卻在一寸寸變軟……沒辦法,誰讓自己是小人物呢。小人物是什麽?是螞蟻,是塵土,或者,根本什麽都不是。

幾個月前,政府辦主任古長天榮調市上,被市委提拔為雎州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歡送會上,古長天壓抑不住的自得浮現在臉上,對所有的人都吟吟地笑著。辦公室的人都知道,古長天這一上去,無疑踏上了升官的快車道,要不了幾年,就會去某個區縣當一把手,成為真正的地方大員。

歡送宴會進行到一半,鞏衛國找了個借口離開了。他受不了古長天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臉。在政府辦,他跟古長天的關係向來不怎麽樣,古長天一直擠兌他,老是把另一位副主任胡玉英往領導麵前推。鞏衛國心裏有氣,平時的工作中跟古長天不怎麽配合,兩個人的關係就有些疙疙瘩瘩的。

說不眼熱是假的。古長天比鞏衛國還小著一半歲,剛剛三十掛零,如此年輕就提了副縣級,又是市府辦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實權部門,其前途著實不可估量。那天晚上,從酒店裏出來,讓冷風一吹,鞏衛國就打了個激靈。他發現,自己在內心深處有些嫉妒古長天。

鞏衛國今年三十二歲了,在政府辦當了五年的秘書,又當了五年的辦公室副主任,抬眼瞅過去,看到的卻是前途一片渺茫,不見一絲兒光亮。兩年前,他本來有機會再邁個台階,兼個信息督查室主任,上個正科級。但古長天從中作梗,硬是把胡玉英扶了起來,鞏衛國與這個職位失之交臂。

嫉妒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情緒。鞏衛國混跡官場多年,知道這種情緒最是要不得。嫉妒發展到最後,往往就成了詆毀別人的成功,暴露出的,恰恰卻是自己的無能和卑微。鞏衛國不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但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這種情緒,嫉妒,羨慕,失落,各種各樣的感覺一齊湧上心頭。他不得不承認,要想在仕途上出人頭地,就一定得有異於常人的地方:要麽生得好,爹娘老子手裏有錢有權,可以給你一個看得見的、光明的前途;要麽娶得好,老婆是有錢有權人家的女兒,自有丈人家替你打點操心。

古長天屬於那種娶得好的主兒,爹娘老子雖然不是特別有錢有權,老丈人卻有一大幫呆在實權位子上的同學,省市縣都有,仕途自然走得順風順水。跟古長天比起來,鞏衛國的家境就寒微得多,他跟妻子龐玉娟都是農村家庭出身,上溯八輩子,愣是找不出一個吃公家飯的人來。

古長天調離,政府辦主任一時出缺,鞏衛國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盤算過,競爭主任一職,自己的實力遠遠不如胡玉英。同樣是副職,胡玉英兼了信息督查室主任,早已經是正科級,鞏衛國頭頂上,還隻是一頂副科級的帽子,而且,除胡玉英以外,還有一大堆鄉鎮書記也盯著這個位子呢。

鞏衛國的勝算小而又小,卻又不能輕言放棄,一時間很矛盾。從大學畢業踏進縣政府大院的那天起,鞏衛國就明白,甭管自己願意不願意,都得拚著命兒往“仕途”這座獨木橋上擠,你不弄一頂官帽子戴到頭頂上,就得一輩子做別人的奴才。作為男人家,鞏衛國並不甘心始終做一名奴才,他想做指使奴才的主人。

總經理蔣小月的辦公室在十七樓,最高一層。電梯在八樓停了一下,出去了一位小姑娘;又在十三樓停了一下,兩個中年男人出去了;最後,電梯裏隻剩下鞏衛國一個人。

來之前,鞏衛國給蔣小月的助手打過電話,預約了一下。他不止一次來過這裏,但每次來,他都有種很卑微的感覺。蔣小月的辦公室占據了大半個樓層,裝修豪華,地上鋪的是加拿大進口的純羊毛地毯,猩紅色,高貴而醒目;辦公桌椅和沙發,則來自意大利,不用說,全是進口的上等貨色。

在臨江縣,蔣小月辦公室的奢華程度,遠遠超出其他企業老總。鞏衛國曾經暗暗算過一筆賬,單蔣小月坐的那把椅子,就得他鞏衛國辛辛苦苦上半年班,還得不吃不喝把嘴巴縫上。

助手等在電梯門口,看見鞏衛國出來,笑容可掬地說:

“鞏主任好!”

鞏衛國嘴裏“唔、唔”兩聲,也說好。他的心情很亂,心理上排斥到這個地方來,又不得不來……都是古長天鬧的。他跟在助手身後,穿過長長的走廊,向右拐了個彎,到了總經理辦公室門口。助手用指關節輕輕敲了兩下,接著擰開把手,推開半扇門,向鞏衛國做了個“請”的姿勢。

蔣小月坐在辦公桌後麵,正在翻看一大疊報表材料,看見鞏衛國進來,抬了抬眼,淡淡地說了聲:

“小鞏來了,坐吧。”

然後吩咐助手給鞏衛國倒茶。

助手給鞏衛國倒好茶,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鞏衛國拘謹地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他不能不拘謹。蔣小月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她並不是特別漂亮的那種女人,卻很耐看,很有味道。近些年,蔣小月把宏遠集團經營得風生水起,不光在臨江縣,在整個雎州市,宏遠集團都是可以躋身前十名的大公司。

大凡企業做得比較大的人,跟政府官員們的交道就複雜一些。一度有傳言說,蔣小月是市上某位大領導的小蜜,否則,她不可能在短短幾年內就將企業規模做得如此之大。鞏衛國對諸如此類的傳言不置可否,因為這些不在他的關注範圍之內。他真正關心的,是蔣小月跟縣上哪位領導關係密切。

一年前,鞏衛國通過同學表姐的關係,跟蔣小月接上了頭。同學的表姐叫許玫,在南方做生意,跟蔣小月曾經有過生意上的往來。鞏衛國是抱著某種期望的。憑蔣小月的威望和實力,不光在商界能夠呼風喚雨,在政界,同樣能夠左右一部分人的前途和命運。

商人和官員是什麽關係?是魚和水的關係:水沒有了魚,肯定缺乏足夠的生機和活力;而魚一旦離開水,不用說,最後的下場隻能是死翹翹。

鞏衛國仔細研究過縣委書記耿天明和縣長虞有順的行程安排,發現一個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細節:縣委書記耿天明每次帶隊外出考察,宏遠集團有時候是蔣小月去,有時候安排一名副總去;縣長虞有順帶隊外出,卻百分之百是蔣小月親隨。這就很有意思。

縣領導外出,美其名曰考察,實際上旅遊觀光者居多,帶一兩家企業老總跟隨,無非是要這些老總替領導們埋單而已。鞏衛國斷定,蔣小月十有八九是縣長虞有順這條線上的人。

這次來,鞏衛國帶了一套化妝品,LACOME(蘭蔻),法國牌子。等到蔣小月再次把頭抬起來,鞏衛國趕緊站起身,趨步向前,把手中的化妝品套盒遞過去,畢恭畢敬地說:

“蔣總,這是許姐帶給您的!”

蔣小月微微一笑,說:

“這個許玫,大老遠的,捎什麽化妝品?”

蔣小月並沒有伸手去接,隻是揚揚下巴,示意鞏衛國把東西放到辦公桌上。她問鞏衛國:

“小鞏啊,在政府辦工作多長時間了?”

鞏衛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十年了,整整十年。”

蔣小月“哦”了一聲,又問他:

“主任古長天調走了?”

鞏衛國說:

“是,調到市上去了,擔任市府辦的副主任……”

蔣小月沒有再說話,隻是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鞏衛國明白,這就是送客了。在蔣小月這樣的企業老總麵前,話不能多,三言兩語就成;再多,就全部成了廢話。他站起身來,恭謹地說:

“蔣總,您忙吧,我先告辭了。”

蔣小月在辦公桌後麵欠欠身子,說:

“也行,我還有個會……替我謝謝許玫!”

鞏衛國在心裏麵數了數,蔣小月跟他總共說了不到五句話,同時他注意到,蔣小月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往那套化妝品上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