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陰魂不散

翌日清晨,江陵躺在榻上還未睜眼,就隱約聞到帶著麵湯飄過來的香氣,她慢慢坐起身,就好像一隻木偶被人用一條看不見的線扯了起來。

她感到自己神清氣爽,四肢暖融融,蓋在身上的被衾也是柔柔軟軟觸手生溫。

睜開眼,環顧四周,這間房子亮亮堂堂,光線充足,和煦陽光從一旁冰裂紋的窗欞折射進來就映照在她的榻前,每個四邊形的格紋裏都閃爍著耀眼的光。

這裏居然不是江家那間小屋。

她輕輕敲了敲腦袋,努力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天,她隱約記得是小裴大人帶她離開的江家。

當日他穿著一件天青色朝服,個子很高,外罩一件寶藍色格絲墨菊紋氅衣,墨色的毛領將他原本白皙得幾乎看不到血色的臉襯得好似昆侖山的美玉,明明文弱得好似書生,眉宇間卻帶著幾分英武之氣。

還說什麽她偷了東西,可為什麽一覺醒來卻在這樣的神仙地方。

這間寬敞的小閣內,一張紫檀木半月形案幾靜靜擺在冰裂紋檻窗下,床榻正對麵一張黃藍相間色彩絢麗,鏤描著碩大牡丹花紋的小毯上。

可真好看!

這時,大門“吱呀”一聲開了,瀾悅輕手輕腳推門進來,一眼看江陵不僅已經醒了,竟已經可以下床。

瀾悅欣喜,“姑娘終於醒了,你這一病足足躺了七日,可把我擔心壞了。”

你?

江陵怔怔地看著瀾悅,這姑娘看著眼熟,好像是……“你不就是那日栽贓我偷你東西的姑娘嗎?”

說著,她下意識地朝袖口摸了摸,好像不對,再低頭一看,身上正穿著一件鵝黃色錦緞中衣,布麵順滑質地細密,那光澤如行雲流水一般隨著她身子流動。

這還是她第一次穿這麽好的料子做成的衣裳,可她卻顧不得這些。

“我的錢袋呢?”

江陵伸出手向她討要。

瀾悅把手裏的水盆擱到架子上,笑盈盈從腰間抽出麻布袋子遞給她,心中偷笑:這姑娘可真有意思,病才好想起來的第一件事竟是要回她的三十文錢。

“都在這兒呢!姑娘可以數數看,保證一文不少。”

江陵滿臉疑惑地從她手裏接過錢袋子,放在耳邊晃動了兩下,順手塞進袖口裏,“數到不必數了,我隻聽聲便可知道少不少,”

瀾悅把水盆擱到架子上,一麵和著溫水絞幹帕子遞給江陵,一麵問道:“這裏頭的錢是姑娘賺的?”

“那當然,”江陵很驕傲地仰起了頭,她看了看瀾悅,問道:“對了,這裏是小裴大人的府邸?我為什麽會在這兒?”

瀾悅在和著溫水絞幹了帕子,遞給江陵,笑著道:“姑娘病了,所以一直在這兒休養呢!我們大人說了,以後姑娘你就住這兒了,再不用回江家了,”

“姑娘既然醒了,奴婢為姑娘梳妝吧,姑娘喜歡的湯麵一會兒便會送到房裏來,”

江陵被她拉著坐到妝奩前,看了看銅鏡裏的瀾悅,見她待人真誠,沒什麽惡意,便沒有拒絕。

席間她幾次打聽關於裴洛城的事,瀾悅總是一笑了之,算了,她既有意隱瞞,也不好強人所難,等見到這位神秘的小裴大人再說吧!

這時,院外傳來幾聲吵鬧,其中女子聲音尖銳刺耳,似乎是——

“二叔母?”

江陵條件反射般騰地從團凳上站起來,麵色略帶緊張地看著瀾悅。

“叔母怎麽找到這兒了?”

“……其實姑娘病著的這些天裏,有個叫江蓉琪的姑娘已經來過兩次了,眼睛哭得通紅,說是一定要見姑娘一麵,有重要的事要說,我隻告訴她姑娘你還病著尚在昏迷,實在不便讓你們相見,她卻是以為姑娘故意躲著她不願相見,還哭鬧著威脅姑娘,說是姑娘若是不回江家,她便一頭撞死在我們裴府大門前。”

江陵唉聲歎了口氣,看來她們還是沒打算放過自己。

不管小裴大人出於何意為她安排這一切,可總不好由著寧氏母女在府裏大鬧,自己卻躲在人家家裏享清福。

更何況,那日臨走時,母親留給她的那枚白玉簪子還沒找到。

錢袋還在那就說明不是江家下人偷的。

江陵穿上瀾悅遞給她的一件好看的大氅,欣慰地笑了笑,“謝謝你,生病這些日子多虧有你的照顧,才得以痊愈,也替我謝謝裴大人!下次若有機會見到他,我自會向他當麵致謝。”

瀾悅急了,“姑娘,你這是要回江家?依奴婢見,那對母女可不是好對付的,姑娘這麽回去……”

江陵莞爾一笑,拍了拍瀾悅的手,“……這兒終究不是我的家,即便要離開江家,還是要先回去一趟,把該了結的事都了結了,”

見她心意已定,瀾悅也實在攔將不住,便隻好一路跟著江陵。

這次江家來的人不止江蓉琪一個人,寧氏也跟著一並來了。

那時,裴洛城有事出門了,而江陵又還沒有醒。經過前兩次和江蓉琪短暫糾纏,瀾悅也大約對這對母子有了些初步印象。

這次一並而來的寧氏,隻打個照麵便知不是盞省油的燈,不是三言兩語好打發的。另一麵又擔心她在裴府前哭鬧影響大人官聲,便隻好將這母女二人暫且請進前院的涼亭裏晾著。

那日瀾悅在門外聽到了甑太醫的話,心裏很是同情江陵,對寧氏這些年所作所為深惡痛絕,一心想著給江姑娘出口惡氣。

瀾悅將寧氏母女引至府內,既不告知江陵何時出來與她們相見,也不命下人提供茶水,就把她們安排在池塘邊的一處涼亭裏,冰天雪地外就這麽等著……

初春天氣,依然十分寒冷,寧氏母女被晾在前院的涼亭中足足一個多時辰,凍得清水鼻涕直流,在亭子裏來回走著,不停地搓手。

府裏來來往往的下人從涼亭前經過,說說笑笑的,好似完全看不到到她們。寧氏上前攔了幾個下人想要打聽一下江陵近況,可那些人好像統一好了口徑,一問三不知。

寧氏隻好暫時憋下這口氣,她臉色十分難看,一時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阿娘,”江蓉琪聲音顫抖著哭出聲來,“我看咱們還是回去吧,江陵定是不會再跟我們回去了,林家的親事就算了吧,阿娘從此也不必再為找婆子為我牽線搭媒,女兒若是這輩子不能嫁給仲卿哥哥,那女兒就去做姑子去!”

“你胡說什麽!做什麽姑子!林家的親事豈能就這麽算了!”

“那還能怎麽辦……這裴府女兒已經來了三趟了,這次連阿娘都一起來了,我看江陵那丫頭是鐵了心不想見咱們,若是她非是不願嫁給卓老五,母親還能逼死她不成。再說了,我看那林家就是成心刁難咱們,仲卿哥哥的阿娘隻林府一個妾室,他的婚事輪不到一個姨娘做主,定是那林府大夫人看不上咱們家,這才故意想了法子用嫁妝刁難咱們。”

說完,江蓉琪一頭撲倒寧氏懷裏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兒不哭,有阿娘在呢,隻要有阿娘在就不會容許我琪兒有一點不如意,”

江蓉琪的淚一滴滴流下,仿佛滾燙的岩漿,一點點腐蝕灼燒著寧氏的心。

她將女兒緊緊攬在懷裏,一麵拍著她的背,一麵在她耳邊輕道:“不能就這麽放棄了,孩子,阿娘一定想到辦法的!”

寧氏笑意未減,眸中染上一絲陰森寒意。

她鬆開女兒,離開涼亭,走到一處高地,突然放聲對著院子大喊江陵的名字。

“你若是在裏麵,就快快出來,否則的話你就是自找難看……”

“江陵——”

“江陵你這個白眼狼,老娘辛苦把你養這麽大,如今出息了,翅膀也硬了是吧!你若再不出來見我,我便天天來著裴府門前鬧!”

府裏的下人紛紛駐足,衝著寧氏道:“喊什麽喊,這裏是裴府,不是你們家!豈容你放肆!”

說著,有兩名身強力壯的護院走了過來,想要拖她離開。

寧氏眼疾手快,不等兩個護院近身,她已經又跑回涼亭,還一麵放聲大喊,

“不得了了,大家快來看哪!裴府惡奴仗勢欺人啦!不得了,裴府刁奴竟敢責打官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