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荒原風雪

她回過頭看車中的隋阿嬌。

隋阿嬌的臉色比紙還要白。

“辛夷,你一會兒要緊緊跟著我。”

辛夷重重點頭。

她知道隋阿嬌聽懂了。

一路呼嘯著過去的是金鳴的傳令官,他們用金鳴話大喊著暴風雪要來了。

茫茫戈壁灘,前無遮蔽之處,後無藏身之地,風暴一起,他們若無處可躲,必定會被凍死。

杜鵑不太信:“這戈壁灘上的風暴真的有這麽厲害嗎?要說下雪,咱們京城年年都下,我記得有一回宮裏的雪都堆到我膝蓋這裏了,天不亮,我就起來掃雪,一直掃到夜裏,還沒來得及吃上幾口熱飯,外頭又下起了雪,我們這些粗使丫頭,就隻能放下碗筷接著掃雪,那會兒就覺得雪已經夠大了,難道這戈壁灘上的雪比京城的還要大嗎?”

辛夷搖搖頭。

這完全是兩回事。

在宮裏,下了大雪,總有片瓦可躲避。

而在這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上,不要說可以藏身的瓦片了,哪怕是樹蔭都看不到。

戈壁灘上的大雪往往伴隨著大風,一旦刮起大風,天地間就陷入一片混沌,即便是經驗最為老道的向導,也辨別不出方向。

永豐人不懂,但金鳴人一看這陰沉沉的天,就能判斷出什麽時候要來暴風雪,暴風雪有多大。

傳令官一路傳下去,隊伍立刻原地休整。

王勉親自帶人將隋阿嬌請下馬車,把馬解了下來。

杜鵑攔著他要問個明白:“馬上就要來暴風雪了,你把馬解下來,叫我們郡主怎麽行路?難不成靠著兩條腿走到驛站去?”

王勉嘿嘿笑了幾聲:“杜鵑姑娘真會說笑,這茫茫戈壁灘,哪來的驛站?把馬解了,是怕一會兒來了風雪,馬會受驚,拖著馬車到處亂竄傷了人。”

辛夷在風物誌上看到過這樣的說法,就拽住了杜鵑:“你仔細看,不僅僅是咱們的馬被解開了,所有人的馬都被趕到了一處。”

幾千匹馬被趕到一起,每匹馬的眼睛上都蒙著布。

大概是因為看不見,馬兒們很安靜。

金鳴人在地上釘下長而堅固的楔子,將馬韁繩也牢牢地釘在地下。

如此一來,馬兒們即便受了驚,想要掙脫馬韁繩,也十分艱難。

金鳴人中有很熟悉戈壁灘的一群老人,在他們的指點下,箱籠車輛被堆在一處,用油氈布罩著,油氈布的邊兒都被楔子釘得牢牢的,大風一時半會兒吹不散。

與此同時,他們還分出人手迅速搭建大大小小的帳篷。

風越來越猛烈,帶起砂礫無數,吹得人臉上生疼生疼的。

甚至有瘦小的宮女被大風吹走,幾個侍衛忙跑去將她撈了回來。

幾十個傳令兵立刻奔走相告,叫眾人三五個成群,用繩子將彼此係住,免得有人被風吹跑。

而隨著狂風呼嘯,隋阿嬌的帳篷終於搭建好了。

帳篷很大,用幾處簾子做分割,靠邊上的一間當做淨室,裏頭堆了幾個恭桶,另放了草木灰、紙張、細棉布和幹淨的水等物。

另一頭是隋阿嬌的寢室,有一張很寬敞的床榻,可供兩三個人睡在一處。

這寢室還不是最靠邊的,最靠邊的算是個小小的更衣室。

而其中最大的一間位於正中間,堆了一些水和吃食以及簡單的藥品。

除了淨室之外,其餘幾間的地上都鋪了厚厚的氈子,氈子上蓋了厚厚的羊毛毯,羊毛毯上搭了更厚的褥子,褥子上又隨處堆著十幾床大棉被。

帳篷嵌入地下的每一條邊上,都用箱籠壓著,打開箱籠一看,除了吃的喝的,便是厚被子厚衣裳厚褥子。

這些都是金鳴人帶來的東西。

看來他們應對暴風雪的確有一套。

帳篷大,能住的人就多。

隋阿嬌的意思是,帶著兩個嬤嬤和幾個丫頭都住進來,金鳴人卻不許這麽做,說人多了,在帳篷裏會被憋死,隻許隋阿嬌帶上四個人。

隋阿嬌便點了兩個嬤嬤與辛夷杜鵑。

四人才鑽進帳篷,外頭的人就將帳篷徹底給蓋上了。

頓時,天地之間便安靜下來,連風聲都小了許多。

“糟糕,”杜鵑急了,“忘記拿燈了,我記得咱們車上便有個很好看的琉璃燈,我拿來點上。”

辛夷在黑暗中摸索到杜鵑,把她按在了被子裏。

“你以為金鳴人會沒想到這些嗎?他們是故意不給咱們燭火的。”

“啊?這是為什麽?難道他們想嚇死我們?”

辛夷笑了:“自然不是,這帳篷裏到處都是衣裳被褥,萬一燭火倒了,起火了怎麽辦?到時候咱們在帳篷裏往哪兒逃?”

辛夷說的很有道理,幾個人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外頭的風聲忽然大起來,她們的帳篷也猛然晃動得厲害。

就好像外頭有個人在拚命地撕扯著帳篷,想要把這個帳篷連根拔除。

有個人悄悄向辛夷靠攏過來,那隻冰冷的手顫抖而又堅定地拉住了辛夷:“別怕,我在呢。”

辛夷反手牽住這隻手:“我知道,郡主,我也在。”

“你有沒有覺得,這帳篷裏好像一下子變冷了?”

辛夷才要回答,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連串淒慘的尖叫聲。

帳篷裏的人都被嚇住了。

許久,才聽得杜鵑輕聲問:“外頭是怎麽了?”

“這誰能知道?”秦嬤嬤說話依舊不太客氣,“誰敢掀開帳篷看一眼?怕不是才掀開,風就從外頭灌進來,把咱們幾個先給吹跑了。”

風越來越大,卷起砂礫不斷擊打著帳篷。

辛夷幾乎都要以為這帳篷撐不住了。

同時,一股冷氣也從腳底往上漫延,爬上了辛夷的四肢百骸。

高嬤嬤率先忍不住喊起冷:“是外頭下雪了嗎?怎麽這麽冷?”

沒人回答她。

就算是下雪了又能如何呢?

反正她們也不敢出去看看。

倒是聽著不斷有東西摔打在帳篷上,聲音聽著極其厚重,跟砂石擊打帳篷的聲音完全不同。

幾個人都覺得冷,這會兒便察覺出金鳴人準備這些東西的好處。

辛夷不知道旁人是什麽樣的,反正她掀開被窩直接鑽進去,還囑咐隋阿嬌把被子裹緊。

饒是如此,依舊不能抵擋住寒冷的侵襲。

辛夷已經聽到有人的牙齒在打顫了。

地上的被子很多,她忙招呼著大家去把被子找一找。

“方才你們還記得自己的位置和這些東西的位置嗎?都摸索著去探一探路,省得咱們什麽都找不到。”

在黑夜裏找尋一樣東西,真的很難很難。

辛夷趴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床被子,她趕緊拖著被子掉頭。

高嬤嬤不負眾望,找到了食物和水。

其餘人也都隻找到了被子。

她們並不餓,但在黑暗的環境中,有時候吃東西,反而能叫人安心。

吃飽了喝足了,幾個人都不好意思睡。

辛夷卻毫不客氣地催隋阿嬌:“郡主,你自己去裏間榻上睡一會兒,說不定等天亮了,風雪就停了。”

說到這兒,辛夷都忍不住笑了。

她們在帳篷裏哪知道外頭是什麽時候。

睡覺,隻不過是讓自己不那麽害怕而已。

隋阿嬌卻不肯:“裏頭的床榻那樣寬敞,我一個人害怕,你們出兩個人跟我一塊兒,這樣咱們一起擠著,又不害怕了,又能暖和起來。”

這種情況下,讓隋阿嬌一個人在一個小隔間裏睡,的確不大好,幾個人商議了一番,竟然都抱著被子褥子去裏間了。

說是睡覺,其實哪裏睡得著。

外頭的風雪實在是太大了,不用去外頭看一眼,光是聽著這風聲,就足夠叫人膽戰心驚。

辛夷緊緊靠著隋阿嬌躺著。

帳篷裏沒有火盆,能禦寒的便隻有這些被褥。

即便是蓋了兩床,辛夷還是冷得很。

其實叫她擔心的還不僅僅是暴風雪。

上輩子找她吃花酒的過路商人,便說過戈壁灘上的暴風雪。

暴風雪過後,狼群便要出來覓食了。

想到剛啟程時,在京郊小樹林中看到的那群狼,辛夷就打從心眼裏覺得惡心。

但願戈壁灘上的狼群貪生怕死,不會在暴風雪剛過就出來吃人。

這般胡思亂想著,辛夷竟然頭一歪,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辛夷是被隋阿嬌叫醒的。

“郡主,怎麽了?”

“我……我要去解手!”

辛夷啞然失笑,隋阿嬌大概是被外頭的風雪給嚇著了。

她牽著隋阿嬌的手,憑著記憶走到那間小小的淨室前,片刻後,又拉著隋阿嬌走回原處。

二人都不知道外頭是什麽樣子,也不知道帳篷裏頭過了多久,想睡睡不著,想做點別的,卻黑燈瞎火的,什麽都看不清楚。

索性仍舊鑽回被子裏,閉上眼努力睡。

睡著了,就聽不見風聲和雪聲了。

睡一會兒,辛夷就被人揪起來,一會兒是杜鵑求她陪著去解手,一會兒是兩個嬤嬤喊她去幫忙拿吃食。

這回吃東西的時候有了動靜。

似乎是秦嬤嬤說的:“咱們不能這麽吃喝了,帳篷裏就這些東西,咱們省著點吃吧。”

杜鵑自從進了帳篷,便有些不對勁,膽子小了很多不說,而且還十分敏感:“嬤嬤什麽意思?為什麽要省著點吃喝?難道咱們要在這帳篷裏待很久?郡主,辛夷,戈壁灘上的暴風雪到底要過多久才能停?”

她整個人都有些瘋魔了,說的話又密又快。

隋阿嬌不得不放下幹糧,伸手摸索著摸到了杜鵑,將她摟在了懷中:“你別怕,暴風雪總有一日會停的,咱們也總會出去的,是不是,秦嬤嬤?”

秦嬤嬤“嗯”了一聲,再沒說話。

辛夷卻覺得秦嬤嬤思慮得不錯。

暴風雪不知何時能停,她們不知何時能獲救,與其現在海吃海喝,將東西揮霍一空,不如省著點吃喝,以防萬一。

等杜鵑情緒平複下來,辛夷就央求兩位嬤嬤講一些宮裏的事情。

她問的並不是本朝,而是前朝。

“兩位嬤嬤在宮中待了幾十年,可見過聞幽君?”

高嬤嬤很激動:“怎地沒見過!我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時,曾見過聞幽君好幾次,先帝對聞幽君十分敬重,時常召了聞幽君進宮說話,我那會兒跟著姑姑打掃園子的枯葉,就見過先帝拉著聞幽君對弈呢。”

辛夷一時好奇:“嬤嬤,聞幽君的樣子好嗎?”

“好,”惜字如金的秦嬤嬤接上了話,“聞幽君儀表堂堂,玉樹臨風,即便當時年歲不小,卻依然引得那些宮女們臉紅心跳。”

這就是辛夷不解的原因。

聞幽君世世代代都挺安分的,為什麽趙祺就非要跟聞幽君過不去呢?

趙祺滅聞幽君那會兒,他甚至還不是個皇帝,而隻是個臣子。

此事必定是先帝授意,否則,趙祺不會有這個膽量。

辛夷更不明白了。

先帝與聞幽君這麽要好,為什麽要滅了聞幽君全族?

從沒聽說過聞幽君要造反啊。

兩個嬤嬤也不知道內情,這都是宮中秘辛,誰也不敢多議論,漸漸地就被遺忘在腦後。

“聽說聞幽君一個後代都留下,唉,淒慘啊。”

歎氣的是高嬤嬤,辛夷隨口附和了幾句。

“辛夷怎麽忽然問這個?”

辛夷怔了怔:“隻是好奇,忽然想知道聞幽君是不是長得很醜,所以惹了先帝的不痛快,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

因為才睡過幾次,眾人都昏昏沉沉的,雖然仍舊躺在被子裏,卻沒有一個人睡得著。

時不時的,她們還能聽到慘叫聲。

每當這聲音一響起,辛夷就跟著懸一次心。

她生怕叫聲會引來荒原狼,屆時她們手無寸鐵,又被關在帳篷裏,豈不是任狼宰割?

不知過了多久,辛夷又睡了幾次,吃了幾回東西,終於聽見外頭的風聲似乎小了一些。

她把自己的發現說給幾個人聽,眾人都振奮起精神來,就連一直無精打采的杜鵑也立刻興高采烈,甚至都哼起了歌兒。

可等啊等,又吃了幾回東西,也沒人來救她們。

辛夷一下子就想起了個可能。

難道說,那些侍衛們都死絕了,所以才無人來救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