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謝雲深一開始是氣得牙根隱隱作痛,這孩子一點不知道體諒長輩的苦心,就知道頂嘴抬杠出難題。再然後是左右為難,到底要不要給這孩子說她的身世,她知道後,恐怕嫁人的事想都別想了。
聽到最後,卻是心口一陣一陣發熱,這小孩一身正氣,膽大心細骨頭硬,沒有長歪,自己對得起故人之托。
謝雲深對自己的徒弟也一樣了解,脾氣上來了,那就是個小倔驢子。
思前想後,算了,還是說吧。不然今晚上也甭想安生。
“阿寧,我不僅是你的師父,也算是你的舅舅。你娘和你幹娘都是我的妹妹。”
周小山沒想到和師父還有這麽一層關係,驟然一驚。
“她們不是結拜姐妹嗎?”
“對。我們並非親兄妹,都是同州的乞兒,父母死於戰亂,無家可歸。我比她們大兩歲,尚且記得自己姓謝,她們連自己姓什麽都不記得。”
提到過去,謝雲深心裏酸澀難言,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他轉頭去撥了一下燈芯。
“我們三人一起討飯,因年紀小,經常被年長的乞丐打罵欺負。每次你娘都讓我們兩個先跑,她殿後,因為她天生沒有痛感,不怕疼。她說她不怕挨打。後來我們三個結拜成兄妹,我給自己取名叫謝小甲,她們就跟著我的姓,叫謝小山,謝小水。”
謝雲深貌似雲淡風輕地說起三十年前的舊事,臉色平靜,瞧不出來感傷難過,仿佛講的是別人的故事,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往事,隻怕是帶進棺材裏也忘不掉。
時隔多年哪怕他早已成為江湖上人人敬慕的謝大俠,夜裏做夢,他依舊還是端著碗要飯的謝小甲,為了不挨打,為了一口吃的,東躲西藏,拚命奔跑。
“我身為男兒,還比她們年長,應當保護妹妹。所以我決定去學武,再也不讓別人欺負我們。當年鎮守同州的將領名叫沈千裏,他家練武場的牆腳有個狗洞,我就每天躲在狗洞裏,偷學武功。”
“師父去沈家做客,無意間發現了我。他見我有練武天分,又能吃常人之不能吃的苦,便要收我為徒,帶我回神劍莊。我高興萬分,問師父能不能帶妹妹同去,師父說神劍莊門規森嚴,練武又苦,並非女娃的好去處,便留下五十兩銀子,托付沈千裏的夫人給她們找個繡坊學門手藝,日後也好養活自己。”
“臨走時,我和她們約定十年後來接她們。可是十年後,北戎犯境,我和師父趕到同州,沈將軍戰死,繡坊毀於戰火,無人知道她們的下落。”
“我在同州苦苦找尋了數日,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們了。直到有一天,有個自稱謝小水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來神劍莊找謝小甲。”
謝雲深聲音有些哽,“即便二十不見,我也知道那是我的妹妹。因為這世上知道我曾經叫謝小甲的人,除了師父隻有她們倆。”
周小山第一次知道自己娘親叫這個名字。
“幹娘為何給我取了和我娘一樣的名字?”
小山記得幹娘送她到神劍莊時,說周寧兮的名字以後不能再用,免得被仇家找到,重新給她取名叫周小山。
“她給你取名小山,是想提醒我,這是小山的女兒,我要記得當年的兄妹之情,記得小山當年對我們的好,讓我對你視若己出。”
謝雲深歎道:“其實她不用這麽做,我也會對你視若己出。我們雖然不是親兄妹,可比血脈至親還要親。你永遠都不知道,我們小時候吃過什麽苦,受過什麽罪。能吃到王老催做的那樣一頓飯,也是夢裏都不敢想的事。”
小山黯然道:“那我幹娘沒有提過我爹是誰嗎?”
謝雲深搖頭,“沒有。”
“我娘呢?”
“她說你娘下落不明。我要和她一起找你娘,她也不肯,她說這件事她會去做。”
小山不解,“她為什麽不肯?”
謝雲深道:“以我猜測,這和她不告訴你身世是同一個原因,是為了保護你我,不想讓我們卷入其中。”
小山:“我不能置身事外。她讓我來找你,就是想要自己一個人去承擔所有。”
謝雲深道:“你知道她現在何處?”
“若我猜得沒錯,她應該去了揚州。所以我打算和晏師叔一起去揚州。”
謝雲深歎道:“她的易容之術已經天下無敵,幾次來見我,我都認不出來。直到她叫我一聲大哥,說她是小水,我才知道是她。她現在必定換了一張臉,換了一個名字。你確定能找到她?”
小山十分篤定,“除了我,大約世上沒人能認出來她。”
紀柔嘉當了她整整五年的親娘,在周家那個小院子裏朝夕相處,日夜相伴,沒有比小山更熟悉紀柔嘉的人了,哪怕她再怎麽易容,小山也能認出她。
謝雲深看她一臉固執,無奈地笑了笑,“你決心已定我也不攔著你。”
其實是攔不住。
“不過還好,有你晏師叔在,我倒也放心。你去了揚州,有幹娘的消息及時寫信來,若有什麽為難之事,師父能替你做主的你隻管開口。”
小山點頭,“我會的,師父不是外人,還是我舅舅,該用的時候絕對不省著。”
謝雲深哭笑不得,小丫頭這嘴皮子算是被她幹娘給徹底帶歪了。
“希望你早日找到你娘,一晃三十年過去了。”謝雲深眼眶有點泛紅,“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哪。”
小山忍不住問:“我和她長得像嗎?”
謝雲深微微搖頭,“眼睛倒是很像,不過她眼珠略灰,大約有異族血統。”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苦笑,“我們小時候都是叫花子,整天髒兮兮的。直到師父把她們送到沈夫人那裏,沈夫人讓人給她們沐浴更衣,我才知道原來兩個妹妹模樣都生得很好。尤其是你娘,我從未見過那麽好看的女娃娃。”
周小山噘了噘嘴巴,“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居然不像她。莫非我爹是個醜八怪?我隨了我爹?”
謝雲深又好笑又好氣,“胡說,你長得也不醜。”
小山還在遺憾,“可還是沒我娘好看啊。”
謝雲深懶得理她了,從內室裏拿出一個小盒子。
“這是你娘留給你的,你幹娘放在我這裏,讓我替你保管。如今你也大了,自己拿著吧。”
盒子裏是仿著長命鎖的樣式打造的一條金鏈,但墜子並非是長命鎖,而是一隻以金片雕成的小舟,舟上還刻了一個“單”字。
小山拿著娘親給她留下的唯一寶貝,琢磨了小半宿,也沒琢磨出,這個“單”是什麽意思,這隻小船又是什麽意思。
尋林的事情一結束,晏聽潮自然也要盡快回返揚州。
吃過早飯,謝雲深便帶著白一麟和周小山去攬月樓,讓白家父子再敘敘話,順便把周小山托付給晏聽潮,請晏聽潮多加關照。
晏聽潮笑吟吟道:“七師兄客氣了,都是自己人,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小山的。”
“師叔人特別好,還說每個月給我零花錢呢。對吧,師叔。”周小山笑得可愛無害。
當著一屋子的人,晏聽潮不得不笑眯眯地點頭,心裏咬牙,鬼丫頭真是猴精猴精的。
“找師叔要什麽零花錢呢,師父給你便是了。”謝雲深一臉羞愧,趕緊打圓場。
“師父的錢還是留著娶師娘吧,晏師叔是天目閣閣主,財大氣粗的,給我點零花錢,還不是手指縫裏漏點毛毛雨。”
周小山壓根不缺錢,她就是存心想讓摳門精肉疼。
晏貔貅一臉冷漠地無視掉死丫頭幸災樂禍的表情,扭頭對卓青峰辭行,並邀他來年春天去揚州小住。
卓青峰道:“你回揚州剛好路過京城,不如和白堂主一起走吧。”
晏聽潮喜道:“那太好了。不過,我要先去一趟夏縣,預計要耽誤個三五日。”
白少榮麵露難色,“懷善堂雜事纏身,我得盡快趕回去。”
卓青峰忙道:“那就讓雲深送你回京。”
白少榮笑了:“我這麽大一個人,何須人護送?多謝掌門好意。”
卓青峰執意讓謝雲深送他回京,因為白少榮沒有武功,萬一路上出了什麽事,對懷善堂也不好交代。
謝雲深回去收拾行李,晏聽潮和周小山先行一步下了山。到了寄存馬車的客棧。晏聽潮取了馬車,吩咐車夫上路,前往京城。
周小山愣了下,恍然大悟,“閣主謊稱要去夏縣,是不想和白堂主一路走?”
晏聽潮露出一個孺子可教的表情,“神劍莊到處都是人,白堂主又住在攬月樓,李雲照如果想見白堂主,必定要等他離開了神劍莊。”
“閣主想知道李雲照到底和白堂主有沒有勾連?”
“你還挺聰明的。以後出門我就帶著你,順便也可以破了某些不堪的傳聞。”
“什麽不堪的傳聞?”
晏聽潮懶懶道:“說我喜好男風。”
明白了,晏七從小到大地跟著他。
周小山不怕死地問:“那閣主你……喜歡晏七嗎?”
晏聽潮一字一頓地咬牙,“我看你是真的、想要、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