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小姐公子終相見
征北軍大捷!
勝了!
報訊的探馬在京城街道掠過,一句話喊完,已經跑了半條街。然而即便是耳聾眼花的老人,也聽明白了他的話。
沈連翹猛然轉過頭去,看向報訊的方向。
探馬已經靠近禦街,不見了。
那是要把軍情匯報給皇帝。
她下意識抬起手,握住脖頸下的玉墜。
東家勝了,東家要回來了!
“湯大人,你聽到了嗎?”
來不及激動,沈連翹快步向京兆府門口走去。
她要衛尉軍等待,原本隻是想拖延時間。她不信滿朝文武會看著百姓被屠,不信禦史們閉目塞聽。若真是孤立無援,就算劫獄,也要救出夫子。
可沈連翹沒想到,救了他們的,是西北的軍隊,是東家。
“聽到了,聽到了!”湯瑞應聲,眼中有淚光閃動。
“勝了?”傳旨的宮中內侍啞聲道。
“公公,”湯瑞連忙拱手道,“您看。這事情有變,說不定陛下會收回成命。”
內侍臉上猶豫不決,問道:“那這些人,該如何治罪?”
“沒有喊冤有罪的道理啊,”湯瑞拖長著聲音,看一眼遠處的衛尉軍,“眼下公公同衛尉軍起了衝突,您看……”
他們這些做官的,說話都習慣隻說半句。
因為對於聰明人來說,半句也就夠了。
傳令的內侍眼珠轉了轉,明白眼前對他來說,首要之事是迅速進宮,證明自己沒有假傳聖旨,以此治罪臨陣倒戈的衛尉軍副統領。
內侍正要爬上馬車,忽然見到遠處人頭攢動,許多人奔跑過來。
那些人穿著清一色的玄色朝服,官帽上垂下紫色綬帶,無論官職大小,人人麵色焦慮。他們是從皇城府衙一路跑過來的,顯然是知道了皇帝要當街斬殺百姓的事。
“衛尉軍切莫動手!”
遠遠地,他們便這麽喊道。
沈連翹踮起腳看過去,見為首的正是丞相成堅和禦史中丞魏光嗣。
他們來了。
大周,還是有好官的。
衛尉軍副統領蔡無疾在馬上簡單施禮道:“末將並未動手,末將懷疑公公假傳聖旨,故而未動。”
“咱家並未假傳聖旨!”內侍啞著嗓子嘶喊。
“陛下恭儉愛民,豈會下旨誅殺無辜百姓?你的話,等到了陛下麵前,再辯吧!”
成堅揮一揮手,便有人迅速上前,把剛剛爬上馬車的內侍拖下來。
內侍臉色煞白抖如篩糠,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北部的仗打勝了,你聽說了嗎?”成堅看一眼湯瑞,和聲道。
“下官剛剛聽說。”湯瑞恭敬道。
他們相視一眼,帶著一切了然的神情,一個進宮,一個繼續審案。
而禦史中丞魏光嗣離開前,看著沈連翹,神情震動想要說什麽,卻最終隻是把目光從沈連翹臉上移開,看一眼湯瑞。
“喲,湯大人,今日沒暈啊?”他奚落道。
湯瑞紅著臉,對魏光嗣草草施禮。
京兆府的案子繼續審下去,但卻不似之前那樣氣氛凝重了。
所有人都知道,這案子怎麽判,已不在湯瑞,而在皇宮。
他們沒有等太久。
半個時辰後,宮裏有快馬來報,說是內侍假傳聖旨,已經被皇帝杖斃。衛尉軍副統領發覺旨意有詐,賞銀百兩。丞相等朝臣為國盡心,各有封賞。至於關在牢裏的夫子等人,因北部大捷,陛下隆恩浩**,赦免罪責了。
夫子的學生們聽到旨意,忍不住跑到街道上,跪地山呼萬歲。
今日對朝廷的種種憤懣不滿,在這個結果麵前,化為烏有。青天朗朗,他們的皇帝勤政愛民,世間少有。
沈連翹緩緩起身,看著宮城的方向。
陽光刺目,讓她險些睜不開眼睛。
這皆大歡喜的結果,恐怕是因為北部大捷以及丞相等人的進諫吧。不管別人怎樣,她不會相信那內侍真的假傳聖旨。
“別傻站著了。”
接旨後的湯瑞從沈連翹身邊經過,提醒她道,“你那位夫子,可還等著你呢。”
夫子已經站不住。
嚴管家把他扶起來,他整個身子酥軟無力,小腿似纏在一起,邁不出去。
沈連翹忍不住伸出手,把夫子破爛的衣服勉強拉嚴,遮擋住流血流膿的雙腿。
夫子的眼睜開,看見沈連翹,露出笑容。
“連翹,”他道,“你怎麽來了?”
“我來接夫子回去。”沈連翹道。
“夫子!”
“夫子……”許多聲音響起,許多人伸出手,握住夫子的手。站得遠的那些,便隻能大禮參拜。
“你們是……”夫子勉強回憶著,眼睛瞪大,卻因為情緒激動,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們是您的學生啊。我,賈三兒,家裏賣菜,每天的束脩就是一把菜。”一個粗獷的漢子道。
“賈三兒你好歹有菜,鄭六我每天就帶兩根柴火,夫子也教我識字了。有時候家裏沒米,夫子還讓我帶饅頭回去。”
“你們這些窮瘋子,”有個闊氣的男人道,“欺負夫子人好。我每日的束脩可是米麵。”
夫子點著頭,兩行清淚從眼眶湧出,沿著消瘦的臉頰滴落。
“你們來背夫子!”沈連翹揮手道,“一個個的,少偷懶!”
“師妹說的對!”
許多人湧上來,把夫子穩穩背起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夫子桃李滿天下,何用蹣跚歸家門。
師母早早迎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跟在師母身後,探頭探腦地看。
這孩子穿著簇新的錦衣,額頭飽滿麵含貴氣,卻又東張西望沒個正形。
“回來了,那本少爺就走了。”
見眾人簇擁著安頓好夫子,男孩想靠近卻又停住腳,自言自語著,往外溜。
“你站住,”沈連翹擋在他麵前道,“你叫什麽名字?”
“你誰呀?”男孩抬起頭,一雙清亮的眼睛打量沈連翹。
“我是夫子最聰明的學生呀。”沈連翹道。
“你胡說!”男孩跺腳道,“我才是!”
兩個人站在院子裏的榆樹下,沈連翹搖著頭,一臉不屑。
“就你?聰明?我聽說有個人敢炸夫子的灶台,那個人,才算聰明。”
聽到沈連翹這麽說,男孩頓時得意起來。
“就是我!”他拍著胸口道,“改天小爺我再給你炸……哎哎,你幹什麽……”
他歪著頭踮起腳,忍痛瞪著沈連翹,大呼小叫起來。
沈連翹扯住他的耳朵,手裏用力,搖晃幾下。
“就你啊?”她笑道,“我可答應師母了,等我見到炸灶台的師弟,一定把他的腿打斷!”
事情定下來後,魏光嗣假裝腹痛,沒到時辰,便從皇城趕回家。
他等不及要把今日的事情告訴夫人。
魏夫人早就聽到了消息,此時再聽魏光嗣把朝堂上的凶險講一遍,緊張得後背濕透。
“丞相大人英勇睿智啊。”她讚道。
“是啊,”魏光嗣感歎道,“皇帝權衡利弊,不得不杖殺內侍,給世人留一個清明之君的名聲。”
其實無論是丞相還是別的朝臣,都知道內侍是冤枉的。
無人為內侍喊冤。
他是這京城風雲詭譎局勢中的犧牲品。
見夫人情緒穩定下來,魏光嗣才講起他最想說的話。
“今日我見那姑娘了。”
他的聲音一瞬間溫和起來,像手裏捧著春天的水。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沈連翹。
上一次也是在京兆府,他看著眼前的少女,驚訝當年好友的骨肉竟然躲過了大火,長得楚楚動人聰明機敏。
這一次在京兆府,他驚訝她竟然能召集近百人營救夫子。她固然生得絕色,然而更應該被人注意的,是她不遜於她父親的睿智英勇。
魏光嗣還記得那個年輕人。
先太子引薦他們相識,隻一麵,他們便引為知己。喝醉了酒唱歌,唱出“守誌奉道、立身為民”的誌向。
那是一個寧肯舍去權勢,也要換萬民太平的年輕人。
多年以後,先太子和良氏族長死了,可他們的孩子都長大了。
長得這麽好,讓人想要大哭一場感謝上蒼。
“她怎麽樣?”魏夫人問。
“她很……”魏光嗣在心中努力想著措辭,最後隻是道,“她很好,她和世子爺是一起的,他們都很好。”
“世子爺要回來了。”魏夫人握住魏光嗣的手。
“今日是快報,”魏光嗣點頭道,“明日才會有詳細的軍情送到。明日,就知道他們何時返程了。”
雖然這麽說,但魏光嗣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
好似有什麽事橫亙在暗夜中,像一把刀,隨時會把眼前的好光景擊碎。
注:漢朝時期到皇宮報軍情的人叫探馬,也就是偵察騎兵。“戍樓三號火,探馬一條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