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晏聽潮走上台階去叩門,周小山一看開門的人居然是晏七,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座“晏府”應當是晏家在京城的故居。

晏七一見晏聽潮的麵兒就竹筒倒豆子地開始“哭訴”。

“我接了消息,說公子兩天前就到了京城,可左等右等也沒見公子回來,可急死我了,到處派人在找。公子你去哪兒了也好歹給我說一聲啊,我擔心得兩天兩宿都沒睡著,就在門房這兒守著。”

晏七捂著心口,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倒是沒說謊。

晏聽潮正餓得心慌,一沒心思解釋,二也丟不起人說自己被關在冰窖裏,打發他趕緊去備飯。

晏七走了兩步又回頭問:“要不要稟告夫人一聲?”

晏聽潮點頭,“讓夫人安排一間客房,就說來了一位女客。”

晏七應了一聲,一溜煙地跑了。

“你說的夫人,是你娘親嗎?”周小山問。

“不是。”

周小山心裏跳了幾下,略有點緊張。“是你,夫人?”

“是我大嫂。她娘家姓方,你稱她方夫人即可。”

晏聽潮說完,扭頭笑微微看了她一眼,“我居然忘了告訴你,我還沒成親。”

小山鬆口氣的同時也有點好奇,他這個年紀應當早該成親了吧。莫非是因為守孝?

晏聽潮坐在廳裏喝茶等飯,居然也沒有前去拜見嫂子的意思。想必是天色已晚,不大方便。

這晏家老宅建得又大又氣派,隻不過從窗戶和地磚看,房子已頗有些年頭,有些角落露出年久失修的跡象。

大戶人家的廚房隨時有人待命,熱水吃食都準備得很快。不多時,晏七就帶人端上來飯菜。

廚房裏準備得略顯匆忙,飯菜不甚豐盛,可比清風苑師父那裏的夥食好上百倍。周小山結結實實地幹了兩碗飯。

兩人放下碗筷的時候,窗外有一盞燈籠從夜色中緩緩而來。

晏七小聲道:“夫人來了。”

晏聽潮點點頭,拿起絲巾擦了嘴角,起身走到門外迎著。

周小山也趕緊離開飯桌,準備向這位方夫人問安。

不多時,門外響起晏聽潮的問候,“大嫂近來身體可好?”

“還好,一直吃著懷善堂的藥,雖不見起色,也沒有加劇。我已吩咐下人將你的房間打掃過了,那位女客的房間也收拾好了。”

門外的這把聲音輕輕軟軟,如婉轉溪流,溫柔綿脆,悅耳至極。

說話間,走進來一位中年婦人,年歲和李美娘差不多,和李美娘那大刀金馬的風采截然相反,方夫人是個風吹便倒的柔弱美人,素衣素顏,發間除了一隻玉簪,隻有一朵白色絹花,顯然還在孝期。

晏聽潮指著周小山道:“這位周姑娘,是神劍莊謝雲深的弟子,要隨我去揚州辦事。”

周小山忙屈膝行禮。

出乎意料的是,方素心一見她就變了臉色,不僅吃驚地瞪大眼睛,甚至拿在手裏的絲帕都嚇掉到了地上。

周小山很不理解,自己長得總不至於嚇人吧?這位方夫人為何是這個表情?

方夫人旁邊還跟著一個小丫鬟,趕緊撿起地上絲帕,遞給她。

方素心這才回過神來,匆匆忙忙擠出一絲笑意,“周姑娘生的真是好看,我都看得呆了。”

晏聽潮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周小山,是挺好看的。

周小山這些年一直易容成小子的模樣,沒人誇她好看,她對自己的容貌也不甚在意。她不信自己好看到能讓人驚豔的地步,那不可能。

方素心又問:“姑娘芳齡幾何?”

“我十七。”

“恕我冒昧,不知道姑娘幾月生辰?”

周小山愣了,這是什麽意思?見麵就問生辰八字?

她忍不住扭臉看了看晏聽潮。

晏聽潮好笑:“大嫂問得這麽細,隻怕要嚇到了周姑娘。”

他好笑是因為方素心這架子,很像是要替他做媒。

方素心窘道:“恕我失禮。我在家裏待久了,平素不見外人,連話也不大會說了,請周姑娘見諒。”

周小山大度地一笑:“不礙事。我是四月生的。”

方素心更加不自在,笑得十分勉強,“周姑娘也累了,早些歇著吧。小果,你好好侍候周姑娘。”

她身邊叫小果的丫鬟,十四五歲的模樣,胖乎乎的梳著雙髻,十分可愛,和晏七一樣,話挺多的。

周小山從她口中得知,這京城的老宅是先帝賜給晏太老爺的。

晏聽潮雖容貌過人氣質不凡,卻狂放不羈沒個正形,很難想象他爹竟是一員武將,官至四品,隻可惜英年早逝。

雙親過世後,晏長安便帶著晏聽潮移居揚州,方夫人獨居金陵,閉門不出,隻有看病的時候才出一趟門。

周小山再次不解,天目閣在揚州,晏長安也常居揚州,為何他妻子孤身一人住在京城。雖說金陵和揚州不遠,可畢竟夫妻分處兩地,實在有些怪異。

方素心給周小山安排的住處,位於晏府的西北角,名叫幽篁院,幽靜別致,靠牆邊種了一片修竹,月牆印著竹影,頗有幾分詩意。

周小山累了幾天,正準備洗漱睡覺,方夫人又讓人送來洗澡水和換洗衣物,還真是待客周到。

周小山也沒客氣,跟著小果去了竹林後的浴室。

兩個婆子抬了一桶熱水過來,已經替她兌好了冷水。

周小山關上房門,脫下衣服掛在屏風上,洗到一半,突然聽見窗外傳來細細的腳步聲,以及微弱的呼吸。竟然有人在窗外偷窺!

從腳步和呼吸判斷,都不是習武之人。周小山又羞又惱,扯過衣服披在身上,然後猛地往外一推窗戶,耳聽哎喲一聲嬌呼,窗外的人竟然倒地不起。

周小山探頭往外麵一看,真是做夢想不到,躲在窗戶後偷看她洗澡的居然是方素心。

方素心尷尬不已地從地上爬起來,“我想來問問姑娘,水熱不熱。”

這個解釋實在牽強,要真是問水溫,一是她沒必要親自來,二是沒必要這樣偷偷摸摸地站在窗外。

周小山不動聲色地回了句,“多謝夫人,水溫正好。”

“那姑娘接著洗吧。”方素心窘迫萬分,疾步離開。

周小山盯著她的背影,真的百般不解。

若說她想暗算自己?可她手無寸鐵,又毫無武功,能怎麽謀害?放迷魂香?自己和她初次見麵,無冤無仇的,沒道理要害她啊。

若單獨隻是偷窺,大家都是女人,有什麽好看的?

小山越想越覺得這個方夫人很奇怪,躺到**琢磨半天,許久都沒睡著。

夜深人靜,這自成一體的小院格外靜寂,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際,隱隱約約聞見了一陣陣的桂花香。

可她早起一看,這幽篁院中隻有修竹,並未種桂花樹,甚至從小院去花廳的一路,都未見一棵桂花樹。

奇怪,昨夜的桂花香究竟從何而來?

方夫人推說身體不適,也沒用早飯。周小山見她不在,本想把昨日洗澡時的怪事講給晏聽潮,可是一想他是個男人,說到沐浴一事難免尷尬,於是又憋了回去。

吃過早飯,晏聽潮打算帶周小山去找天以道人解師徒契。

小山道:“閣主,解師徒契的事先不急,反正國師也不會現在就讓我回苗神穀,你還是先帶我去見林一筆吧。”

她親眼見到許夫人和李雲照,前一刻還好端端的,突然就成了死人。心裏也有點擔心林一筆有什麽意外。比起解開師徒契,她更急著解開身世之謎。

晏聽潮從善如流地聽了她的話,讓晏七備好了一份拜帖,帶著她前往林府。

小山第一次來京城,完全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人,金陵繁華讓她大開眼界,一路上東看西看,臉上的表情忽而一驚一乍,忽而一喜一嗔。

她本就長得清美動人,再配之靈動嬌俏的表情,晏聽潮不知不覺被勾住了目光。

她看景,他看她。

馬車行到一處街口,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許多人在看牆上的告示。

小山眼尖,沒看見告示寫的什麽,一眼先瞧見了大大的“懸賞”兩個字,眼睛放光,忙喊著停車。

晏聽潮吩咐停車,也挑起了簾子。

小山探出頭去,仔細一看是衙門要尋找一具無名屍的身份,懸賞征集消息。

晏聽潮一看屍體被發現的地方,再有描述屍體的那些特征,便猜到了是李雲照。

小山也猜到了,縮回馬車裏,小聲告訴他,“閣主,告示上懸賞十兩銀子。”

“你個財迷,什麽錢能想賺?”晏聽潮瞪她一眼,吩咐車夫繼續走。

小山壓低了聲音,“閣主,白堂主為什麽要滅口?難道藥丸裏加的東西,是他給李雲照的?”

“管他呢。一出門就碰見這麽多破事。”晏聽潮揉著眉心,“老子不想動腦子,也不想做生意,就想退隱江湖,躺屋子裏數錢。”

小山:“……”

到了林府,晏聽潮讓下人呈上拜匣,不多時,從府內出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自稱是林一筆的學生,將兩人親自領進了林一筆的畫堂。

小山心下暗暗咂舌,這位大師可真是有錢人呢,這畫堂窗外是人工建造的一方小園林,假山荷塘的四周種著梅蘭竹菊,四季花卉。

林一筆和天以道人年歲相當,儀態風雅,鬢邊留著兩須美髯。

晏聽潮笑吟吟地拱手行了一禮,“林老先生身體康健,風采不減當年。”

林一筆朗笑了幾聲,“若不是這拜帖,老朽可真認不出二公子了。”

周小山一愣,原來晏聽潮和林一筆認識?難怪他知道林一筆畫一幅畫像,沒有許夫人說的那麽貴。

晏聽潮笑微微道:“若先生沒有當麵見到在下,能否憑借記憶中的模樣,給我畫一幅畫像?”

林一筆笑道:“這可真是為難老夫了。”

晏聽潮笑微微看著他,“既然如此,那林先生又是怎麽憑借對許春音幼年時的記憶,一筆不錯地畫出了許春音的畫像呢?”

林一筆的笑容僵在臉上。

晏聽潮端著無害的笑臉,“應該是許員外親自帶著女兒來找的林先生吧?”

林一筆麵露不安,“你見過許員外?”

“我不僅見了他,還見了許夫人。遺憾的是,夫婦二人都已去世,所以有些謎團想要請教林先生。”

林一筆麵露慌張,連連擺手,“我真不清楚許家的事。”

晏聽潮又問:“許春音現在何處?”

林一筆不答,隻是搖頭,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臉上表情很是倔強。

晏聽潮一看問不出子醜寅卯,索性就算了。

“林先生受人所托,我也不強人所難。現在另有一件事,想要求助先生。大約二十年前,有一位名叫沈如寄的女子,是不是請林先生畫過像?”

林一筆使勁想了想,“這名字我沒有印象。”

他解釋道:“來找我畫像的多是大家閨秀,有人為了說親,也有人是為了入宮。我從不過問客人的姓名來曆,隻是收錢作畫罷了。這些年來,至少畫過成千上萬的人像,哪能記得二十年前的人呢。”

小山失望地和晏聽潮對視了一眼。

晏聽潮本來就沒抱什麽希望,聽見這個回答一點也不意外。

小山不死心道:“林先生,那幅畫畫的是下雪天,一絕色女子站在梅樹前,穿著一件鬥篷,手持一枝紅梅。”

林一筆神色微動,“你這樣一說,我想起來了,我是畫過這麽個人。”

老頭捋著胡子感歎起來,“老夫身為畫師,畫過數不清的美人,可是從未見過那般美貌的女子,而且我的徒弟周家錦為這女子,還差點丟了性命。所以時隔多年,我還記得這回事。”

周小山聽見養父的名字,震驚到差點沒從椅子上站起來。

晏聽潮也不由一怔。

林一筆回憶道:“那年冬天,金陵城中下了罕見的一場大雪,我和幾位老友出門賞雪,回來時才知有人前來找我作畫。因我不在,徒弟周家錦替我接待客人。那姑娘膚色極白,說是欺霜勝雪亦不為過,站在雪中,肌膚竟比雪色還要盈透白皙,美得不似真人,仙女一般。

“家錦正是青春年少,對那女子一見傾心,我畫完了畫像,他竟然偷偷跟蹤那女子而去,結果被人發現,將他打個半死,幸好他身負武功,才勉強逃出一條小命。他不敢再留在金陵,給我留個口信就躲回了老家。可惜我這個徒弟,原本極有繪畫天分,卻因為這個女子斷送了前途。真是可惜、可歎啊。”

小山忙問:“他有沒有提過那女子來自何處,是何身份?”

林一筆搖頭,“未曾提過,我不知她是否叫沈如寄,隻是你說的這幅畫我記得。”

時日久遠,能打聽到這點消息已實屬不易,晏聽潮和林一筆聊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離開林府,小山忍不住道:“閣主,這和我爹說的不一樣啊,我爹說他和沈如寄兩情相悅,因她是戰傀不能嫁人,才被迫分開。可林一筆說的是,我爹對沈如寄是一見鍾情的單相思,尾隨差點被打死。他為此還逃離了金陵,顯然也沒有機會再和沈如寄兩情相悅啊。”

晏聽潮歎了口氣,慢悠悠道:“男人的麵子比命還重要,他可能是編了個謊話吧。”

林一筆說的肯定是真的,因為林一筆和所有人都無冤無仇,沒道理為二十年前的事情撒謊。

小山默然不語,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是幹娘撒了謊?

因為所有的這些往事,並不是周家錦告訴她的,而是從幹娘口中得知的。周家被滅門那天,她在半昏迷中聽見刺客提到沈如寄和戰傀,一直追問幹娘沈如寄是誰,戰傀是什麽。

後來逼問得緊了,紀柔嘉給她講了周家錦和沈如寄的事。

會不會沈如寄根本就不是凶手,和周家錦隻是一麵之緣,幹娘為了應付她的追問,隨口編了一個故事來騙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