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不是她
裴良知端著熱水進來的時候,薑芸坐在床邊出神。
她赤著白嫩的腳一晃一晃的,也沒聽到人走進來,直到麵前蹲下來的身影,在她眼前投下來一道陰影——
“在想什麽?”
薑芸不需要抬起腦袋,就能看見裴良知蹲在她身前。
他將她褲腳挽起到小腿上,然後撩起木盆裏的水。
慢慢往她腳背淋了淋。
“燙不燙?”
薑芸沒說話,腳心蹭了蹭夫郎的手,“你願不願意,和我說說這裏的事兒。”
裴良知臉上的笑意一滯。
但下一秒,還是把木盆往她那邊推了推,好讓薑芸能把一雙腳浸在水裏。
他試過了,水溫是稍燙的。
低頭能看到她小巧白皙的一雙玉足,腳趾圓潤可愛,走了一天的腳心有點紅,但腳踝卻纖瘦得過分,他一隻手就能握住。
裴良知又聽到一聲,“阿知?”
他這回嗯了一聲,終於回應道:“你想聽嗎”
“當做睡前話本故事,可能會不好聽。”
薑芸木盆裏的腳,輕輕踩進他的大掌,“想聽。”
兩人第一次這樣談心。
慢慢地,她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芸兒,這是我第一回收到新衣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很多時候我的衣裳,不是裴傑穿爛的,就是在外麵撿來的。”
“我娘沒對我大喊大叫過,但也沒對我好過。”
“可能對我好過吧,我不記得了……”
“她總說我是白眼狼。”
薑芸看著麵前裴良知的麵容。
鼻梁高挺,眉骨深邃。
然後聽著他對裴家的印象。
是裴傑拿燒紅的柴火,丟在隻有五歲的他身上。
是胳膊上的肉都黑了,爛了,疼得在地上哭想要人抱的時候,陳霜的視若無睹。
是如果想要拿家裏的東西,包括喝一杯水。
都要和母親小心翼翼地保證,明天要給家裏,做同等或者更多的活兒。
是看著裴傑生日,能夠有一碗臥著雞蛋的白麵。
他不被允許上桌子。
然後裴良知說,“舅舅是我很重要的人。”
“他每年夏天都會來接我,讓我到他那兒去,偶爾和他學一學木工。”
“你也知道了,我尿壞了他的木頭。”
“很貴,我不敢回去怕被打,最後是他找到我,抱著我在人家門前哭,說孩子丟了他去跳河算了,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犯錯了是不用被打的。”
“後來我十七歲那年,他掙了八兩銀子。”
“他來十杏村的時候,看到我身上的衣裳已經破得不成樣子,背著幾十斤的木頭,往家裏趕著洗衣裳做飯的時候……他和我娘吵了一架。”
“我爹在我出生沒兩年就癱了,當時躺在**,指著我讓我娘把我砍死。”
“說我是個克人命的東西。”
“再後來我沒死成,還被舅舅送去念了書。”
“而且——”
裴良知看到麵前眼睛通紅的妻子,摸了摸她的臉,“我遇到你了。”
薑芸聲音有點啞了,“被賣給薑家嗎?”
“不是。”
裴良知很快否認。
他給她擦了擦眼睛,“那天我下了學,路上下大雨漲了水把橋衝斷了。”
“我娘答應我舅舅,每日要把活兒幹完才可以去學堂,所以每回去我都遲到,算到那日,我已經整整一月沒有吃過米了。”
“我差點餓死在了路邊。”
“是你,給了我一個肉包子。”
薑芸聽到這些,幾乎是下意識否認,“我從來沒有……”
等等!
那日他們去做鹵盒路上,她在馬車裏做的夢?
那個在樹下瘦弱幹瘦的孩子。
是裴良知。
所以……
“你後來願意入贅到薑家,是因為我救過你?”
裴良知點了點頭。
他念了兩年書,原本是打算和舅舅再借些銀子,日後去參加考試。
雖然每日在裴家受盡冷眼,但在聽到陳霞,要將他偷偷賣了的時候,他已經生不起反抗的心思,覺得如何都好。
但……薑家。
薑芸。
那日她救他的時候,薑力也在馬車上,喊了她的名字。
他聽清並且默默記下了這個,在心裏一直埋藏許久的名字,原本是要爛死了在心裏的。
現在近在眼前。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但沒想到在新婚之夜,薑芸那樣如臨大敵地看著他,還不允許自己與她同榻而眠,他心下雖然失落,可也一直收好愛意。
直到她主動與他圓了房。
那時候他內心近乎波濤洶湧。
這些日子所有的相處,其實已經遠遠超過了這些年,裴家帶給他的痛苦和遺憾。
因為童年,至少還有陳豐對他的疼愛。
人總要知足。
裴良知想到這些,覺得剛才的話,就像是講故事一般講述著別人的過往,和他這麽多年的苦難毫不相幹。
他彎唇一笑,卻發現薑芸眼睛雖然還紅著。
但有些怔愣。
“芸兒?”
薑芸猛地回過神來,看向他時睫毛還帶著點淚珠,“嗯?”
裴良知用袖子給她擦了擦,笑著沒說什麽,低頭拿過盆邊搭著的帕子,將她一雙柔嫩的腳擦幹,去外麵倒了水。
等他進來的時候,薑芸還是那個姿勢。
隻不過抱著腿不知道在想什麽。
裴良知走過去,將她頭上的簪子摘下。
瞬間散落一頭烏發。
薑芸仍舊一言不發,默默往裏挪了挪。
她原本就身形單薄,此時將自己縮在小小的位置,竟真留出大半躺下的位置了,一雙水靈的眼睛輕輕眨著。
好像失了神。
裴良知以為她還在想他說的話,脫了衣裳上去,將人抱在懷裏的時候,卻被她小幅度躲了躲。
他瞬間手一頓。
薑芸心裏很亂。
她突然,不知道要與他說些什麽。
最後隻能輕聲道:“很晚了,睡吧。”
說完她便背過身去,閉上長長的睫毛不再說話。
裴良知感受到她的抗拒,傾身過去,撫上她肩膀問了一句,“被嚇到了嗎?”
“以後我不再說這些了,對不起。”
薑芸突然哽咽了一下。
半晌,她還是妥協般地轉過身,輕輕抱住他的腰身。
“不用說對不起。”
裴良知原本鬆了口氣,笑著將妻子抱進懷裏,感受到她柔軟馨香的味道慢悠悠傳來。
他今日不知為何,感覺有些累。
快要睡著的時候,聽到薑芸近乎無聲的一句——
“可……我不是她。”
他並沒有聽懂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