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中了毒。”
周小山聽見這句話還有點不信,自己不就是摸了一下地上死人的手指頭,怎麽會中毒。可垂目一看自己的手指,當即就信了。
碰過死人的手指,指腹呈現出不同於正常膚色的暗紅色,隻是不像死人那樣鮮紅潰爛,如暗色的梅花印。
周小山被晏聽潮封住了穴道,就隻剩下眼睛嘴巴還能動。
晏聽潮單手扶著她的身子,麵孔離她很近,臉色凝重到讓周小山心裏開始發虛,她這是要死了?
“這是什麽毒?”
“嗜血梅。”晏聽潮扯出袖子裏的手帕,飛快將她碰過死人的那隻手給纏了起來。
一聽這名字就很凶險,周小山壯著膽問:“我是要死嗎?”
“大概死不了。但這條胳膊可能保不住。”晏聽潮的表情史無前例的嚴肅,語氣冷得讓人發慌。
“那不行。”要不是被封住穴道動彈不得,周小山急得能原地蹦起十丈高。她膽子再大,也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沒法想象自己以後一條胳膊,當個獨臂大俠是什麽樣。
晏聽潮直接將她啞穴也封住了,冷冷警告她,“你現在最好能像個死人一樣,連一絲心勁兒都別動。這毒已經侵入肌膚,你一動就加速在血脈中流動,要是到了心肺,神仙也救不了你。你就等著和他一樣,死得很難看。”
周小山瞪著他,“……”
好,我冷靜,我不衝動,我他娘的看見那個人死得那麽快,那麽難看,我能冷靜得了?
晏聽潮又補了一句看似安慰其實也沒有個屁用的話,“還好,你隻是碰了他的皮,間接沾毒,不是直接被下毒。你命好,碰見了我,還有救。”
周小山心說,你現在還有工夫自吹自擂個屁,趕緊的給我解毒啊。可恨的是被封住了啞穴,隻能用眼神瘋狂抗議。
晏聽潮給她嘴巴裏塞了一顆藥丸,“你先死兩天。等我找地方救你。胳膊要是保不住也別怨我,保住命就行。”
周小山還處在一切發生得太快,沒有反應過來的狀態,心說他娘的這是什麽毒啊這麽厲害,你是不是嚇唬我的。
等等,什麽叫先死兩天?
晏聽潮沒給她機會問,也沒給她機會想,不由分說就直接點了她的睡穴。
她當真就像是死了一樣,連個夢都沒做。重新有知覺的時候,她躺在水晶一樣泛著光亮的屋子裏,眼前一片銀白,死寂無聲,冷意徹骨。
這是死後升了天?進了廣寒宮?
不行,就算死了,胳膊和腿也得都全乎。
目光往右邊一掃,還好,右臂還在,隻是被包紮得嚴嚴實實,像一根纏著白布的木棍,一股嗆鼻的藥味兒從白布中透出來。
“你可算是醒了。”身後傳來一聲略帶沙啞的話。
周小山聽見晏聽潮的聲音,想要轉頭看看,卻發現自己還是動彈不了,穴道沒解開。
晏聽潮走到她跟前,蹲下來。
周小山一看他,就知道自己“死”得不止一天了。因為晏聽潮一向注重形象,眼下下頜上露出一片青色,隔夜的胡須都長出來了。
她張了張嘴,發現還好,啞穴已經被解開了,能說話。
“我胳膊保住了嗎?”
“我看看。”晏聽潮開始動手解她胳膊上的包紮。
周小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心裏有點慌亂,“胳膊是,是閣主你給我上的藥嗎?”
“這冰窖裏除了你就隻有我,你說是誰。”
周小山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的外衫夾襖全都脫了半邊袖子,他親自動手抹的藥,那豈不是被他又摸又看……
這要是規矩重的人家,要麽是非他不嫁,要麽是以死明誌。
還好,她是個江湖女俠,那兩條路都去他大爺的吧。不過,她現在已經醒了,要守住最後的倔強。
“閣主我自己來吧。”
“你現在半死不活的,來什麽來?”晏聽潮白了她一眼,好似完全忘了她是個女人,半點也沒考慮到她整條胳膊都要露出來的問題,還有,她貼身的小衣也在衣襟裏若隱若現。
周小山還想做垂死掙紮,“閣主你解開穴道,我自己可以來。”
晏聽潮不耐煩地打斷她,“我得先看你毒清了沒有,毒清了才能解開穴道。”
周小山認命地閉上眼睛,臉紅心跳地安慰自己,小爺當了六七年男人,還在乎這個?江湖兒女不拘小節,被他看一下胳膊又不會死。反正都看過一次了,再看一次也沒啥。
晏聽潮解開了包紮胳膊的一層層白布,用兩根手指,捏起她的手腕,先是仔細查看她的手指,指腹上的暗色梅花已經消失,他接著一點一點地往上看,目光一路上行,徑直到了她的脖頸。
周小山感覺這輩子都沒這麽難熬過,時間慢到她後背都起了雞皮疙瘩,心也仿佛不會跳了,一抽一抽的。臉皮慢慢地發燙,熱度一直蔓延到耳後。
晏聽潮倒沒工夫看她的臉色,仔細檢查過沒有異狀,這才鬆口氣道:“還好,毒清了。”剛剛說完,又咦了一聲,“脖子怎麽都紅了?”
說完才明白過來原因。
小姑娘從脖子到臉,都紅成了一枚山楂果兒,平素靈動無畏的一雙明眸,明顯是在躲著他,眸光無處可落,隻能藏在半閉不閉的眼皮下。甚至,那薄薄的眼皮都透出了瑩瑩的粉色。
晏聽潮第一次見到她流露出嬌羞的少女形態,心裏的驚豔之感,尤勝過在客棧前她換上新衣驚鴻一瞥的那一次。
雪肌如玉,微微扇動的眼睫下,是一彎漣漪**漾的春波,半遮半掩,欲語還休。
他一時錯不開眼,時光仿佛驟停。
給她除卻衣袖塗抹藥膏的時候,他心無雜念,沒想到她是個姑娘隻想著救人。
而此刻,心裏終後知後覺地生出了綺念。
他抬手拍開她封住的穴道,用一貫欠扁的語氣打破這曖昧,“幸好你聰明,給我留個記號,要是我晚來一步,你這會兒已經死得很難看了。”
周小山一躍而起,飛快地穿好衣服,左右四顧,化解尷尬,用的是與他如出一轍的路數。
“這是哪兒啊?”
“國師府的地下冰窖。”
周小山驚訝,“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晏聽潮收拾地上的布條,卷在一起,放在旁邊。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中毒恰恰相反,要盡快截住毒性的蔓延,我封了你的穴道,又給你服了一粒長眠丹,讓你在冰窖裏當了兩天的死人,這才封住毒性,否則就要截斷你這條胳膊才能保命。”
“閣主你在這裏守了兩天?”
“不然呢?”
周小山心裏有點異樣,他平素對她小氣吧啦的,還動不動威脅她要拔掉舌頭,沒想到她遇見危險,他並沒有棄她於不顧。這冰窖寒冷徹骨,他居然在這裏守著她。
晏聽潮半真半假地問:“是不是很感動?”
周小山莫名紅了臉,問他:“長眠丹是不是假死藥?”
“吃了就和死人差不多,陷入休眠狀態。”
周小山有些後怕,“好險哪,沒想到我隻是碰了那人一下就中了毒。”
“白少榮沒有武功,行走江湖,難免遇險,為保證自身安危,隨身攜帶的毒,都是劇毒無比。中了嗜血梅,人如萬蟻蝕骨,疼到肝腸寸斷。”說到這裏,晏聽潮突然停下來,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你中了毒,居然不疼?”
周小山沒想到這個問題,急忙道:“我當然疼啊。”
晏聽潮的目光露著質疑,“我記得拿尺八敲一下你的腦殼,連隻敲死螞蟻的勁兒都沒用上,你恨不得把我的馬車都給喊塌了。怎麽中了嗜血梅,卻毫無反應?”
“我是嚇得忘了喊疼。而且中毒之後馬上就被閣主封住了穴道,我想喊疼也喊不出來了。”周小山反應得快,對答如流,倒也沒什麽破綻。
隻是晏聽潮沒那麽好糊弄,盯著她的眼睛,又問:“當真?”
“當然真的!”周小山生怕他繼續再問下去露出破綻,忙轉換話題,“閣主,你怎麽知道我中的毒是嗜血梅,你從哪兒弄的解藥?”
“嗜血梅是苗神穀三毒之首。幸好你身在京城,國師天以道人是苗神穀的七長老之一,我就帶著你來找他了。”
周小山暗自慶幸,中毒第一時間被晏聽潮發現,又恰好尋到了解藥,這才撿回來一條小命。
冰窖裏冷颼颼的,可是晏聽潮卻安之若素,沒有離開的意思。
“閣主我們走吧。”
“走不了了。”
周小山愣了,“為什麽?”
晏聽潮衝著台階上的大門下頜微抬,“外麵都是機關,天以老頭守在出口。”
周小山糊塗了,“閣主你說明白點,我沒聽懂。解藥不是他給的嗎?他怎麽又不讓我們走了?”
“天以想要我答應一件事才肯讓我們出去。”
“什麽事?”
“他是苗神穀天字派的長老之一,想讓我拜師投在他門下,替他所在的天字派爭奪一個長老席位。”
聽上去好像也沒什麽壞處啊,周小山不解地問:“閣主為什麽不肯?”
晏聽潮雙手抱臂,“你說我為何一眼就認出來你中了嗜血梅?”
“因為梅花的樣子很特別?”
“是因為我在苗神穀待了足足五年,知道那鬼地方是個什麽臭德行,別說是個狗屁長老,就是當穀主,我都不屑去。”
小山好奇起來,“苗神穀到底什麽地方?”
晏聽潮長話短說地介紹,“南詔國被前朝滅了以後,廢帝帶著一幫朝臣尋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就是位於雪靈江峽穀中的苗神穀。原本這些人可以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偏偏卻舍不下朝堂的那一套,穀主之位是段家的,世襲罔替,長老如同內閣大臣,六部臣工,共同議政,為了朝堂製衡,又設置天地兩派。”
周小山聽笑了,“真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天地兩派長老共有七位,人數多者的一派,進長老閣掌握實權。所以天字派和地字派的都拚命想讓自己這一派能在長老閣裏多占席位。”
小山想了想,“既然你不樂意,那幹脆我們就硬闖吧?”
晏聽潮好笑地看看她,“你以為天以為何深受聖上寵愛,被封為國師?聖上可不是昏君,隻知道吃丹藥求長生。天以最擅長的就是製作機關,軍中許多兵器改良都出自他手。這道門的外頭,不僅支了金剛鐵籠,還擺了九龍八卦陣。”
言下之意,硬闖是不可能的。
小山:“眼下七位長老都還健在,你先答應他不行嗎?”
晏聽潮神色肅穆,“不行,我不想和這事沾上一點關係。”
“為何?”
“天以這人之所以被聖上信任重用,除卻他有才能,還因為他生性淡泊,不貪名利。當年北戎作戰他改良的兵器派上大用,聖上要他入兵部任職,被他拒絕,賞賜錢財,也被他發給了流民。一個連大周官職都不稀罕的人,離開苗神穀多年,突然卻要收一個徒弟去替他爭奪苗神穀的長老位?事出反常,這中間必定有緣由,且不會是好事。”
尋常人壓根不會想到那麽多,就事論事罷了。他卻能由此及彼,看到別人看不破的地方。周小山聽完他的分析,心裏就一個感受。這家夥聰明過人,深謀遠慮,很難騙。自己以後要更加小心,不能被他發現破綻。
小山迅速在心裏給自己定了三招,藏拙,示弱,裝糊塗。
“閣主,我有個主意。”
“什麽主意?”
“閣主經常撒謊,騙人最拿手了,你騙他說你願意,出去再反悔不就行了。”
晏聽潮半晌沒吭,一雙鳳目涼涼地盯著她。
小山憋著笑,一本正經地問:“閣主覺得這主意可行嗎?”
晏聽潮沒好氣道:“我覺得我就不該救你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