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青鳥坊”這名字聽上去幹淨飄逸,從外麵看,是白牆青瓦的一座江南庭院,夜風卷著嫋嫋樂聲,徐徐送到耳畔。
周小山還以為晏聽潮帶她來開開眼界,見見世麵的必定是個好地方,誰知道一進去,就傻眼了。
那玲瓏豔麗的樓閣,香氛四飄的空氣,還有嬌聲燕語,豔光四射的姑娘,她再傻也知道這是個風月之地了。
好嘛,她原以為晏聽潮隻是摳門而已,好歹是個潔身自好的男人,沒想到還喜歡光顧煙花之地!心裏像是堵上了一塊石頭,一種難以名狀的不痛快。
“閣主來這兒快活,我跟著豈不是煞風景。閣主自己玩吧,我回去了。”
她無法想象一會兒見到他左擁右抱,環肥燕瘦,自己會是什麽感受,索性眼不見為淨算了。剛要轉身,手腕被晏聽潮一把抓住。
他柔聲輕笑:“我好心帶你來吃飯聽曲兒,你這麽生氣做什麽?”
她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心裏的不痛快,唇角一彎,強行擠笑,“我沒生氣啊,隻是不想讓閣主不自在。”
晏聽潮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還沒生氣?眉頭皺得都能夾住蚊子。”
“你來這兒隻是吃飯聽曲兒?”
不管怎麽掩飾,她的眼神裏還是隱隱露出了酸意和不快。
“不然你以為呢?”晏聽潮望著她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我若是為了來找姑娘尋歡作樂,我還帶你來煞風景?”
說的也是。
她轉念一想,他就算來尋歡作樂關我屁事啊,我幹嗎要失望生氣。反正又不花我的錢,隻管吃,隻管喝,隻管過眼癮看美人。
一位嬌媚的美人引著兩人進了雅間,晏聽潮吩咐了幾道菜,接著又叫了一位美人來彈曲兒。
一曲未畢,菜已經上齊,還有一壺酒和一壺茶。
晏聽潮十分周到地將兩盤菜調換到周小山麵前,慢悠悠道:“這是茭白豬舌和芙蓉鴨舌,你嚐嚐味道。”
一個動不動就說拔了舌頭喂豬的男人,專門點了兩道帶“舌”的菜,還特意讓她嚐嚐。周小山有種不妙的預感,這個男人今天有點不對勁。
晏聽潮又提壺斟了兩杯茶,“這是雀舌茶。”
又是“舌”,用意很明顯了。
小山定了定神,索性先問:“閣主,你今天點的這菜和這茶,怎麽都帶個舌字?”
“因為今天是個好日子,和舌頭有關。”
“什麽好日子?”
晏聽潮笑了笑,“皇曆上寫,今日宜老實做人,不宜撒謊。否則就要像這些舌頭一樣,沒有好下場。”
小山差點沒被茶嗆住,連那彈琵琶的美人都忍俊不禁撲哧笑了一聲。
晏聽潮難得正經的樣子,“今日你隨便問我一件事,我都會如實相告。”
“真的?”
晏聽潮點頭,“問吧。”
小山好奇地看看他,“你小時候為何四處飄零?”
晏聽潮抿了一口茶,“這個說來話長。我大哥比我大了十幾歲,因父親常年在軍中,對大哥疏於管教,我祖母和母親將他寵得無法無天,成了金陵城中著名的風流公子,二傻子。”
那美人沒忍住,又撲哧笑了一聲。
小山憋著笑,繼續往下聽。
“他隨我父親,喜歡舞刀弄劍,金陵城打架沒輸過。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長處便是人緣好,天生的吸人氣。出手大方,動不動送人禮物,我爹氣得指著他鼻子尖罵敗家玩意兒。”
小山心說,出手大方的人,當然人緣好啊!摳成晏貔貅這樣的要是人緣好那才是出了鬼了。
“父親眼看大哥這樣,生怕我再被養廢了。我剛滿四歲便被送到慧廬書院,後來父親去世,我大哥又將我送到神劍莊,孤絕島,苗神穀,所以稱四處、飄零。”
原來是這麽個四處、飄零。
小山又想笑,又覺得這男人也挺可憐。
父母雙亡,長兄也不管他,一直流落在外,還不如她呢。
她雖然東躲西藏,不能見光,好歹還有師傅和幹娘疼愛。
吃完飯,那美人婷婷嫋嫋地抱著琵琶告退,晏聽潮吩咐外麵的人進來結賬,順便去把老板娘叫來。
不多時,一位中年美婦笑靨如花地走了進來。
晏聽潮不吝誇讚:“你這裏的菜做得不錯。”
老板娘嘴巴抹了蜜一樣甜,“公子呀,我們青鳥坊不僅菜做得好,那姑娘也是一頂一的好,金陵城最好看,最有才情,最會侍候人的姑娘,可全在我們這兒了呀。”
“不必了,最好看的姑娘我已經有了。”晏聽潮橫了一眼小山。
不言而喻就是她。
小山忽一下紅了臉,他怎麽突然不正經起來。
“我想向你打聽個人。”晏聽潮拿出一錠銀子。
“什麽人啊?”老板娘一看銀子,笑得更甜更殷勤。
“有個叫紀柔嘉的姑娘,你還記得嗎?”
周小山嚇得心裏撲通一驚,這不是幹娘在周家用的名字嗎?
老板娘眨巴眨巴眼睛,“紀柔嘉?我青鳥坊沒有這個人呀。”
晏聽潮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忘了,她大約二十年前在青鳥坊待過。”
老板娘斬釘截鐵道:“那我更不可能忘,那時候我才接手青鳥坊,手底下隻有六位姑娘,個個我都記得清楚,沒有叫紀柔嘉的。”
晏聽潮沒再繼續追問,示意她拿著銀子出去。
老板娘看晏聽潮衣著不凡,出手大方,哪舍得放過他,嬌聲細氣地說:“公子,我們這兒的姑娘個頂個的漂亮,貌美如花,還有清倌兒。”
晏聽潮淡淡一笑,“我隻是來吃個飯而已,喝完這壺茶就走了。”
老板娘不大甘心地扭著腰離開。
屋內靜若空穀,晏聽潮蹲起茶杯,撇開茶沫兒,忽又放下蓋碗。
隨著瓷器相碰的那一聲輕響,小山的心也是怦然一聲震動。
他向老板娘打聽紀柔嘉,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晏聽潮不動聲色地拿著筷子敲了一下她手背,“紀柔嘉這個名字你熟不熟?”
周小山已經被幹娘訓出了習慣,隻要被東西碰到,就啊的一聲喊疼。
晏聽潮微微挑眉,“很疼?”
周小山麵不改色地瞪著他,“當然很疼啊!要不我敲你一下試試。”
晏聽潮盯著她的眼睛,停了片刻才道:“你演得挺像的,不過有個地方,還是不對勁。”
周小山有點慌,“什麽意思?”
“你嘴上喊疼,但是瞳孔一點沒變,眉梢也不動。”
周小山裝傻道:“什麽意思我沒聽懂。”
晏聽潮平靜地看著她,“你明明不怕疼,沒有痛感,為什麽要一直裝作怕疼?”
周小山心裏像是被扔了一塊巨石,驚濤翻湧,渾身的血仿佛都湧到了頭頂。
此時此刻,甚至比被天以識破這個秘密,還要緊張恐慌!
晏聽潮盯著她,“還有,你什麽時候又冒出來一個幹娘?”
周小山臉色劇變,難以置信地問:“國師告訴你了?”
晏聽潮搖頭,“天以單獨把你叫走,我擔心他對你不利,所以跟了過去,結果聽見了你們的對話。”
枯元心法可以完全控製氣息,即便是天以也根本覺察不到室外有人。
小山一開始還抱著僥幸,此刻卻連一個狡辯的詞都想不到了。因為,他從頭到尾,全都聽見了。
晏聽潮微微俯身,一字一頓地問:“你到底有多少事瞞了我?”
周小山方寸大亂,隻能繼續裝傻,“我哪有?”
“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已經對你說過。”
晏聽潮步步緊逼,“你可從來沒提過你還有一個幹娘。她是誰?”
“幹娘就是教我易容功夫的人,我離開神劍莊後,機緣巧合認識她。”
晏聽潮嗬嗬:“她根本就不是你離開神劍莊後才認識的。因為你在神劍莊時有兩件事出了名,一個挑嘴,一個怕疼。可你對天以說,你怕疼是你幹娘讓你裝的,這說明你去神劍莊之前就已經有了這位幹娘。”
周小山無言以對。
晏聽潮接著道:“你師父是出了名的菩薩心腸,綽號謝菩薩,當年掌門一怒之下讓幾位徒弟送走門下女弟子,你小小年紀,無父無母,若你沒有去處,他怎麽忍心將你趕出去,流落江湖?必定有人來接你,他知道你有個安全去處,才會讓你離開。”
“還有,你到了神劍莊,謝雲深見你第一句話,可不是師徒之間數年不見的樣子。你們若真是數年不見,他怎麽可能一眼就認得出你?”
“我還聽說,你師父每年都會離開神劍莊一個月出門訪友。這友人是誰?”
周小山已經節節挫敗,毫無反手之力,一時間根本找不到借口來解釋這些。晏聽潮比她想象中更為聰明,也更為難纏。
晏聽潮眸光深深,“你怕天以說出你的秘密,就不怕我說?”
她定了定神,反問道:“你為什麽要追問我的身世?”
晏聽潮道:“老實說,原本我對你的身世根本毫無興趣,答應幫你找沈如寄也是隨口敷衍,但是現在,我不得不追問清楚。”
“為什麽?”
“因為大嫂說你是我大哥的女兒。”
周小山震驚地看著他,心裏隻覺得無比荒謬。
晏聽潮:“我大哥無後,大嫂早就和大哥貌合神離,就等著守孝期滿回娘家改嫁。如果大哥突然多了個女兒,我豈不是要分給她一半家產。”
周小山沒心思想錢,完全被晏聽潮從師叔變成親叔的這件事給震到七魂六魄都不齊整了。
“大嫂偷看你洗澡,給你下蒙汗藥,就是想看看你胳膊上是否有個傷疤。”
周小山:“她怎麽知道我胳膊上有傷疤?”
晏聽潮道:“因為她親眼見過你被人刺傷。傷口就在胳膊上。那個搖籃是你睡過的。那間屋子,也是你娘和你住過的。”
周小山呆若木雞,喃喃道:“這怎麽可能?”
“我曾經讓晏七派人查過周家錦。據周家的街坊鄰居說你娘叫紀柔嘉,是你爹當年在金陵城的青鳥坊留下的風流債,她抱著孩子找上門來,你祖母看在你的份上,迫不得已隻好接納她。可方才你也親耳聽見,青鳥坊壓根就沒紀柔嘉這個人。”
晏聽潮略帶嘲諷地笑了笑,“我看你娘嘴裏就沒一句話實話,也不知道是她騙了你爹,還是你爹娘一起騙了你祖母。”
周小山腦子亂成一團。
晏聽潮垂目看著她,慢慢道:“我有一萬種方法,可以逼你說出實話,但是我不想這麽做。你問我的問題,我都如實回答。禮尚往來,你也該對我以誠相待。”
周小山回視他犀利眼神,“我不是存心要隱瞞,我自己也被蒙在鼓裏。”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說。
“我一直以為周家錦是我爹,紀柔嘉是我娘,我在神劍莊拚命練功,就為了有朝一日替我家人報仇,可我娘來接我離開神劍莊的時候卻告訴我,周家錦根本不是我爹,她也隻是我娘的結義姐妹,讓我以後叫她幹娘。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她從未告訴過我。”
“所以你的身世隻有她一個人知道?”
周小山點頭。
“那你幹娘到底是誰?”
周小山權衡利弊,思索半晌,才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一個名字。
“李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