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泉城名不副實,城裏不僅沒有什麽甘泉,還是個常年缺水的地方,入冬的沙塵一刮起來,人臉都要吹成魚幹兒。

因為這幹巴巴的鬼氣候,李美娘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她在城中最熱鬧的西街集市,開了一間鋪子,隻賣一樣東西,香雪膏。

米白色的膏脂,其貌不揚,卻對皮膚皴裂有奇效,幹裂流血的口子,抹上三天就能愈合。於是短短數年的工夫,丹華鋪的香雪膏便成了遠近聞名,供不應求的好東西。

李美娘和泉城一樣名不副實,並非一個美嬌娘。因擔心配方外泄,製作香雪膏素來都是由她親力親為,常年勞作,煉出一身膀大腰圓的身板,走起路來,鏘鏘有力,地動山搖。

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或許是財運太好,她在姻緣上十分不順。

新婚不久,丈夫便一命嗚呼。後來陸陸續續又說了兩回親,未等成婚,未婚夫便先後暴斃,克夫的名聲傳得比關外的風還快,至此再無媒人登門,一晃就到了三十七歲高齡,恨嫁的心,能燒開一壺冰水。

今日難得是個好天兒,又是個黃道吉日,李美娘雄心萬丈地帶著店裏的小夥計周小山去郊外月老廟上香,求月老保佑能盡快嫁個好男人。

不愧是黃道吉日,不僅李美娘抽了一隻上上簽,連周小山都抽了一支上上簽。說他今年就要桃花開,而且桃花一朵一朵旺盛得要死要活。

周小山嗬嗬一笑,轉手就把簽文給扔了,李美娘和他相反,美滋滋地把簽文捏在手心裏,當成一個寶貝。

主仆兩人回到丹華鋪,老遠就看見店鋪門口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旁邊站著一麵帶胡須的年輕人。

這人名叫晏七,每年入秋,他都來泉城采購十二車香雪膏,算是丹華鋪排名第一的大客戶。周小山是個自來熟的個性,已經叫了他好幾年的七哥,和他混得很熟。

晏七一來,就表示丹華鋪要有一大筆錢進賬。

所以每年一入秋,李美娘就望眼欲穿地盼著他,可今天,她的眼睛沒瞧見“大財主”,反而被晏七身邊的男人給勾住了。

周小山也瞧見了那個男人。

二十出頭的年紀,身上有一種出眾而特別的氣質,既像是出身顯赫的貴公子,又像是江湖俠客,衣服做工極為精致考究,色調款式卻極為素簡,江湖人腰間佩劍,富貴人家的男子也掛個玉佩,他腰裏空空****,隻別著一隻尺八。

容貌好看到了不易形容之境,最為出彩的那雙不怒而威的眼,隱含一股清傲犀利的鋒芒。本是冷素到極致的一身裝扮,卻依舊給人華麗不可逼視之感。

晏七笑吟吟地迎上來,“李掌櫃,這位是我家家主。這次親來泉城,是想和李掌櫃談筆買賣。”

李美娘直勾勾地盯著這個遠道而來的男人,把手心裏攥著的那張上上簽簽紙,撚成了一個卷。

他娘的,這要不是天意,老娘把腳指甲吃了!

她按捺不住喜色,忙揮手道:“快屋裏請吧,小山,上茶。”

小山唉了一聲,立刻跑去後院,給貴客準備最好的茶水。

等他進去給客人上茶的時候,就看見自家掌櫃擺出一副自認為風情萬種的姿勢,“俏生生”端坐著,臉上一副癡相,像是被勾了魂。

“勾魂使者”略帶疲色地歪坐在藤木椅上,姿態很是放肆隨意,卻有著山雲吞吐,翠微萬重的氣度。

丹華鋪來過那麽多客人,從未有人,像眼前之人這麽“灼眼”。

這麽好看的男人,可真是賞心悅目的稀世珍品。

不知不覺,小山連擺放茶盞的速度都情不自禁地慢了下來,動作也比平素秀氣輕柔了許多,怕驚擾了貴人。

看來今年的買賣和往年不同,要晏家的家主親自來談。

小山放下茶水乖乖地退了出去,還很識相地掩上房門,站在屋外的回廊下待命。

廳裏隱隱約約傳來對話聲,奇怪的是隻有晏七和李美娘的聲音,“勾魂使者”似乎沒有開口。

李美娘的大嗓門轟轟轟地蹦了句話後,砰的一聲房門開了,把門口站著的小山嚇了一跳。

李美娘大刀金馬地從屋裏闊步而出,衝著小山喝了兩個字“送客”。

這是談崩了?

小山忙應了一聲好,三跨兩步閃進屋內。

李美娘氣得拍屁股走人,遠道而來的主仆二人反而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周小山送進去的茶水,原樣不動地擺在那裏,一滴未少。

歪坐著的晏家家主懶懶地動了一下身子,皺著劍眉,一臉的嫌棄,“這什麽破椅子,老子屁股都坐疼了。”

小山原以為晏家家主這般神仙模樣的人物,定是出口成章,字字珠璣,妙語談玄,誰知說話竟這麽糙!和他那張臉真是一萬分的不搭配。

另外,這椅子明明是春上新買的,足足花了三兩銀子,破?

晏聽潮兩手撐著扶手站起來,壓根也沒見他使力,隻聽得哐一聲,椅子竟然碎了。

周小山呆若木雞地看著一地木屑。

這是什麽意思,給掌櫃一個下馬威,做不成買賣,就形同這把椅子?粉身碎骨?

“有錢也不知道享受。”

晏聽潮若無其事地拍了下巴掌,負手走到周小山跟前,神情淡漠高冷,語氣倒是平平靜靜,一派溫柔祥和,“你替我問一句你那掌櫃,賺那麽多錢不花,是不是想攢著打個金棺材。”

棺材!好嘛,直接威脅上了。

小山臉上堆笑,連連點頭,“好的好的,小人恭送晏公子。”

送走這位神仙大爺,小山拿了掃帚準備打掃殘局,收拾屋子,右腿剛邁進去就看見李美娘正叉著腰看著那一地木屑,一臉的凶惡加氣惱加心疼。

小山立刻解釋,“掌櫃的,椅子是晏公子弄壞的,可不是我。”

李美娘翻了個白眼,“我當然知道不是你,你狗膽還沒那麽大。”

小山:“……”

李美娘冷著臉問:“他說了什麽?屁都不放一個就走了?”

小山清楚掌櫃的暴脾氣,哪敢實話實說,摸摸耳垂,很委婉地說:“他說,娘子掙了錢要記得花。”

“放他娘的屁!”李美娘火冒三丈地叉著腰,“他是說老娘有命掙沒命花?”

小山連連安慰,“不不不,他隻是嫌棄這椅子坐著不舒服,並沒有掌櫃的說的那個意思。”

李美娘呸了一聲,“老娘的錢想怎麽花就怎麽花,他又不是老娘的男人,鹹吃蘿卜淡操心。”

小山連連點頭,“沒錯,他就是多管閑事。”

李美娘哼了一聲,“你去長春客棧給他傳個信。就說,他說的那條件我不能答應,但是我有個折中的法子。”

小山聽完李美娘的那個法子,腦殼子像是被車輪碾過一樣,半晌才把嘴巴合上。

這法子要是能成,他周小山的名字倒過來寫!

心裏雖然一百個不認同,但是該跑的腿還是要跑的。

周小山一溜煙地跑到“長春客棧”門口,抬頭瞧見那四字招牌,心說泉城這鬼天氣,直接從冬到夏,再從夏到冬。要麽熱死你,要麽凍死你,長春個屁。

店裏的夥計帶著他上了樓,在天字一號房門口,恰好晏七從房裏出來,房門上掛著離地半尺的布簾。

布簾在晏七的手裏一挑一垂,坐在屋內的一道人影從周小山眸中閃過。

嘖,比在丹華鋪還要放肆的坐姿,兩隻腳蹺到八仙桌上。

雪白的羅襪,上繡一隻黑瞳金眼。

周小山衝著晏七笑吟吟地叫了聲“七哥”,拱手稟明來意,“我家掌櫃的派我來向公子傳話。嗯……就是剛才沒談成的那個生意。”

晏七一向好說話,反手撩開簾子,笑微微說:“公子在裏麵,你自己進去說吧。”

屋內的晏聽潮已經把腳從桌上放了下去,兩手很閑逸地搭在扶手上,微微眯著眼睛打量著他。

周小山進去後,乖乖巧巧地站在門口,背書一樣,把掌櫃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完畢。

晏聽潮靜默不語地聽完全部,麵色冷冷地端起了桌上的一個茶杯。

周小山有種強烈的直覺,他那架勢不像是要喝茶,是想要把茶杯砸到他身上!

這要是砸過來,他是躲呢,還是不躲呢?

躲開的話,必定會暴露他會武功。

可要是不躲,被潑一身茶水,回去還要洗衣服。這大冷的天,真是好煩呢。

還好,那隻茶杯沒有砸過來,隻是在他手指間轉了個圈,又慢慢放了回去。

小山鬆口氣,謝天謝地,不用洗衣服了。

就在這杯子一起一落之際,晏聽潮的表情也有了些許的變化。

他抬眸瞟著周小山,似笑非笑地問:“你是不是也覺得李美娘在說夢話?”

小山很為難,這讓人怎麽回答呢。雖然心裏覺得晏家家主說的沒錯,可李美娘是掌櫃的,他總不能胳膊肘向外拐吧。

他隻能低著頭,賠著笑臉,一聲不吭。

晏公子再次舉起了茶杯,慢悠悠道:“你回去給你家掌櫃的打上一盆涼水,讓她好好洗把臉,醒醒。”

明白了。

小山馬上告辭,一溜煙地再跑回丹華鋪。

秋日短暫,一晃眼就要入冬,接下來幾個月便是香雪膏的旺季。

李美娘正站在櫃台後劈裏啪啦地打著算盤盤點賬目。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打擾她,尤其帶回來的還是一個壞消息。

小山很識相地沒上前回話,先進了後院。

泉城的臨街店麵,通常都是前鋪後院。

今日天氣晴好,丫頭小水和齊媽在院子裏用細籮筐晾曬桂花和草藥。桂花是 要加入香雪膏的,為了掩蓋原本的氣味。

小水好奇心重,悄悄問齊媽:“娘子今年為何不賣給晏七膏脂?”

“我哪裏知道。”齊媽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晏七和我們丹華鋪做了五六年的生意,每年入秋都要定唇脂膏脂,是我們的大主顧,怎麽娘子突然就不肯了?我也想不通呢。”

“我知道原因。”

小山笑嘻嘻地從月亮門後跳出來。

齊媽捂著心口笑罵了一句,“你個皮猴子,嚇死我了。”

小水好奇地問:“什麽原因?”

“晏七往年都是自己來訂貨,誰知道今年呢,他家主人也一起來了。哎喲媽呀,那位公子長的喲,”

小山拖了一個長音,望天眨巴眨巴眼睛,又吧嗒吧嗒嘴皮子,仿佛吃了半斤蜜汁燒肉,一副心滿意足,回味無窮的樣子,“連我這個男人都瞧動了心。”

齊媽笑呸了一口,“毛都沒長齊,還自稱男人。”

“那我也是個男人。”小山嬉皮笑臉地撚起兩朵桂花放在鼻子底下,抽抽鼻子尖兒,聞夠了香氣兒,這才慢悠悠說起來。

“晏公子想買香雪膏的方子,娘子當然不肯,這可是她的**。但她又對這位晏公子一見傾心,於是讓我去客棧裏傳話。隻要公子肯娶她為妻,這整個丹華鋪都算是她的嫁妝,若他肯入贅,城外的莊子和田地也都一並送他。香雪膏的方子嘛,雖然不會賣給他,可人都是他的了,那方子還不是早晚都傳給晏家子孫。”

齊媽瞪圓了眼睛,吃驚道:“我的娘耶,娘子這是家底全都給出去了?”

“對啊,娘子這麽誠心,晏公子竟然一口回絕了!娘子一怒之下就不肯再賣膏脂給他。”

齊媽嘖嘖撇嘴,“那位公子也真是想不開,我們娘子可是聚寶盆搖錢樹。”

“錢再多也得有命花啊。”小山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顴骨,“麻衣神相上寫,這裏高的人,克夫。娘子先頭的丈夫就不說了,連定了親的兩個男人都暴病而亡,這麽硬的命,誰還敢上門送死啊。”

小水好笑道:“你懂的倒多。”

“想當年,我跟著算命瞎子結伴討飯,可學了不少本事呢。”說著,小山扯過她的手,“來我瞧瞧你的掌紋。”

小水一時好奇,也忘了他是個小子,伸開小巴掌遞過去。

小山摸著她的手,嘖嘖讚道:“難怪娘子給你取名叫小水,你這皮肉是水做的嗎,怎麽這麽嫩滑,好軟啊。”

他和小水同齡,手心裏卻有很多繭子。

小水突然害臊起來,臉紅成一顆小山楂,飛快抽出手,還沒等小巴掌打到周小山的身上,小臉嚇得煞白。

李美娘凶神惡煞般地站在垂花門處,雙手叉腰,惡聲惡氣道:“周小山,我看你是皮又癢了!還有你,李小水!”

周小山心說完了,掌櫃的又要賞皮帶湯了。

李美娘氣哼哼的也不廢話,從腰裏解下皮帶,橫著甩給齊媽。

齊媽也不用請示,按照老規矩,照著兩人小腿,各自抽了二十鞭子。

小水一個文文弱弱的小丫頭,也沒敢大聲哭嚷,隻是小聲抽泣,反倒是小山這個半大小子,叫得鬼哭狼嚎,喊疼死了疼死了。

實打實地看著二十鞭抽完了,李美娘這才重新扣上皮帶,氣勢洶洶地去了前頭的鋪子。

齊媽趕緊去給兩人拿藥膏,進了小山的屋子,一看他還在哭唧唧地的抹眼淚,忍不住道:“我都沒用勁兒,就是做做樣子給娘子看,你好歹也是個男人,怎的連個小丫頭都不如,沒見過像你這麽怕疼的,叫得跟殺豬似的。”

小山噘著嘴,“你剛剛還說我不是男人的。”

齊媽怒其不爭,“你也半大不小了,白瞎了一張小俊臉,娘唧唧的將來可沒人嫁你。”

小山包著眼淚抽氣,“那我去廟裏當和尚去,管吃管住還不挨打。”

齊媽戳他的腦門,“瞧瞧你這出息。”

李美娘脾氣暴躁,人其實倒不壞,工錢給的大方,鋪子裏夥食也好。所以小山小水挨打這事,齊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玉不雕不成器。她自家兩個兒子,從小也沒少挨她的打。

不過,李美娘買回來的這倆孩子,也算是齊媽看著長大的。小山幹活機靈,嘴巴齁甜,小水老實心細,乖巧聽話,都挺招人喜歡。所以每次李美娘讓齊媽體罰兩人,她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做表麵功夫,沒舍得真下力氣。

小山撩起褲管,摳了一小坨香雪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小腿肚上。

香雪膏其實還有一種妙用,傷口抹上愈合得快,且不疼。

齊媽沒下勁兒,鞭子抽的地方也沒見血,隻是他皮兒白,那一道一道的紅痕顯得格外刺目。

他一邊抹藥,一邊抽氣,跟疼得要命似的。

齊媽是真看不下去了,撇著嘴嘖嘖,“有多疼啊,這要是長生,眉毛都不皺一把,你瞧瞧你,比個女人還嬌氣呢?”

齊媽兩個兒子,都是吃苦耐勞型的結實壯漢,老大長生打小學武,尤其能吃苦,所以她就見不得這種嬌滴滴的小子。

小山委委屈屈地哼唧,“齊媽,我就是很怕疼啊。”

齊媽看著他細皮嫩肉的小白腿子,細了吧唧的腳腕子,忍不住嘮叨:“你這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模樣,以後可咋養家糊口呢?男人要有個男人樣子,你看看長生。”

長生也在丹華鋪做活,自小習武,健壯如牛,一把大刀耍得如蛟龍戲海,是李美娘的得力助手。

小山也不生氣,幽幽地歎了口氣,“唉,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齊媽怒其不爭地拍了他一巴掌,“所以你多吃點飯,多長點肉。”

周小山又是一聲哎喲,放下褲管,把香雪膏蓋好蓋子,遞給齊媽。

“齊媽,你晚上給長生哥燒點豬油渣,再多備點饅頭,長生哥晚上要守夜。”

“守什麽夜?”

“你忘了,每年晏七過來,娘子都要連夜趕工做膏脂。”

香雪膏不能久存,尤其是泉城天氣幹燥,時間一久就板結成團。李美娘每次也不會做太多存貨,每年晏七過來訂貨的時候,都要在泉城住上三天,等李美娘日夜趕工把膏脂現做出來。

齊媽愣了愣,“娘子今年不是不肯賣貨給晏公子嗎,怎麽今晚上還要開工?”

小山笑嘻嘻道:“娘子隻是因為丟了麵子,一賭氣才放狠話挽尊。你也不想想,十二車膏脂,這麽一大筆生意,娘子怎麽可能不做?有錢不賺是傻子,麵子值幾個錢啊?她今晚上一定會做膏脂。等明天找個台階下,繼續和晏七做生意。”

“就你聰明。”齊媽嗔他一眼,到隔壁去找小水。

她人一走,周小山立刻收起臉上嚶嚶嚶的嬌氣哭相,跟沒事人一樣,一躍而起插上了房門。然後從衣櫃的暗格裏頭,拿出一個黑色腰包。

腰包用青綠色絲線繡了一座小山,一灣秀水,精巧秀致。內裏小有乾坤,有好幾個夾層,裏麵放著的全是他的寶貝。

各種易容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