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秋夜風起,寒意襲人。

臥房裏燒起了火盆,許夫人獨坐燈下,靜如泥塑。

晏聽潮站在廊下稍停片刻,輕咳了一聲,方才上前叩門。

許夫人開門見到是他,不由一怔,“晏公子?我還以為晏公子已經動身離開了梅州。”

晏聽潮抬手施了一禮,“許夫人,我有一事不明,趁著夜深無人,特來請教。”

許夫人麵露猶豫,推辭道:“天色已晚,恐不大方便。還請晏公子明日裏再來吧。”

晏聽潮慢慢道:“此事,事關許小姐安危,還請夫人解惑。”

許夫人聽見“許小姐”三個字頓時麵色微變,將晏聽潮請進房間,順手將房門關上。

“晏公子請坐,不知道公子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晏聽潮坐在桌邊,掃了一眼火盆裏的灰燼,“夫人這是在處理身後事嗎?”

許夫人佯作不解,“公子這是什麽意思?”

晏聽潮看著她的臉,“丈夫女兒都已離世,夫人自覺了無生趣,索性服毒,求個解脫。”

許夫人震驚片刻,居然一口承認,“公子說的不錯,妾身正是如此打算的。”

晏聽潮:“既然許夫人坦誠相見,那我也就開誠布公地直說吧。”

“天目閣的確最善於尋人,也的確接了不少這樣的生意。但自從我大哥去世之後,天目閣已經逐漸解散,招攬的江湖人士也都走得七七八八。至於我,壓根也不想做這種生意,更別提親自出馬。”

“我之所以肯親自來梅州替許夫人尋人,並非是因為許夫人給的酬金豐厚,而是因為許員外在我麵前吐了一攤血,我是為了那攤血而來。”

許夫人怔然不解,“一攤血?”

晏聽潮點頭,“我知夫人時間不多,無奈隻好深夜打擾,想請夫人告知實情。”

許夫人目光低垂,“妾身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江湖人打打殺殺,見血如同喝水一般尋常,但是許員外那天吐的血,血色發藍且凝結成塊。我想知道,許員外到底是得了什麽病。”晏聽潮頓了頓,語氣漸重,“或者說,他是中了什麽毒?”

許夫人避開晏聽潮的眼神,“夫君本就身體羸弱,又常年操勞藥鋪的生意,春音失蹤導致他急火攻心,這才吐血。”

“據我所知,許員外當年位列武試三甲,內力深厚,異於常人,何來身體羸弱一說?”

許夫人慘然一笑:“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近兩年他身體極差。”

晏聽潮冷冷道:“許夫人就沒有懷疑過他是中毒?”

許夫人斷然否定,“沒有。”

“會不會是許家二房?”

許夫人立刻道:“不會。二叔不是那樣的人。”

“許夫人為何這麽肯定?你寧願招贅上門女婿,也不肯過繼二房的孩子,我還以為你和許家二房勢同水火,可是我看你和二房的關係卻十分親睦,這就很奇怪了。”

許夫人道:“沒什麽奇怪的,一來自己女兒更親,二來春音自小嬌慣,我不想她嫁出去在婆家受欺負,留在身邊,有了外孫一樣可以繼承家業。”

“既然如此,那應該是給許小姐找一個品行優秀的夫婿才對。許夫人娘家侄兒有四個,偏偏挑中了最不老實的霍秀庭,好吃懶做,嗜賭成癮。若是外頭的人,許夫人或許被媒人蒙蔽,識人不明,可是娘家侄子什麽德行,許夫人不會不知道。況且許小姐嫁人兩年,不許他近身。這就很說不通。”

“因為他非禮過春音,我怕傳出去有損春音的名聲,迫不得已才讓他入贅。”

晏聽潮冷笑:“這就更不可能了,許小姐自小習武,劍術高明,怎麽會被霍秀庭非禮呢?”

許夫人麵色一驚,“公子怕是誤會了,我家春音不會武功。屋裏的劍原本是她爹的佩劍,她喜歡就拿了去,放在房間裏當個擺設而已。”

晏聽潮淡淡一笑,“夫人以為我那麽好騙嗎?”

許夫人目光低垂,“公子幫我找到女兒,我謝還來不及,何苦騙你。”

“許員外以懼內為由,不肯過繼侄兒,其實是為了保護二房,而不是擔心二房奪家產。許家的藥鋪恐怕不是金窩,而是火坑。對嗎許夫人?”

許夫人神色慌亂起來,“晏公子不要胡亂猜測。”

“還有,許員外既然和林一筆私交甚好,為何請他做一幅畫,要花足足五千兩銀子。據我所知,林一筆可沒這麽貴。”

許夫人:“林一筆和春音多年未見,僅憑記憶作畫,自然難度很高。林一筆愛惜羽毛,怕畫得不像壞了自己名聲,不肯答應,夫君苦苦哀求,花費巨資才請動他作畫。”

晏聽潮微微挑眉,“我猜,這筆畫資其實是為了留給許小姐吧?”

許夫人臉色巨變。

晏聽潮接著說道:“因為霍秀庭和甘草已經認罪,夫人又一口咬定屍體就是許小姐,所以仵作也沒有認真驗屍,就同意人先下葬,入土為安。可是我派人去查了,那具屍體是一位生過孩子的婦人。”

許夫人麵色發白,籠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晏聽潮冷冷道:“許小姐還好端端地活著。夫人自絕生路,就是想徹底斷了她的念想,讓她遠走高飛不再回來。”

許夫人麵色驚慌,“公子胡說!”

晏聽潮沉默片刻,“夫人若是不肯告知實情,我隻怕不能替夫人保守秘密。”

許夫人又驚又急,氣道:“你,你堂堂天目閣的閣主居然言而無信!”

晏聽潮微微一笑:“你說的那是上一任閣主。本閣主是個由著性子來的人。從來不在乎名聲。”

許夫人氣得捂住胸口,“你,你,”

晏聽潮淡淡道:“隻要夫人說出實情,我就替夫人保守秘密。”

許夫人閉著眼睛,平息了一下情緒,“你猜得沒錯,那具屍體不是春音。”

“許員外和許夫人大費周章地找到天目閣,讓我來演這一出戲,究竟是為了什麽。”

“因為,我夫君隻不過是個傀儡,並非是杏林藥鋪真正的主人,藥鋪的每一筆收入都有人監管,夫君的一舉一動也都有人監視。他身中劇毒,大限已至,那人要春音接手藥鋪,繼續替他做事。我不想我唯一的孩子也像夫君一樣一輩子被人操縱,活不過三十八歲。所以我們想出這麽個主意,讓李美娘出麵,慫恿霍秀庭謀害春音,給他假死毒藥。然後李美娘把春音救走,在原處埋了一具女屍。”

晏聽潮:“夫人是想利用天目閣的名聲,讓天目閣的閣主來親自判定許小姐已經是個死人,這樣也就沒人懷疑她還活著。”

許夫人點點頭,“我夫君去京城找林一筆畫像是個幌子,其實是向他托孤。畫資也是幌子,請他日後轉交給春音。夫君從京城去揚州找到天目閣,向你求助尋人,這麽一來一回地拖了月餘時間,好讓屍體麵目腐敗,認不出來。”

“杏林藥鋪真正的主人是誰?”

“我不知道。”

“那許員外究竟中的是什麽毒,為何活不過三十八歲?”

“我不知道。”許夫人急忙又道:“林一筆也什麽都不知道,春音更是什麽都不知道。”

晏聽潮遺憾地歎了口氣,“夫人把這些秘密帶進棺材裏不覺得可惜嗎?難道夫人不想有人給許員外報仇?”

許夫人目光含淚,緩緩道:“我不想讓我女兒報仇,她隻要好好地活著就行了。”

晏聽潮沉聲道:“那如果我願意替許員外報仇呢?”

許夫人一怔,“你為什麽要替我夫君報仇?”

“因為習武之人,行俠仗義。”

“多謝晏公子好意,隻要能替春音保守秘密,我們夫妻就感激不盡了。”許夫人淒然一笑,口鼻開始流出烏血。

“公子太過聰明,我原本以為春音的事能瞞過你。既然公子猜到了,那就請公子守信,替我保守秘密,否則……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許夫人拚卻全力,斷斷續續說完,終於耗盡了最後一口氣,倒在了地上。

屋內一片死寂,窗外飄過細細風聲。

晏聽潮彈指滅了燭火,轉身看著門外,冷冷道:“偷聽了這麽久,不怕我殺人滅口嗎。”

院中孤月一輪,樹影幢幢。

晏聽潮縱身飛出,一掌擊向廊下的花柱。

一道黑影從柱子後彈出,快如閃電。

晏聽潮接住被黑影激飛的一片落葉,順手彈出,徑直射向黑影的後膝。

黑影踉蹌一下,單膝跪地,不等躍起逃走,晏聽潮的手掌已經壓到了她的肩上。

小山暗叫不妙,正要反擊脫身,一聲帶著冷意和殺氣的調侃在耳邊響起,“周姑娘行這麽大禮?”

被認出來,再跑就不合適了。周小山趕緊狗腿兮兮地喊了聲閣主,忙不迭地賣好,“屬下不放心閣主的安危,所以才暗中跟來想要保護閣主。”

晏聽潮笑了笑,“把偷聽偷窺說成是暗中保護。你這嘴巴還挺厲害的。”

小山討好地說:“和閣主比差遠了。許夫人死了,咱們趕緊走吧,萬一被人看見,誤會是閣主毒死了許夫人那就慘了。”

晏聽潮很不要臉地說:“沒事,被人看見,我就說是你毒死了許夫人。”

周小山氣得眼睛都大了一圈,“閣主,你怎麽能這樣!”

晏聽潮慢慢一笑,“主人對下屬,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壓低了聲線的男音在夜風中又溫柔又勾魂。

周小山露出一個驚呆的表情。

太無恥了吧。

肩上力道卸了,周小山麻溜地站了起來,還不等她站穩,晏聽潮捏住了她的小下巴頦,惡狠狠道:“巧舌如簧,不說實話。我看不如拔掉喂豬算了。”

周小山佯作害怕地求饒:“舌頭要吃飯的啦,閣主饒命,我說實話。”

晏聽潮鬆了她下巴頦,“說吧。”

“我就是好奇嘛。我想要知道,李美娘究竟有沒有慫恿霍秀庭殺人,我不信她會做這種事。她雖然經常罰我,可是她人也不壞的。”

“其次,她為什麽要替許員外做事?這天底下又不是隻有許家一家藥鋪,大不了去別的藥鋪進貨啊。”

“最後,許春音既然沒死,你說李美娘是不是被她殺了滅口?”

晏聽潮哦了一聲,“你的問題還挺多的。”

周小山舉起一根手指頭,不怕死道:“還有一個。”

“說。”

“閣主為什麽要替許員外報仇?”

晏聽潮看了看她,“這不是你說的?為人要正直誠實,習武要行俠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