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心肝兒的報恩

孔佑看了一眼酒杯。

邙山平亂後,他對晉王已經多加提防。

不過雖然人心難測,但也還未到杯弓蛇影的地步。營帳內這麽多雙眼睛盯著,劉禮不會莽撞動手。

“世子爺身上有傷,就不要喝了。”主帥衛燃一麵撕開羊腿,一麵勸道。

此次大勝,孔佑厥功至偉。

自那日衛燃帶領軍隊與孔佑一起夾擊敵軍後,便對孔佑多番關照。

給他最好的醫官,飲食也開小灶,甚至同孔佑隨行的護衛江流,都得到了優待。

“無妨。”孔佑卻舉起酒杯,同劉禮遙遙致意,繼而緩緩飲盡。

“好酒!”他讚道。

營帳內燭火耀眼,映照得他玄青色衣角的雲紋微微閃動。

見孔佑如此,中壘、屯騎等八校尉共同舉杯,恭賀戰事大捷。

孔佑豪爽飲下,數杯卻並無醉意。

“明日還要追擊敵軍,”衛燃道,“諸位要適可而止。”

校尉們連連應聲,都希望第二日可以由自己率軍追擊。

“本王去!”沒想到劉禮起身道,“自戰事開始,本王尚未有大勝之仗。明日就由本王率領五萬精騎,追擊匈奴吧。”

衛燃一直暗沉的眼眸忽然亮起,拱手道:“那便勞請世子爺從旁協助。”

孔佑欣然答應,帳內氣氛更加熱烈。正要痛飲後散席,突然聽到外麵有吵鬧聲傳來。

“怎麽了?”

坐得距離帳簾最近的步兵校尉起身,勾頭出去,又轉身回稟。

“是楊嘯舊部,聽說打勝了仗,想趁著將軍們心情好,恢複他們的軍籍。”

聽到楊嘯的名字,孔佑和劉禮對視一眼,麵露疑惑。

步兵校尉隻得把事情講得明白些。

當初太傅楊秋皓被抓,太傅之子楊嘯要帶軍反叛。他的親信當然聽他的,但有三四個校尉與楊嘯對抗,起了內訌。楊嘯一麵同匈奴勾結,一麵誅殺這些兵馬。校尉們幹脆帶上糧草叛出北地軍,跑到沙漠裏躲避了。

但既然已經叛出,無論原因是什麽,朝廷尚未裁決之前,這些兵馬都已經不在軍籍。

這會兒摸回來,是想請大將軍幫他們同朝廷說些好話。

衛燃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點頭道:“出去告訴他們,本將軍會為他們上奏請旨。沙漠維生艱難,讓他們明日收拾行李,先回來吧。”

步兵校尉樂嗬嗬出去回話,孔佑也站起身,說要見見敢跟楊嘯對抗的人。酒席就這麽散了。

初雪下得不多,太陽剛剛曬到,就化完了。

沈連翹忙完金樓的事,挽著成蔚然的胳膊出門,去裁縫鋪定製冬衣。

挑了最好的棉花,最軟的內裏,百姓能用的最好布麵。

先給娘和紅芍各一套,再給夫子師娘各一套,又扯了一匹天青色的好料子,左看右看,眯著眼笑。

“哎喲,”成蔚然道,“這是要給情郎做一套了。”

沈連翹任她逗笑,給掌櫃留下孔佑的尺碼,又寫了世子府的地址,囑咐送上門去。

這一下花費不少銀子,她捏了捏荷包裏剩下的銀兩,索性又給蕭閑、江流、嚴管家各做了一套。

這些都是願意對她好的人。

對她好的,她會忍不住報答。

“掌櫃的真是大手筆!”成蔚然搖著頭讚歎。

“也給成小姐來一套?”沈連翹客氣道。

“來呀!”成蔚然伸出胳膊,“來,量一量本小姐的尺碼。”

她說著果然讓人給量了,一麵量,一麵還看著沈連翹心疼銀子的表情,哈哈大笑。

“看你,哪兒有丞相府小姐的樣子。”沈連翹嘟嘴道。

“還不是跟你學的。”成蔚然得意洋洋。

沈連翹便笑了。

“也成吧,成小姐沒少照顧金樓生意,這個算是謝禮了。”她說著囑咐裁縫鋪掌櫃,“找塊最便宜的棉被料子,深綠底大紅花的,給小姐打扮起來。”

雖然這麽說,但沈連翹結賬前,還是給成蔚然挑了一件霜色底,茜色碎花的名貴料子。

看起來穩重又不失活潑,應該很適合她。

兩人出了裁縫鋪子,迎麵遇到蕭閑。

他穿著一件略薄的黛色長衫,腰間係一條栗色綢帶,上麵掛著好幾塊玉玦,走起路來“叮叮咚咚”地響,看到沈連翹,露出舒展的笑容。

這笑容一如往常,散漫、自由、無拘無束。

沈連翹上前一步,成蔚然避嫌,已經後退著側身。

“哥!”沈連翹伸出手,“給錢。”

“給什麽錢?”蕭閑豎眉道。

“妹妹知道你怕冷,剛給你定製了冬衣。錢都花光了。你以前騙我說良家的生意給我,也沒見你給啊。”

給她的就隻有那些人名罷了。

“那些人裏,隻要做生意的,都是你的生意啊。”蕭閑提醒她,見沈連翹不依不饒伸著手,無奈道,“多少錢?”

“五十兩!”沈連翹道。

“這麽貴?”蕭閑一麵抱怨,一麵從衣袖中掏出銀子,放在沈連翹手中,“這京都的布料,都是金子做的嗎?”

成蔚然聽到這句,不由得笑了。

倒不是金子做的,實在是因為做的衣服多,都由這位冤大頭雙倍買單了。

見到成蔚然笑,蕭閑才同她搭話:“二小姐也在。”

成蔚然轉過身,對蕭閑施禮。

她丁香色的衣袖刻意攏起,遮擋住那個小巧的手爐。

銅質鏤空鳳鳥紋手爐,是蕭閑送給她的賠禮。

蕭閑並未注意這些小事,他的注意力在京都的風物人情上。

“我看這大周稅賦已降,京都卻還是一片蕭條啊。”

街麵上有不少店鋪都是關閉的,行色匆匆的路人裏,也很少有高聲談笑的。

自皇帝即位,苛政重稅已經有好些年。

繁華洛陽城,如冬日的花朵般,漸漸有凋落衰敗的頹勢。

沈連翹沒想到蕭閑突然說這個,看了看左右道:“大周厲害,還是大梁厲害。”

“當然是大周。”蕭閑抿唇笑著,拍了拍沈連翹的肩頭,“但是心肝妹妹啊,天下可沒有常勝的將軍,也沒有國祚永延的國家。大周……”他雙手握在胸前,又猛然張開,仿佛什麽炸開道:“距離轟地一聲……不遠了。”

沈連翹畢竟從小長在大周,聞言搖頭道:“怎麽會?”

成蔚然卻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你說呢?”蕭閑微微低頭,詢問眼前的姑娘。

他看起來很有耐心,就連下巴上的疤痕,都透出幾絲平易近人。

“或許會吧,”成蔚然抬頭道,“國有興盛衰敗,但不管到什麽時候,大周的子民都會奮發圖強抵禦外侮,建立一個無人敢入侵的國家。”

她說得擲地有聲,顯然是站在大周人的立場上,要挫敗大梁皇子的野心。

蕭閑臉上露出震驚的神色,接著無聲地笑了。

“好口舌。”他道。

“所以,”沈連翹伸出拳頭,捶在蕭閑胸口,“你就別想著占我大周的便宜了。”

“不想了不想了。”蕭閑向前走去,含著笑意,回頭看了成蔚然一眼。

這一眼看得認真,似乎要把成蔚然的一切記在心裏。

“年節將近,”蕭閑道,“我該回去了。”

這一趟收獲很大,眼下孔佑再勝一局。蕭閑也要回大梁去,等合適的時候,同孔佑談條件。

正是北地最冷的時候。

將軍們的獸角弓被凍得難以拉開,鎧甲冰冷沙漠結冰。孔佑端坐戰馬向後看了一眼,見營帳邊往日飄揚的旗幟,已經被凍得無法翻卷了。

然而這次的追擊至關重要。

前線已傳來消息,說匈奴單於之子繼任王位,已經調集兵力,準備在涿邪山休整後,開拔攻擊大周主力。

故而說是追擊,其實也是正麵迎敵。

晉王劉禮鬥誌昂揚,先一步邁出寨門。

大將軍衛燃忽然在此時喊住了孔佑。

“給世子爺輿圖。”

他說著上前,親手把輿圖送上。

孔佑接過輿圖,衛燃卻並未鬆開。感覺到對方微小的僵持,孔佑有些意外地看向衛燃。

“世子爺,”衛燃道,“沙漠路況多變,您要仔細看看輿圖。”

遠處劉禮轉過頭,呼喊道:“兄長,走了!”

孔佑把輿圖收在衣袖中,原本意氣風發的神情已經變了。

衛燃眼中露出一絲不忍,拱手道:“祝世子爺凱旋!”

“祝將軍凱旋!”留在營寨中的士兵恭賀道。

孔佑收回目光,馭馬向前。

行軍途中,他打開那幅輿圖。

那上麵沒有山巒道路的圖紋,隻有一行字:“世子爺切莫回營,保重。”

切莫回營,是因為回營即死。

切莫回營,是要他消失在這茫茫的沙漠中,隱姓埋名苟活下去,再也不要回到洛陽城。

孔佑抬起頭,剛毅的臉頰神色深沉。

他忽然明白那日衛燃收到了什麽命令。

那是皇帝的命令,而衛燃顯然是不忍心的。

或許是因為相伴軍中的情誼,或許是對他力克敵軍的感激。衛燃選擇了通風報信,選擇讓他活下去。

風沙很大,如冰刀般在孔佑臉頰劃過。

他曾經消失在宜陽縣城十六年,寄居在孔老大人家裏,整顆心被仇恨啃噬,每個日夜,都想早日長大,報仇雪恨。

這一次,要繼續隱姓埋名嗎?

他已經二十三歲了。

人生苦短,有幾個二十三歲呢?

“兄長,”不遠處,劉禮對他揮手,極力喊道,“距離匈奴大軍還有兩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