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宴席

再次與謝衍同乘一輿,葉江沅總算想明白,對方為什麽對她這麽冷淡了。

先不說明麵上,自己是齊盛用來監視他的棋子,就說他還有個遠在西北的未婚妻。

因為季家那位小姐,他也不可能對自己這個掛名妻子有多上心。

看謝衍吻她的那個架勢,怎麽看都不像是斷情絕欲的個性,能這樣守身如玉,不近女色,一定就是為了季悠然了。

想到這,葉江沅突然有些羨慕那位季小姐。

她現在算是活了三輩子,也沒見一個人能對她這樣掏心掏肺的。

不過,羨慕歸羨慕,拆人姻緣的事她可不做。

“或許你有所誤會,我說不跟你和離,不是因為我對你有非分之想,而是我現在無處可去,隻能靠你們謝家的蔭庇。”她往後退開一點,斟酌著開口,“等我有了立身的根本,就會把你妻子的位置讓出來,絕不讓你為難。”

謝衍今日身著絳紅官服,頭戴襆頭,真真是好顏色,端的是郎豔獨絕。

隻是這身裝扮,看著卻不像是赴宴,倒像是上公堂一般。

聽到葉江沅的話,他抿了抿唇,過了許久,才開口道:“好。”

兩人一路無話。

齊盛的府邸修得很氣派,紅牆黛瓦,朱紅大門,門口石獅子極是威嚴,房簷下還掛著兩個紅燈籠,隨風微動。

腳都已經踏進了門檻,葉江沅又折了回去,一雙眼死死盯著門前的燈籠,拳頭攥得死緊,衣角都被她揉皺了。

“小姐,怎麽了?”門口的管家不明所以,開口問道。

“沒什麽,走吧。”葉江沅嘴角扯出一個笑容來,跟上兩人的步伐。

穿過抄手回廊,入眼便是一處植著各色奇珍異木的園子,縱使是秋日,依舊繁花似錦,異香撲鼻,園中鳥雀甚繁,啾鳴聲不絕於耳,還有兩頭白化鹿埋頭於草木之間,見有人來往,亦不害怕,隻揚著一雙懵懂瞳眸,駐足看向他們,端的是一片歲月靜好。

伸手拉住謝衍的手,與帶路的管家拉開距離,葉江沅全身發涼,牙齒打顫,“門口的燈籠,是人皮做成的。”

那樣獨特的皮膚紋理,她不會認錯。

她的手心冰涼,感覺到謝衍動作一滯,意識到自己這樣不妥,她剛要抽手,對方輕輕回握住了她。

“是官場鬥爭。三年前,因為貪汙,李首輔被剝皮填了柴草,那兩隻燈籠,應當是他的門客。”

掌心傳來的暖意,讓葉江沅微微鬆懈了一點。

她不怕屍體,隻怕那屍體會變成自己。

“那我們待會兒可得小心一些,千萬別惹他生氣。”葉江沅伸手拉上他的袖子,整個人貼在他身側,臉色慘白,“你可千萬別再做出摔他請帖這種事了,否則我們可能都走不出這大門。”

她現在連齊盛的長相都不記得了,要是惹怒了他,隻怕下一個燈籠殼子就是她和謝衍的皮子。

謝衍低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你今日是怎麽了?”

按理說,這麽多年,她應該都已經習慣齊盛的殘忍手段了。

如今這樣,又是在幹什麽?

“我之前撞到了頭,少了一部分記憶。”有了撞柱子的經曆,葉江沅信口胡說,“正好與義父有關,可能就是因為他做的事太嚇人了,所以我就刻意忘了吧。”

這也不算胡說,她對齊盛的記憶,確實隻剩下了一星半點。

謝衍收回目光,任由她攀著自己,隨著管家向東花廳走去。

幾人走到拱門外,剛在影壁前站定,隻見一支羽箭破空而來,帶著簌簌風聲,直奔葉江沅而去。

剛剛被人皮燈籠嚇得腿軟,葉江沅根本無力躲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羽箭,直奔自己麵門而來,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她錯了,她不該把和離書給齊盛看,搞得齊盛以為她沒了用處,上來就要殺她。

這下完蛋了。

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謝衍攬住她的腰際,腳下一旋,兩人貼在牆壁之上,堪堪躲過了那一箭。

箭頭擦在地上,磨出一片淡灰的蠟漬。

是蠟質的箭頭,傷不了人。

“你這丫頭,真是沒有半點良心。我要是不請你,你是不是都不會再來我這督主府了?”

看到謝衍肯護著葉江沅,齊盛的那隻獨眼裏,閃過一絲笑意。

聽到齊盛的問話,葉江沅咽下一口唾沫,硬著頭皮挪步過去,抱著齊盛的胳膊撒嬌,語氣僵硬,“義父這是哪的話,湘湘這不是來了嗎?前幾日擔憂夫君的安危,故而沒能來給義父請安,還請義父恕罪。”

這話都是仿著她從前的語調說的,應該是不會錯。

對方並沒有應答,葉江沅膽戰心驚,偷偷抬頭,卻與齊盛探究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眼前的男人看起來已是三十有餘,身穿玄色曳撒,麵白無須,高鼻闊目,容色俊美,右眼微眯著,左眼像海盜一般,罩著一個黑色眼罩。

他臉上帶著笑意,春風和煦,整個人卻透著一種陰冷感,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葉江沅無端端打了個寒戰。

“嗯?你叫本座什麽?”齊盛挑眉,看向葉江沅的眼神不善。

葉江沅心中咯噔一下,結結巴巴地改口,“爹爹......”

“你不是湘湘。你是誰?”

突然,她的脖頸被一支冰冷的手猛地被攥住,葉江沅呼吸一窒,喉嚨生疼,涼意貫徹骨髓,整個人懸空半寸。

齊盛眯眼打量她,手上用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掐斷她的脖子。

“湘湘月前傷到了頭,還沒有調養好,從前的人和事記得有些混亂,還請齊督主明察。”

正當葉江沅覺得自己要憋死的時候,就看到謝衍對著齊盛垂首作揖,為自己解釋。

頸上一鬆,葉江沅踉蹌兩步,被謝衍扶住,靠在他的懷中,大口喘息著。

“是與不是,本座會派人查探的。”齊盛斜睨二人,轉身離開,“謝家小兒,若是讓本座發現你對湘湘不利,你知道後果。”

待齊盛走後,葉江沅眼中盈出一汪淚來,強忍著不肯落下來。

剛剛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覺得自己又要死了。

“沒事了,別怕。”輕拍她的後背,謝衍語氣溫柔,“我在這兒。”

扶著他的手,葉江沅站直了身子,調整好心態,兩人跟上齊盛的步伐,向正廳走去。

案幾低矮,上麵上擺著銅鍋,炭火正盛,鍋子裏燉了濃白的骨湯,正在咕嘟咕嘟地冒著泡。

學著謝衍的樣子,葉江沅跪坐在軟墊上,低頭看著桌麵,半點都不敢再抬頭。

“嚐嚐這羊湯,看看合不合你們的口味。”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齊盛笑眯眯地看向兩人,“荒年一過,這和骨爛如今也成了稀罕物,連本座找來,都頗費了些功夫。”

聞言,謝衍猛地抬起了頭,一向冷漠的一張臉上,被怒火燒出了裂紋,他的目光與齊盛對上,目中充血,手掌在桌下握成拳頭,條條青筋繃起。

古代饑荒戰亂之年常有食人的現象,老瘦男子被稱為“饒把火”,婦人女子被稱為“不羨羊”,而孩童則被稱為“和骨爛”,通目為“兩腳羊”。

長安被屠十日,他謝家族中稚子十有五六,都死在了亂軍刀下,做了他們慶功宴的下酒菜。

齊盛此舉,分明是有意羞辱於他。

眼見謝衍要衝動,葉江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她的餘光瞥向身後,簾幕飄動,箭鏃隱約閃著寒光。

為了對付他們,齊盛顯然是埋伏了弓箭手。

這湯是非喝不可了。

葉江沅忍下惡心感,打量起了湯中的“羊骨”,思考著對策。

霧氣升騰中,隻見鍋中的骨頭質地膠白,被燉得骨肉分離,骨骼短小細長,膝關節向後彎曲,在翻滾的湯鍋裏若隱若現。

不是人骨,隻是試探。

見狀,她長呼一口氣,伸手為自己添上一碗湯,站起身來,端起湯碗一飲而盡,笑道:“爹爹總是這樣嚇唬人,都把我夫君嚇壞了。這分明就是普通的羊骨湯。我自小便跟著爹爹,在昭獄中玩耍,拿人頭來練蹴鞠,人腿骨和羊腿骨我還能分不清嗎?”

被齊盛這麽一掐,因禍得福,關於他的那些記憶,倒是如流水一般注入葉江沅的腦子裏。

自己的爹葉安平,是個在京師一搬磚下去,就能砸死一片的九品芝麻官,這樣的家世,到底是怎麽入了這位權傾朝野的大督主的眼,讓他將自己認作義女。

葉江沅以前就曾想過這個問題,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個結果隻能歸咎於她天生膽子大,在五歲上下就能坐在齊盛懷裏,眼看著他的手下挑出犯人肚腸,一拉三尺長,還能麵不改色,不哭不鬧。

如今將他看上自己的理由說了出來,想必齊盛對她的懷疑也該消上一消了吧。

聽到她這略帶嗔怪的話語,齊盛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不錯,為父的湘湘的確是極有見識,這點小把戲,當然是騙不過你。”

說著,他轉頭看向謝衍,獨眼中帶著一絲挑釁,“謝家小兒,你為何不嚐嚐呢?”

“爹爹,羊肉是大補之物,我夫君體弱,虛不受補,這湯還是湘湘替他喝了吧。”

看到謝衍狀態不對,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葉江沅還是緊緊握著他的手,不讓他衝動行事。

“我的湘湘婚後倒是懂事了不少,都知道體恤夫君了。既然如此,那為父一定要給你個獎勵。”站起身來,齊盛拍了拍手,說道,“把人犯帶上來,交給小姐處置。”

“是,督主!”

隨著一陣齒輪的哢噠轉動聲,不一會兒,就有兩個侍衛打扮的男人,推著一個帶著底座的木質十字架,走到庭院當中站定,對著齊盛一拱手,而後悄無聲息地退到了一旁。

十字架上綁著一個人,身穿土黃麻布短衣,蓬頭垢麵,身上傷痕累累,看不清臉,顯然是已經被用過刑了。

齊盛一抬手,就有人立馬端著一盆鹽水潑了過去,那人疼得發抖,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水滴順著他的亂發破衣滴答往下滴,很快便浸濕了木質底座,匯成一灘深色水漬。

“這刑具名叫鳳凰展翅,上麵的十字不能動,下麵的底盤卻可以轉動,用來絞死殺你弟弟的凶手,再合適不過了。”

齊盛指著十字架上綁著的人,轉頭看向葉江沅,淡定地像是談論踩死一隻螞蟻一樣,聲音波瀾不驚。

“為父知道你最疼你弟弟,待會兒隻要你一聲令下,便會有人轉動底座,讓他在你麵前扭斷骨頭,以解你心頭之恨,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