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齊媽對小山的話半信半疑。不過做晚飯的時候,還是多蒸了一籠饅頭。又給長生弄了半碗豬油渣,他喜歡饅頭裏夾豬油渣,香噴噴特別抗餓。

果然,吃罷晚飯,李美娘就把長生叫了過去,讓他守門。齊媽心說,小山這鬼精鬼精的小子,果然猜到了掌櫃的打算。

李美娘做香雪膏的工坊,就在第二進院子裏,緊挨著她的臥房。

一間堂屋外加兩間廂房全都打通,成了一個大通間,取名香雪堂。

屋子正中放著兩個一人多高的木櫃,裏麵全是做香雪膏的原料。兩張櫃子之間,是用四張八仙桌拚成的一個大方桌。

平時,香雪堂大門緊鎖,一把黃銅鑰匙,用黃金鏈子串起來,就掛在李美娘的脖子裏,洗澡都不離身。

即便有人偷了鑰匙進了香雪堂也是一無所獲。那櫃子裏堆放著製作香雪膏的原料。可是到底用什麽原料,如何配比調配,隻有李美娘一個人知道。

每逢要做香雪膏的時候,她便關上房門,閉上窗戶,讓長生提著刀在外麵守門。就這還不放心,她擔心長生從門縫或者窗戶縫偷看,又用白布帷幕繞著兩張大櫃,把櫃子和桌子圍起來,弄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布罩,她就在那布罩裏幹活。

齊媽擔心兒子守夜餓,臨睡前又給長生熱了四個饅頭用棉布包起來送去。

長生抱著長刀坐在香雪堂門口的藤椅上,腦殼一點一點的。

齊媽上前拍了他一把,“這才幾時你就困了?”

說著把饅頭塞進長生的衣襟裏麵,“別涼了。多虧小山這小子說娘子今晚上要趕工做膏脂,讓我多蒸了一籠饅頭。”

長生晃了晃腦袋,打了個哈欠,“娘,我今兒也不知道咋回事,特別犯困。”

“是不是著了涼?”齊媽摸了下長生的額頭。

長生搖搖頭,“也不發熱,就腦子昏昏沉沉的,隻想睡覺。”

齊媽看看屋內,小聲道:“那再過一個時辰,我叫長青過來替你。”

“不成,長青沒工夫。”長生提了提手裏的大刀,小聲道:“掌櫃每次做膏脂都讓我守門,就是擔心萬一有人圖謀不軌,我還能擋一擋。”

齊媽壓著聲說:“娘子也太小心謹慎了,前頭鋪子裏還有兩個護院呢,深更半夜的,誰來咱這兒圖謀不軌?你說那些開染坊的,開酒坊的,誰還沒個獨門秘方?就她最謹慎,還弄個金剛白布罩,生怕被人瞧見。”

長生忍不住笑。

齊媽附他耳邊說:“等會兒我叫長青過來陪著你。你實在扛不住就在椅子上睡會兒,反正你人在這兒就行了。真有什麽事,長青會叫你。”

長生困得實在難受,點點頭說行。

齊媽回到前院,做了一會兒針線活,便叫醒小兒子長青去後院陪他大哥。

長青睡得正香,被老娘叫起來,雖然不情不願,卻也不敢反抗,迷迷瞪瞪地揉著眼睛走到後院,一個激靈就被嚇醒了。

香雪堂裏一片紅光,不知何時已經燒了起來!

而他大哥長生,居然就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無知無覺,頭歪向一邊,像是睡著了。

“哥!哥!走水了!”

長青的聲音變了調,衝到台階上瘋狂地搖長生。

長生迷迷瞪瞪睜開眼,“怎麽了?”

“走水了,快,快,”

長生扭臉一看,嚇得汗毛倒立,厲聲喊道:“快去前頭叫人。”

長青掉頭就往前麵跑去喊人來撲火。

長生抬起一腳去踹房門。這一腳下去,房門紋絲不動,李美娘每次都從裏麵把房門插上,窗戶也用杆子頂住。今天她也不知道鬼迷心竅還是怎麽回事,竟然裏麵還用了一張桌子把房門給死死地抵住了。

長生連踹了十幾下也踹不開房門,情急之下舉起大刀去劈窗戶。

三刀下去,劈開了窗戶,火勢太過迅猛,不等他躍進窗內,先從屋內噴出火舌,直接就燎燒了他的衣服。

長生急忙就地打滾把火撲滅,再等他起身,窗戶內已成了一片火海,屋內狼煙滾滾,火光衝天。

長生看著這熊熊烈火,心裏發寒。

做香雪膏要用油脂,那香雪堂裏麵存了不少油脂,所以火燒得又快又猛,此刻已經是杯水車薪,回天無力……

齊媽,長青,小山小水,還有兩個看店的下人護院,全都趕來救火。

眼看人少力微,周小山飛奔去喊了四鄰街坊。

直到天色微明,眾人才撲滅了火,整個香雪堂早已燒得焦黑一片,幸好前院和店鋪還保存完好,不至於全都燒毀。

齊媽和長生急忙衝入房中,屋內早已燒得麵目全非,處處狼藉,卻還散發著一股奇怪的香氣,那是存放在屋內的各種香料。

在殘破的木頭堆裏,橫著一具焦黑的屍體,根本已經瞧不出來眉眼,脖子上掛著一把黃銅鑰匙。那是李美娘時時刻刻從不離身的香雪堂的鑰匙。

眾人即便已經想到了這個結局,可實打實地看見人不在了,還是忍不住傷感。

李美娘隻是脾氣不好,人卻不壞,平素給的工錢還挺多。齊媽和小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長生和長青也抹起了眼淚。

街坊鄰居一片唏噓,說李美娘這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她若不是這麽小心謹慎,若不是這麽防備心重,也不至於被困在火海裏救不出來。

周小山轉過身去,長長地歎了口氣。

泉城是個小地方,這一夜過去,丹華鋪失火的事已經傳得滿城皆知。

晏聽潮下樓吃早飯的時候,也聽到了這個消息,因為客棧裏的人都在說這件事。

“什麽?丹華鋪燒了?”

“李美娘死了?怎麽回事?是燒死了嗎?”

“她夜晚趕工做活,不小心起了火。聽說啊,她怕人瞧見她是怎麽配方做膏脂的,插死了門窗,屋內還用帷幕圍起來八張桌子,密不透風地一個人悶著裏麵做活,這下可好,活活燒死在裏麵。”

“嘖嘖,她那鋪子可不少賺錢呢,可惜有命掙沒命花啊。”

“可不是嗎。你說說這人哪,該吃吃該喝喝,誰知道那一天就去見了閻王爺,掙再多錢也白瞎了。”

晏七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一臉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昨天還好好的一個人,一夜之間就沒了?

晏聽潮無心用飯,立刻帶著晏七去丹華鋪一探究竟。

泉城地方小,他們所在的長春客棧離丹華鋪也隻有兩條街的距離。

晏七來過泉城多次,對丹華鋪的情況比較了解,邊走邊犯愁道:“公子,這丹華鋪的香雪膏存貨頂多也就兩車。李美娘父母雙亡,又無兒女,她這一死,丹華鋪的財產必定要被官府充公。這可怎麽辦?”

晏聽潮麵色鎮定,“先去看看再說。”

走過一條街,前麵不遠就是丹華鋪。

街口轉角處有一座小橋,橋邊一棵柳樹,稀稀疏疏的枝條下,蹲了一個人。

晏七急得火星亂冒,沒留神看那樹下蹲的是誰。晏聽潮掃了一眼,認出來了,但沒打算搭理。

小山眼看這主仆二人目不斜視地要從跟前走過去,趕緊扶著腿站起來,脆生生地喊了一聲“七哥,晏公子。”

“小山?”晏七愣了下,停住腳步問:“你怎麽在這兒?”

小山衝著晏聽潮施了一禮,“我知道七哥和晏公子要去丹華鋪,所以就在這裏等候。”

這是晏聽潮第三次見到這位丹華鋪的小夥計。

乍一看是個清秀少年,唇紅齒白,隻可惜長了兩隻招風耳,有反骨之相。眼睛水汪汪的,眼角下垂,顯得楚楚可憐。

晏七問道:“你找我們何事?”

小山看看他,又看看晏聽潮,說了一句讓兩人都頗感意外的話。

“公子不是想買香雪膏的方子嗎?我有。”

晏七萬萬沒想到會是這件事,愣住了。

連晏聽潮都愣了一下,眉頭微挑,不動聲色地問:“你怎麽會有方子?”

這方子秘不外傳,是李美娘的**,怎麽可能讓一個小夥計知道。

他不是很信。

小山道:“李美娘每次做香雪膏都很謹慎,門外有長生守門,門窗緊閉,她還在屋內圍了白布帷帳。但是,每年七哥來的那三天,她日夜趕工做香雪膏,晚上也會開工。我就趴在屋頂上偷看,已經把她怎麽做香雪膏的方子熟記在心。”

丹華鋪位於城中最熱鬧的西街集市,白日裏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屋頂上絕對沒辦法趴個人。晚上能輕易潛行於屋頂不被發現,必定也要有些功夫,至少輕功極好,才不至於沒有一絲動靜。

昨日還真是大意,沒留神丹華鋪裏還藏了一個人才。

晏聽潮道:“難怪我拍碎木椅,你也不怕,原來會功夫。”

小山謙虛地笑了笑,“小人的功夫在公子麵前不值得一提。”

晏聽潮微抬下頜,“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周小山。大小的小,占山為王的山。”

“占山為王?”晏聽潮饒有興趣地笑了笑,“你屬猴嗎?”

小山正色道:“不,小人是屬老虎的。”

晏聽潮略微用心地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小夥計,細看一下,發現今日的他和昨日明顯不同。昨天這小夥計在他跟前,還是一副唯唯諾諾的仆人模樣,奇怪的是,一夜過去,突然間變得腰板挺直,眼睛雪亮,毫無卑微的下人模樣。

晏七忍不住問:“你不是李美娘買來的夥計嗎,為何會武功?”

“因為來泉城之前,我曾是神劍莊的弟子。”

晏七吃了一驚,神劍莊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他竟然當過神劍莊的弟子,還真沒瞧出來。

“我原名周寧兮,祖籍會城,父親叫周家錦,也會武功,江湖人稱錦麵刀。五歲那年,父親被仇家所殺,母親拚死帶我逃出去,臨終前把我送到神劍莊,想讓我學武自保,以後有機會替父母報仇。”

晏聽潮不動聲色地往下聽。

“七年前,神劍莊幾位師兄為了一位師姐反目成仇,弄得烏煙瘴氣,被整個江湖看笑話。掌門一氣之下,立下規矩,不再容留女弟子,也從此不收女弟子,我隻好被迫離開。”

“女弟子?”晏七一頭霧水地盯著他,“你不是男的嗎?”

小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耳後摸了兩下,又在眼角揉了幾下,頃刻之間,已經完完全全變了一個模樣,不僅僅是相貌不同,而是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晏七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他認識了幾年的小夥計竟然是個姑娘!

晏聽潮微微眯起眼眸,有意思。

這丫頭的易容之術高明到他都沒看出來的地步。

小山很好心地指了指晏七的胡子,“假胡須失去血脈供養,日久便失去光澤,若想顯得逼真,需經常用油潤養。”

晏七愣了,他比晏聽潮還小一歲,出門在外,為了顯得老成,貼了假胡須,自認為是天衣無縫,竟然被她一眼看出來。

晏聽潮眯起眼睛笑了,“你這眼睛挺毒的啊。”

周小山不卑不亢地笑笑:“過獎。”

“李美娘不知道你是個丫頭?”

周小山搖頭,“這易容術是無意之間跟一位江湖高人學的,至今為止還沒人識破過。”

晏聽潮忍不住笑:“你倒不謙虛。”

周小山正色道:“天目閣閣主的慧眼都未能識破,我想江湖上更不會有人看得出來我的易容術。”

晏聽潮笑微微地挑了下眉,饒有興趣地反問:“你是說,我是天目閣的閣主?”

他還真是小瞧了這個小“夥計”。

不僅在他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就眼下這短短片刻工夫,已經讓他吃驚了三回。

嗯,這丫頭挺有意思。

周小山絲毫不懼地望著他,“昨天我去長春客棧,見到公子的襪子上繡了一隻金眼,那是天目閣的標識。我在神劍莊時,聽說天目閣的閣主,為人豪爽,一擲千金,麾下臥虎藏龍,招攬了無數高人異士,人稱晏孟嚐。七哥來過泉城很多次,我從未見過他穿那樣的襪子,所以我猜測,隻有天目閣的主人才能穿。公子姓晏,又是七哥的主人晏家的家主,那公子應該就是天目閣的閣主吧。”

推論得不錯,挺聰明。

晏七露出驚訝的表情,悄悄瞟了一眼晏聽潮。

“你猜對了一半。”晏聽潮略帶遺憾地摸了摸下頜,“我的確是天目閣的主人。但我不是晏孟嚐。”

小山立刻道:“不管閣主是不是晏孟嚐,總歸是天目閣的閣主,聽說天目閣最擅長尋人。所以我想把香雪膏的方子獻給閣主,求閣主幫我尋一個人。”

“什麽人?”

“一個戰傀。”

晏七愣道:“戰傀?”

他是晏家的家仆,打小跟著晏聽潮,也算是行走江湖,見多識廣,可從未聽到過這個詞,甚至上一任閣主晏長安也從未提到過什麽戰傀。

“對,戰傀。”

周小山篤定地重複了一遍,然後一臉期待地問晏聽潮,“閣主應該知道戰傀吧?”

晏聽潮傲慢地笑了笑,“天底下還沒有天目閣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