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兩人回到天目閣,走到無秘樓前,晏聽潮看著樓前的一湖碧水,突然停了步子,問身側的小山:“你可會鳧水?”

“不會。”

晏聽潮正色道:“去苗神穀之前,你得盡快學會。”

周小山不解,“去苗神穀和學鳧水有何關係?”

“苗神穀內有不少溪流暗河,穀口便是一條江流,你學會鳧水以防萬一。”

周小山聰明機靈,立刻就聽出不對勁,“你的意思是可能會有人暗算我?”

晏聽潮一貫謹慎周全,心想既然她問起,就先給她點心理準備。這丫頭雖然機靈慧黠,可心地純良,尚且不知道人心險惡。被李瓚利用的這次,能夠死裏逃生,純屬運氣。

“小小一個苗神穀,比金陵的朝堂還熱鬧。天地兩派鉤心鬥角,各為其主,沒幾個好人。”

如果不是為了去查明真相,他自己都不想再踏入苗神穀半步,更絕對不會讓她去蹚這個渾水。

周小山道:“我覺得國師為人還不錯。”

“所以他在穀中格格不入,待不下去才遠走他鄉。除了天以可以信任,別人都得提防著。”

晏聽潮一向閑散沒個正形,今日很難得地端著正經,“苗神穀是匯集天地靈氣之所,穀中人都很長壽,好不容易死了一個長老,空出一個位置來,天地兩派必定爭得你死我活。”

初生牛犢不怕虎,周小山一想到那場對決,不僅並無怯意,反而頗有些躍躍欲試的激動,“聽上去很刺激啊,不知我的對手會是誰。”

晏聽潮板著臉道:“你別輕敵,輕則受傷,重則送命。我可不想你出了什麽事,你師父打上門來找我要人。”

周小山粲然一笑,“放心啦。”

晏聽潮依舊板著臉,“我不放心。”

周小山被他的灼灼眼神弄得有些心亂,眼神飄向湖麵,哎了一聲,“真是不巧,大冷天學鳧水,我可是要吃點苦頭了。”

臉頰一側傳來晏聽潮的一句輕哼,“我會讓你吃苦頭?”

周小山本就心神微亂,聽聞這句話,更是心裏撲通一跳,臉上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燙。

晏聽潮柔聲道:“你跟我來。”

周小山輕輕吸了幾口氣,趁著他背過身去,將手心狠狠壓在心口,鎮定一番,這才跟著他走進了水光閣。

雖然玲瓏閣就在對麵,她卻是第一次踏入他的居處。

原想著他摳門愛錢,屋內該是個金玉滿堂的奢靡模樣,卻沒想到布置得極為素雅清幽,一樓偌大的廳堂,茶室和書房合二為一,順著樓梯上了二樓,是他的臥房。

房間裏擺放著各種名貴香木雕就的木雕擺件,風過之處,暗香浮動,是一種讓人心靜神清的木質清香。

晏聽潮推開牆上的一張長卷山水畫,原來那畫後居然是一間密室。

他望著站在男子臥房裏顯得局促萬分,不知道眼睛往哪裏放合適的小丫頭有點好笑。

“進來吧。”

周小山窘窘地上前幾步,跟著他進了密室。

內裏隻有一頂小小的天窗,日光從明瓦透下來,房內像是水底的水晶宮,有種水氣熏蒸的霧蒙感。

包括他的人,霧雲繚繞,玉山傾倒。

他拿出一件衣服,遞給周小山,“這是一件鳧水衣,穿上如魚在水,自在輕盈,身體不會失溫。”

衣服柔滑如緞,和鮫綃麵具有相似之處,不過鮫綃麵具薄如蟬翼,這衣服卻很厚實結實,還有彈性。

“送我的嗎?”

“對,送你。”晏聽潮目光朦朦朧朧的,聲音也有些虛虛幻幻的不真切,可是他的氣息卻真真實實地氤氳過來,“你還覺得我小氣嗎?”

英挺劍眉下的一雙眼,猶如無秘樓前的湖水,看似平靜卻幽沉勾人。

密室逼仄,容不得兩人距離太遠。堪堪就是一臂之距。他彎下腰對她說話,氣息近到眉梢,她甚至生出錯覺,他若是頭再低一些,便會親到她。

小山急忙轉身推開了房門,急匆匆地連著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的心跳不那麽狂亂。

晏聽潮清了清嗓子,“明天我讓管家找兩個會水的丫鬟教你。你若是學不會……”

周小山擔心學不會不讓她去苗神穀,立刻扭臉問:“學不會怎樣?”

晏聽潮慢悠悠道:“學不會,我親自教你。”

周小山一想那個畫麵,立時三刻就紅了臉,抱著衣服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扔下狠話,“嗬,無空劍法我都學得會,鳧水還不是小菜一碟!”

李瓚臨行前特意來到沉香苑,向白夫人辭行。

賢王遇刺的消息,闔府皆知。白夫人即便心知肚明怎麽回事,麵上還是得裝作一概不知的樣子,關心地問起刺客是否落網。

李瓚回道:“雖然抓住了刺客,可惜已自盡身亡。”

單敏儀做事滴水不漏,刺客自盡,死無對證。白夫人對這個結果絲毫也不意外,隻是關切地提醒了一句,“那殿下回京的路上要小心,多帶些護衛。”

李瓚含笑點頭,轉身對安遠道:“你去外麵守著,我和白姨有話要說。”

安遠從門口往外退了十幾步,站在回廊外。

白夫人心裏莫名咯噔一下。

李瓚唇角輕牽,露出一個純善乖順的淺笑。

他容貌昳麗,氣質清雅,時常會給人錯覺,隻是一位彬彬有禮的世家公子,和大名鼎鼎的“賢王”兩個字並無關聯。

李瓚起身行了一禮,“我小時候幾次突發怪病,險些送命,若不是白姨及時救治,恐怕早就一命歸西。白姨對我恩重如山,這次也幸虧白姨提醒,否則我怎麽都想不到害我的人會是母親。”

白少瓊驚到心髒一抽,硬生生不知道如何接話。

“白姨不必害怕。我今日來,隻是想問問白姨為何給我寫那兩封信。”李瓚語氣和神色都極柔和。

白少瓊依舊不想承認,硬著頭皮問:“什麽信?”

李瓚篤定地說道:“信上的字跡轉瞬消失,可見送信的人,就在王府之內,不會距離很遠。白姨精通醫術,能調配出那樣的墨水也不足為奇。再者,我對照白姨給王太妃抄寫的佛經,認出來是白姨的字跡。”

白少瓊慌張不堪,垂目不語。

李瓚沉聲道:“我沒有別的用意,對白姨更無惡意,隻是想知道我生母到底是因何而死。”

白少瓊遲疑片刻,無奈之下隻好低聲道:“如果不是因為你大哥身體不好,王太妃也不會容你出生。”

李瓚不見意外,也不見生氣,依舊柔和地問道:“我是一個備選?”

白少瓊微微點頭,“你生母身份卑微,未進王府有了身孕,王太妃原本打算給她一碗落胎藥,再交給單雪洲遠遠發賣掉。”

“不想那時,世子突然犯病命懸一線,你父王一急之下病危不起。若你父王和世子有什麽意外,賢王一脈就斷了。王太妃連庶子都容不下,又怎能接受過繼的皇子。於是便透出口風說自己已有孕三月。”

“萬一李琨出了意外,她就去母留子,把你養在她名下。你生母聰明機警,發覺王太妃的打算後便打算出逃。她見我和善心軟,來找我求助。我心裏不忍,給她銀兩助她逃走,可惜她逃了兩次都被抓住。後來王太妃一怒之下,命人斷了她雙腿。”

“她當真是難產而死?”

白少瓊搖頭,“不是難產,是一生下你就被毒殺了,連帶那個接生的穩婆。”

李瓚眉頭一顫,難以自禁地握住了掌心。

“世子一直病病歪歪,後來又被刺客所傷,身體更加羸弱不堪,隨時都有可能早逝。所以你被留下來就是一枚備選的棋子,一旦世子有意外,你總比過繼的兒子要親,畢竟你名義上還是她的幼子。你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會對她視同生母一般孝敬。”

“等李琨安然無恙地襲爵,且有了兒子,你便沒什麽用了。可王太妃千算萬算,沒算計到李琨病逝,太後和聖上竟會讓你襲爵。殿下畢竟不是她的親生肉骨,且一直養在太後身邊,和她並不親近。若李琨的長子襲爵,這賢王府還是她的天下。”

李瓚聽完,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靜。“白姨說的這些和我猜測的也差不多。大哥若是不死,賢王府也不在乎多養我一個閑人。可大哥死了,襲爵的是我而不是大哥的兒子,她自然不甘心。”

白少瓊擔憂道:“所以殿下這半年一定要小心謹慎,最好成親後才回揚州。”

揚州是單家和賢王府的天下,單敏儀隻是不願在府裏動手,否則李瓚也是防不勝防。京城乃是天子腳下,且有沈照青的關照。單敏儀想在太後和沈大人的眼皮底下做手腳,那就難得多了。

“多謝白姨。不知白姨為何要冒著風險給我寫信?”

白少瓊直言道:“當年我並不想嫁給你父王,是你父王想要拉攏利用懷善堂,才納我入王府。我根本無意爭寵,也無意世子之位,即便如此,也不能被太妃所容,我十月懷胎,拚死生下的孩子被她害死,這個仇,我不能不報。”

李瓚歎道:“難怪你和兩位夫人都膝下無子。都是太妃做的手腳?”

白少瓊淒然一笑,“不錯。我們前前後後進府的幾個人,都被她害了,被困在後宅,身邊連個排遣寂寞的孩子都沒有。我學醫本想治病救人,開辦女醫所,培養女醫,可惜進了王府一生被毀於這方寸之所。”

李瓚道:“他日我定會為白姨開一所女醫館,讓白姨施展平生所學,得償心願。”

“多謝殿下。”白夫人心想既然李瓚已經發現是她,索性把自己的目的都倒了出來。

“單家野心勃勃,除了懷善堂,還打著神劍莊的主意,想讓我侄兒日後成為神劍莊掌門,從而把控神劍莊為其所用。我不想我的侄兒也被利用,不得解脫。殿下既已襲爵,賢王府真正的主人,應該是殿下。我希望殿下能讓白家和懷善堂擺脫單家的掌控。”

李瓚起身道:“白姨放心。”

白夫人往外送了兩步,“殿下此去京城,多加小心。”

李瓚回眸微微一笑,“若是有人真的想害你,小心是沒有用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先下手為強。”

白夫人一愣,沒想到這年輕人居然會有如此果決利落的想法。似乎一切都成竹在胸,已經有了決斷。

“你娘的墳墓你去看了嗎?”

李瓚搖頭,“她雖然是我娘,但我永遠也沒法認她,更不能讓世人知道。 但是我會替她報仇。”

說罷,他柔聲道:“白姨放心,我也會替你報仇。”

白少瓊再次一愣。

眼前的李瓚,比她想象中有城府得太多了,單敏儀真小看了這個年輕人,以為輕而易舉就能除掉他。

踏上門口的馬車,李瓚對單雪洲招了招手,笑吟吟道:“舅舅送我一程吧。”

單雪洲遲疑片刻,躬身上了馬車,十分拘謹地坐在車門處。

賢王府漸漸落在長街的盡頭。

一直沉默的李瓚緩緩開了口,“舅舅仿佛認識那個為首的刺客,見到他的真麵目,很是震驚。”

單雪洲解釋道:“他缺了半截眉毛,容貌奇怪,我乍一看覺得驚訝。”

李瓚冷冷道:“我不想再打啞謎。舅舅很清楚刺客的來曆,顯然也知道是誰想要殺我。”

單雪洲心裏一跳,硬著頭皮道:“是誰?”

“舅舅何必明知故問。你知道我說的就是太妃。”

單雪洲張口結舌,手心裏出了汗。

“她已經殺了我兩次,還有第三次。”李瓚微微挑眉看向單雪洲,“下次會用什麽手段來害我,舅舅能打聽到嗎?”

單雪洲冷汗淋漓,李瓚說得沒錯。單敏儀既然已經對李瓚起了殺心,那麽一擊不中還有二次三次。這兩次都極其凶險,李瓚第一次是碰運氣死裏逃生,第二次是用了計謀才得以脫身。可第三次呢?誰能保證一直有這樣的好運。

李瓚輕描淡寫地說道:“既然舅舅打聽不到。那不如先下手為強吧。”

單雪洲一怔,什麽意思?難道他要除掉太妃?

李瓚將他驚疑不定的一臉驚色收入眼中,冷冷道:“你心裏有單家,還念著她是你長姐。遺憾的是,她從未把你當成弟弟。若真的對你有一點顧念,也不會對我下手。怎麽說,我也是她的侄兒不是嗎?”

單雪洲震驚到心跳驟停,原來他都知道。

但,他是怎麽知道的?

李琨天生不足,單敏儀不想讓其他妾侍生下子嗣,動搖李琨的世子之位。在幾位侍妾入府之後,分別都動了手腳。然而沒想到的是,她自己也隻生下李琨,自從便再無身孕。偏偏李琨又身體羸弱,三天兩頭抱恙,成了單敏儀的心病。

林香雲離開王府時並未懷孕,單敏儀假借扁鵲堂的老堂主之口,改了月份,讓李英以為林香雲懷的是他的兒子,後來又以極端手段催生,養在她的名下,為的就是萬一李琨有個三長兩短,她膝下還有個備選,她依舊可以穩坐太妃之位,掌控整個賢王府。

令單雪洲不解而震驚的是,當年這件事極度機密,隻有他和單敏儀,以及扁鵲堂老堂主知道。老堂主已經過世多年,林香雲生下李瓚就被毒死,李瓚的身世,甚至李琨都被蒙在鼓裏,李瓚究竟是怎麽得知的?

“不想任人宰割,那就釜底抽薪,先發製人。除掉那兩個小的,她就不會再動我了。”

李瓚一雙眼眸一如既往的澄澈單純,仿佛說著一件極其稀鬆平常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