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連翹的好日子

京兆府大堂上,沈連翹端正地跪著,同湯瑞講道理。

“民女翻遍《大周律》,未見有律條說為民請願要關押治罪。湯大人身為大周三品官員,京兆府尹,百姓的父母官,不會沒有看過律條吧?”

“大膽!”陪同湯瑞審案的副手京兆少尹大喝道。

兩邊衙役聞言猛擊燒火棍,要嚇破沈連翹的膽子。

湯瑞連忙擺手,示意衙役不必如此。

他眉頭緊鎖看著沈連翹,一時間無可奈何。

雖然這姑娘自稱“民女”,但湯瑞可不能真把她當作能夠隨意責打的百姓。

“江恨晚已經親自認罪,承認他聚眾鬧事與朝廷作對。供詞就在這裏,你自己看吧。”

一張供詞落在沈連翹膝頭旁,她拿起來看看。

陳述罪狀的字不是夫子的,但夫子簽了名字。

名字上的紅色指紋模糊不清,不難想象他是被人按著手,印在上麵的。沈連翹心中疼痛煎熬,更加惦念夫子的安危。

“既然如此,”她緩了緩神道,“請問大人您判他入獄幾年?為何關押數月卻沒有判令呢?”

因為皇帝要他死。

這句話湯瑞不能說出口。

他看一眼外麵,著急皇帝的旨意為何還沒有到。再看看沈連翹,勉強回答道:“本官怕他出獄後不思悔改,影響稅法實施。等此次稅期過了,自然把他放出來。”

一個稅期便是半年,若稅法更改,便要往後延長。這麽算的話,豈不是遙遙無期嗎?

夫子撐不住的。

還未等沈連翹反駁,夫子的學生們便群情激憤大聲議論起來。不過他們的議論聲再大,也大不過京兆府外的馬鞭聲。

馬鞭聲淩空而起,接著是馬蹄踏落的巨響。

“陛下有令——”內侍官尖厲的聲音撕痛耳膜,“賦稅是為抗擊匈奴加征,匈奴不退,稅法不改!若有敢借此滋事者,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

京兆府府尹湯瑞震驚地起身。

這不是他能夠預見或者想要得到的結果。他送信往宮裏去,以為最嚴的懲戒,不過是把這些人集體收押。

如果真要格殺勿論,那今日京兆府外,豈不是要血流成河嗎?

那他這個父母官,便是殺傷人命的劊子手了。

湯瑞大步向外走去。

三班衙役都會聽他的號令,陛下雖有嚴令,但他可以把這些百姓勸退。沒有他的命令,沒人敢當街戕殺百姓。

然而,走到京兆府大門口的湯瑞卻忽然停住腳步。

他看到了衛尉軍的旗幟,看到了衛尉軍的戰袍,看到他們手持弩箭,把長街裏的百姓團團圍住。

衛尉軍,那是隻有皇帝能夠號令的兵馬。

是保衛京畿重地,保衛皇宮,上殺奸佞,下除反賊的兵馬。

湯瑞感覺身體裏奔湧的血液一瞬間凝固不動了。

他轉過頭,瀕臨崩潰的情緒讓他幾乎無法開口說話。他的嘴唇囁嚅著,終於大聲道:“你們快跪下,跪下……”

湯瑞顫抖著聲音,對被衛尉軍圍住的百姓道:“你們跪下,說自己知錯!快跪下!”

跪下吧,跪下!活著要緊。

你們的夫子還沒死呢,你們不要死在這裏。

湯瑞一麵大喊,一麵拉扯眾人的衣袖。堂堂父母官,倒像一個行止癲狂的瘋子。

然而沒有人聽湯瑞的話。

百姓們站著,雖然有因為驚駭瑟縮身子的,但更多的人在大聲質疑。

“我們隻是喊冤抱屈,為何要殺我們?”

“陛下乃仁德之君,是不是你們假傳聖旨?”

“這京兆府的鳴冤鼓不能敲了嗎?衛尉軍敢這麽做,我們就去敲登聞鼓。”

登聞鼓在禦街上,是敲給皇帝聽的。

衛尉軍凜然而立,對百姓的哭訴充耳不聞。

“舉弓!”

為首的衛尉軍副統領喊道。

他表情冰冷雙目如炬,看著百姓們的神情,如同看著異族人,看著腳下的螻蟻。

這就舉弓了?

湯瑞舉起胳膊揮動,示意對方稍微等等。傳旨的內侍總管已經跳下馬車,擋在湯瑞麵前。

“湯大人,”他重複道,“陛下旨意,除非匈奴被擊退,否則稅法不變。這些人阻撓稅法實施,理應正法。”

匈奴哪是那麽容易被擊退的?

湯瑞第一次後悔做了文官。甚至,他有些後悔自己做官。

遠處傳來機括響動弓弦拉滿的聲音,慘劇就要在眼前發生。

湯瑞隻覺得四肢麻木唇齒顫抖,卻有人把他擠開,和聲道:“請讓一讓。”

那個聲音清脆幹淨,在一片混亂中,讓人心神震動。

湯瑞轉過頭,看見沈連翹越過他向前走去。

她的頭上插著一支魚骨簪,脖頸中佩戴著一枚大雁玉墜,脊背挺拔,身姿窈窕,衣袂飄揚,步履堅定。

她去做什麽?

她要先送死嗎?

湯瑞心中忽然閃過孔佑暴打晉王的那一幕。

他跺腳道:“沈姑娘,快回來!”

這一聲喊叫沒有阻止對方,倒把衛尉軍的注意力引到了沈連翹身上。

長街擁擠,人群卻主動讓開一條縫,讓沈連翹走過去。

她越過神情激憤的人群,在弓弩齊刷刷的瞄準示威下,一直走到衛尉軍副統領麵前。

沈連翹抬起頭,對那個神情驚訝的男人道:“蔡無疾,是你嗎?”

蔡無疾,原名良狄,祖籍洛陽,後遷入江州,從無名軍卒到大周朝衛尉軍副統領,他用了十二年。

蔡無疾雖然無權守衛皇宮,卻負責京畿一帶的安全。

他是良氏族人。

沈連翹記得每個良氏族人的名字。

這裏距離湯瑞和內侍足夠遠,遠到沈連翹可以自由地說話。但她依然沒有叫破蔡無疾的本名。

眼前的人三十來歲,國字臉,粗眉毛,一張臉透著常在行伍的木然和狠厲。

沈連翹希望這人足夠聰明,這樣對他們彼此都好。

蔡無疾看著沈連翹,原本木然的神情忽然鬆動。一絲詫異在他眼角散開,下頜微低唇角微動道:“你是……”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沈連翹道,“我給你寫過一封信,信裏的署名,是良辰。”

雖然京中有許多人知道,孔家金樓的掌櫃便是良氏嫡女。但為了安全,良氏族人並沒有同沈連翹見過麵。

他們隱藏在沈連翹看不到的角落,蟄伏待動。

孔佑帶兵出征時,沈連翹用了一晚的時間,給良氏族人寫信。有一封,是寄給蔡無疾的。

大街上漸漸安靜下來。

雖然衛尉軍的弓弩都指向百姓,但所有人都看見,衛尉軍副統領正在跟沈連翹說話。

夫子的學生相信沈連翹。

是她寫信召集眾人,是她敲響鳴冤鼓。

那麽不妨看看她接下來怎麽做。

“她在說什麽?”內侍總管問湯瑞道。

“不知道,”湯瑞搖頭,“那姑娘伶牙俐齒的,本官都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不管她說什麽,”內侍啞著嗓子道,“這些人若敢不散,就全數誅殺!”

湯瑞心中惴惴,極目看向遠處。

那裏有一個身穿淺青衣裙的女子,她抬起頭,對戰馬上威風凜凜的副統領說話。

而副統領忽然翻身下馬。

“我收到了信。”

蔡無疾把弩弓放下,躍下戰馬,看著沈連翹。

眼前的女子跟他想象中的良辰不太一樣。

那信裏的語氣持重老成,麵前的她卻溫和謙遜,且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

原本就該十六歲的。

族長已經死去十六年,他們這些活下來的良氏族人,等了十六年。

等著報仇雪恨,等著卷土重來。

所以今日的民鬧,是這位少女所為嗎?雖然不及她父親當年的英姿,但她已經做到了許多人不敢也不能的事。

果然,是我良氏遺孤。

蔡無疾喉頭顫動,強忍心中澎湃的情緒,開口道:“族長大人。”

聲音不高不低,神情凝重恭敬。

左右的衛尉軍都是蔡無疾的親信,百姓們聽不懂他們的話,他還算安全,能保住自己的身份。

沈連翹點頭道:“今日你接了命令,來殺他們嗎?”

蔡無疾眼眸微垂道:“從今往後,我隻聽族長的命令。”

“好,”沈連翹轉頭看向被百姓遮擋的內侍總管,沉聲道,“我要你無視他帶來的口諭,等一等。”

等,等什麽?等多久?

然而蔡無疾沒有質疑。他腳踩馬鐙上馬,看向湯瑞,厲聲道:“湯大人,不知你案子審得怎麽樣?這些人是歹人亂民嗎?可殺嗎?”

“不可不可!”湯瑞跳著喊,唯恐蔡無疾聽不清自己的話。

“蔡副統領!”眼看情勢不對,內侍總管大喊道,“你要抗旨嗎?還不把這些亂民殺死?”

他說著抽出身邊皂吏的腰刀,胡亂地揮舞著,恨不得代替蔡無疾行刑。

“抗旨?”蔡無疾喊道,“本統領看你是假傳聖旨吧?來人,把這欺君罔上的宦官捉住,扭送進宮!”

“你敢?”

場麵一時混亂不堪,就在這喧囂之中,突然聽到遠處有聲音傳來。

“報——北部大捷!”

“報——征北軍大捷!”

“報——征北軍生擒匈奴單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