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登船

“臭丫頭,又打趣我!”

兩個人笑鬧了一陣,辛夷忽地打了個噴嚏,合歡這才鬆開手,叫辛夷換衣裳。

“咦,這鬥篷是邱大人的吧?”

合歡捧起鬥篷抖了抖:“怎麽邱大人的鬥篷在你身上?”

辛夷頗為嫌棄:“方才在林中下雨,他見我衣裳濕透,披在我身上的,快扔了吧,怪髒的。”

“這麽好的鬥篷扔什麽扔?再說了,這是邱大人贈你的,你用完了就扔,也忒不知道禮數,合該洗幹淨還給人家。”

“我不洗,”辛夷越發厭惡,“上頭還有血呢,大概是洗不幹淨了,費那個心思幹嘛?他是指揮使,自然不缺鬥篷穿,我費勁吧啦地洗幹淨還給他,說不定人家還嫌棄呢。”

合歡就著燈光一瞧,果然見玄色鬥篷上沾了血,有幾處還破了。

“怪可惜的。”她輕聲嘟囔著,便將鬥篷仔細地疊好收起來。

“清明說,渡口已經建好,若是槐陽渡口那邊不出意外,咱們很快就能登船了。”

隋阿嬌已經換上郡主服製,正擁著被子擠在角落裏。

朱輪車是給陪嫁女官們坐的,並不算寬敞,幾個人一擠,車內空間就更窄了。

辛夷甚至都沒法伸腿。

她換好衣裳,瞅著天邊泛起魚肚白,便與隋阿嬌說,去看看華蓋車收拾好了沒,實則是下車去透氣。

折騰了一晚上,眾人都累了,這臨時聚起來的營地便靜悄悄的。

辛夷信步閑逛,一路走到河邊上。

清晨的河風吹在身上涼颼颼的,她忍不住捂著嘴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河邊冷,你身上衣裳這樣單薄,小心著涼。”

辛夷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裴舒。

“裴真人安好。”

她規規矩矩給裴舒行了禮,便準備回車上去。

“小心腳下,”裴舒隨手一指,“你腳底下有一灘血,是方才那群流民的。”

辛夷慌忙跳開,不想跳錯了方向,繡花鞋正正好踏進了血汙中,將她才換上的鞋子染上了一方紅。

她趕緊彎腰去擦鞋,又把繡帕給染髒了。

真是可惜,這帕子也是新的呢。

“你覺得這血髒?”裴舒冷笑,“這可是你們永豐老百姓的血,你身上流著的血和他們是一樣的,他們若是髒,你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辛夷低頭抿唇。

好生可惡的人啊!

他不嫌血髒,那他怎麽不在這血裏頭打滾?

若不是念在他在金鳴受重用的份上,辛夷非要治治他。

“裴真人教訓的是,是婢子錯了。”

辛夷抬起腳,一腳踏入血水中。

血水四濺,濺得裴舒青色袍子上斑斑點點,很是難看。

“你……”

“哎呀,是婢子不小心,弄髒了裴真人的衣裳,不過裴真人不嫌髒,對不對?”

辛夷笑眼盈盈,反倒叫裴舒不知道說什麽好。

“裴真人若是無事,婢子就先行退下,去伺候我家郡主了。”

“你一向這麽無法無天麽?”

裴舒淡淡開口:“好心勸你一句,到了金鳴宮中,切不可露出你原本性情,否則會招惹上不該招惹的人。”

辛夷挑眉,她一個丫頭,能招惹上誰?

“多謝真人提醒,婢子明白了。”

裴舒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後搖頭:“你不明白,罷了,我已經提醒過你了,聽不聽在你。”

莫名其妙!說這麽一段掐頭去尾的話有什麽意思?

辛夷行了禮,剛要走,裴舒又問她:“你對你家主子就這麽忠心嗎?”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辛夷有些煩躁,斟酌著要怎樣開口,又聽裴舒冷笑:“你對主子忠誠,主子卻未必將你當人看,永豐的上位者一向如此,你要小心,不要到頭來落得和那群流民一個下場。”

“這個就不勞真人操心了,我家郡主是這世間心最善的人,絕不會這樣對我。”

辛夷拔腳就走,再待下去,她真怕自己會忍不住出言譏諷,或者直接用匕首在裴舒身上捅幾個血窟窿。

怎麽會有這樣莫名其妙無趣的人。

說不定他那張臉就是因為總多嘴討人嫌,被人打的。

暗戳戳腹誹了裴舒一頓,辛夷才好受。

恰好華蓋車清好了,辛夷仍舊上車伺候著隋阿嬌。

渡口那邊也傳來了好消息,說是看見船隊的影子了,叫眾人都準備登船。

趙瑉瑉乘坐的簪纓車率先啟程朝著臨時渡口而去,緊接著便是隋阿嬌三位媵妾的車子。

這邊坐人的車子已經到了臨時渡口,那邊拉著輜重的車還沒套上馬。

寬闊平坦的河麵上,緩緩駛來一行船隊。

打頭的鳳船足有三層高,長百尺餘,是專為趙瑉瑉一人備下的。

兩位郡主所乘禦船要略小一些,也是三層高,長七十尺。

縣主禦船要再小一些,隻有兩層,長四十尺。

另有乘載宮女太監侍衛的大小船隻共三十艘,裝載嫁妝輜重的船隻二十艘。

一行船隊浩浩****,把寬闊的河麵塞得滿滿當當。

辛夷扶著隋阿嬌下車,一眼瞧見趙瑉瑉正乘坐肩輿登船。

昔日在宮中受盡冷遇的公主,竟有今日這般榮耀,趙瑉瑉頗為揚眉吐氣。

她還嫌棄無有絲竹鼓樂,立在船頭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可太監們不敢鼓樂,誰知道樂聲一起,會不會引來暴民。

“暴民?一群暴民算什麽!來了便是送死,本公主還怕他們不來呢!來人,立刻鼓樂,不然,本公主便要治你們的罪!”

太監們隻好照辦。

河邊立刻響起震天的鼓樂聲,驚得河邊草叢中的飛鳥撲棱棱直入雲霄。

“誰叫鼓樂的!”

邱達騎馬而來,奔馬至河邊,直接飛身上船,立在船頭不知與趙瑉瑉說了什麽。

鼓樂聲便停了。

趙瑉瑉氣得拂袖而去,待邱達下船,花間還追到船下,趾高氣揚宣讀趙瑉瑉懿旨,說邱達不敬公主,要罰邱達三個月的俸祿。

“瞧她那張狂樣兒!”合歡對著花間直翻白眼,“邱大人的名諱也是她一個宮女能叫的?邱大人沒給她兩巴掌,都是邱大人涵養好!”

“她又不是自己要叫的,是傳達公主的旨意,”辛夷頗有幾分幸災樂禍,“誰叫邱大人違背了公主的意思?公主出嫁登船,豈能沒有絲竹鼓樂之聲?傳出去多寒磣啊。”

合歡跟辛夷說不到一塊去,嘟嘟囔囔去後頭朱輪車上收拾行李了。

等公主安頓好了,剩下的貴人們才開始登船。

隋阿嬌頭一回坐船,不免有些好奇,扶著辛夷的手都在抖,生怕一不小心,就掉進水裏頭。

辛夷抿嘴偷笑,隋阿嬌就輕輕掐了她一把:“小妮子,笑什麽笑?你也是頭一次坐船,一會兒可別亂跑,小心被人擠到水裏,這船這樣大,你若是掉進水中,一時無人發現,被水卷走可就萬事休了。”

辛夷黯然。

她可不是頭一回坐船了。

小時跟著爹娘遊山玩水,她沒少坐船。

後來被充作官伎,隨船一路北上,那些金吾衛為了討好徐明友,特地把她衣裳剝得精光,用繩子綁著,扔進水裏拖著玩兒,美其名曰水中龍女,逗得徐明友樂不可支。

辛夷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了鳧水。

細想從前,她淪落風塵後還學會了不少本事呢。

那日在義莊,真的該好好謝謝徐明友,光是魚膾和炮烙,還是太簡薄了一些。

眾人登了船,輜重馬匹馬車等物件才開始裝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得林中一片喊,不過片刻功夫,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如潮水一般衝出來。

他們個個手裏都拿著家夥事,不是棒子便是石頭。

雖然看上去麵黃肌瘦,但每個人的眼中都放光,那股子氣勢絲毫不比征戰沙場的軍兵差。

“哎呀,暴民來了!”

“快開船!快開船啊!”

船上眾人亂糟糟地喊著,一個個東跑西顛,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慌亂之中,有人的鞋子被踩掉了,有人被撞下了船跌入水中,到處都是哭爹喊娘的嚎叫。

暴民還沒殺上來,眾人自己倒先亂了。

隋阿嬌在短暫的驚慌之後,迅速鎮定下來。

“辛夷,合歡,”她扯著二人沉聲吩咐,“咱們的船上不能亂,你們兩個帶著人吩咐下去,叫大家不要跑,回艙中待著,咱們的船已經離岸,那些暴民攻不上來,再者,邱大人還在岸上與暴民對峙呢。”

合歡急得直跺腳:“可咱們的嫁妝箱籠還都在岸上。”

“是人重要還是錢重要!”隋阿嬌輕聲嗬斥,“我乃永豐長寧郡主,是金鳴王還未納入宮中的妃子,這一路行到金鳴,誰敢慢待我?難道我還愁無錢吃喝嗎?合歡,你也跟辛夷學學,辛夷比你小,做事卻比你老道,咱們倆說話的工夫,辛夷已經把場麵鎮住了。”

辛夷帶著杜鵑、錦葵和清明,找了幾個孔武有力的老嬤嬤,從船頭嗬斥到船尾,大聲傳達隋阿嬌的意思。

有慌亂無法聽指揮的,或者故意唱反調的,辛夷抬手便打,跟著她的老嬤嬤下手更重,打得那些人不得不聽話。

她一邊訓斥安撫船上的人,一邊點出會水的船夫,叫下去救人。

這邊船上很快便安靜下來。

隔壁的許佳屏有樣學樣,幾乎是隋阿嬌做什麽,她便跟著學。

最慘的是何織瑤。

船還沒開出去,她那船上就少了一大半的人,有的是被撞下船的,有的是自己害怕主動跳下船的。

其中大多數都是旱鴨子。

何織瑤竟然不管不問,拚命喊著叫快些開船。

她的船按理是要排在隋阿嬌這隻船後邊的,這下子反倒超過隋阿嬌的船,竟趕到公主鳳船前頭去了。

可憐那些在水裏撲騰的宮人,因救援不及時,竟有十來個被淹死了。

剩下的人,分別被隋阿嬌和許佳屏船上的船工救了。

天光大亮,行船漸行漸遠,岸邊的打鬥聲消弭無形,不知那些暴民最終結果如何。

合歡擔心得不得了,在船艙中一刻也坐不得,恨不能生出一雙翅膀,飛回去瞧一瞧。

“你安生坐著吧,”隋阿嬌依舊在打絡子,“你不是暈船麽?這會兒不暈了?”

“出了這樣大的事,我哪兒還顧得上暈船啊。”

隋阿嬌漫不經心地瞥了她一眼:“什麽大事?我怎不知?”

“就是暴民追上來的大事啊!邱大人還落在後頭呢,郡主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放肆!”隋阿嬌猛然沉下臉,“是我平日太好性兒,竟然慣得你無法無天!我是什麽身份,邱大人是什麽身份,輪得到我去擔心他?合歡,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合歡臉一白,神情便委頓下來:“郡主,我……”

隋阿嬌見狀,心腸就軟了。

“合歡,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和你的情分是最深的,我訓你,是為你好,以後進了金鳴宮中,規矩森嚴,是一步也錯不得的,說錯了一句話,等著咱們的,便是萬劫不複之地,你好歹跟辛夷學學,就算是為了我,行嗎?”

她一麵說,一麵撲簌簌落下淚來。

哭得合歡也跟著落淚。

“郡主……我錯了……”

合歡按了按眼角,怕隋阿嬌哭多了傷身,趕緊笑著逗她:“說起辛夷那個小蹄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哪樣好,一上船就睡覺,郡主,你就偏疼她吧。”

辛夷的確在睡,而且睡得特別香甜。

作為郡主的女官,她在船上有自己的小屋子,還有一個伺候她的小宮女。

小宮女年紀雖小,卻很會伺候人,捶肩捏腿,力道恰到好處,捏得辛夷骨頭都酥了。

人一鬆弛下來,就容易困乏。

她不知不覺睡過去,竟然久違地夢見了爹爹和娘親。

夢裏一家三口特別快活,辛夷都不願意醒過來。

直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驚動了她。

雙眼稍稍睜開一條縫,視線就黏在小宮女身上。

著了一身粉色宮裝的小丫頭,正彎腰在辛夷才換下來的衣裳裏頭翻撿,很快,就翻出了那兩把匕首,和一個小包袱。

她輕輕拔出匕首,就著窗口的光,仔細查看那匕首上的字,唇齒翕動,竟輕聲念了出來。

查看完匕首,又去翻動小包袱,見是幾張銀票,便撇撇嘴把小包袱重新包好,又繼續翻起別的東西。

辛夷一直盯著她看,待她翻完了,才輕聲問她:“你在找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