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人的心事

柏葉看了眼裴大人,繼續對閻六道:“現在你還有一條路可選,”

閻六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他當即站了起來,拍著胸脯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將功補過,暗中追查麗姬這條線,隻要發現韓林蹤跡,立即匯報給大人!”

裴洛城抬手拿起一根細木枝隨意地攪動著炭盆裏的炭火,擠壓在一起的炭塊得了些空氣,燒得愈發赤紅。

殷紅的火光在裴洛城的臉上酌添了一絲顏色,他的睫毛長且濃密,覆在他烏黑的瞳仁上,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麽,隻是嘴角不經意間劃過一抹玩味的笑。

他將手裏的枯枝隨手扔進炭盆,起身時,隻見他眉頭微蹙,右手手掌用力捏住膝蓋,一旁的柏葉想要上前攙扶,裴洛城抬了手,稍一用力站立起來,徑直朝大門走去,“那筆銀子不必還回刑部了,”

身後傳來閻六連連答謝之聲。

剛一打開門,北風裹挾著片片鵝毛迎麵直撲來,柏葉不禁後退了一步,裴洛城沒有任何猶疑地走出大門,來到簷廊下。

這片廢棄的營地駐紮在南郊城外的一處密林之中,夜晚林中風大,北風淒厲地哀嚎著,如鬼叫一般。

柏葉看了眼裴洛城的側臉,“大人腿疾又犯了吧,今晚的雪實在太大,隻怕咱們一時回不去了,江陵姑娘有瀾悅照顧,大人大可以放心。”

多年來,柏葉一直跟在裴洛城身邊,大人的心思他也能略略猜到幾分。

“大人,若是韓林真的沒死,這件事若是捅到竇尚書那,他還會追查到底嘛?畢竟,竇韓兩位大人是孫丞相的左膀右臂,孫相不會看著他們二人鬧不和,上次孫相坐莊從中調解,二人最初就是因為爭奪天艮山下那塊地才出了人命。如今兩家各痛失了一位公子,那塊地兩家均分,屬下擔心這件事就此作罷了……”

裴洛城沒有說話,他四十五度角仰望著簷下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風燈,幾次險些掉下。

他抬手試著將風燈扶正,眸中閃爍著說不清的思緒,緩緩開口,“所以一定要把韓林沒死這件事鬧大,”

柏葉像是領悟到什麽,眼睛一亮,“對,朝中人盡皆知竇大人最是疼愛這個老幺,若眾人都知道韓林沒死,而竇大人卻不予追究,那他這個刑部尚書的臉麵就丟盡了。一個執掌刑獄之人卻對殺子仇人束手無策,想想都覺得諷刺。有了殺子之仇,竇韓兩家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陛下得知了一定很高興。”

柏葉回屋拿上一件軍中的披風,給裴洛城披上,“方才走得急,連大氅都沒穿,大人可莫要凍壞了身子,尤其是你的腿……”

“大人,屬下有件事一直不明白,既然孫相已經從中為竇韓二人斡旋調停,大人卻還在刑部公然張貼告示懸賞那日親眼目睹毒鼠咬人的目擊證人,大人就不怕因此的罪孫相嗎?”

得罪……

抬眼一瞬,裴洛城的眸中閃過一抹深不見底的寒意,比南香山的冰霜還要刺骨。

十三年前那場滅門案,他早就應該隨駱府一門一百多人葬身血海了,僥幸苟活下來改名換姓隻為了能重回上京,為父查明當年真相。

至於生死……

刺骨的寒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疼,臉頰漸漸變得麻木,他早已看淡了。

如今朝中,陛下和孫相二人明爭暗鬥已逐漸白熱。

身為臣子,他有義務也有責任助力陛下從孫相手中奪回朝政大權。

自大業三年,陛下六歲登基,孫相就以托孤大臣的身份柄國至今。

最初幾年,每每朝野有此爭議,孫相還以陛下年幼尚需人輔佐為由,可如今陛下早已過了不惑之年,放眼望去,朝野半壁江山都以孫相馬首是瞻了。

身為人子,為了查清事實真相,他卻不得不與孫相之流虛與委蛇。

裴洛城堅定地站在那裏,遙望著遠方,夜幕中的南香山在風雪中逐漸失去了清晰的輪廓……

當晚,他們就宿在南香山中營地。

翌日一早,天光剛一放晴,裴洛城柏葉二人便匆匆驅馬趕回城裏。

此時的江陵仍昏迷不醒。

瀾悅一直守在她榻前侍候,熬藥,換帕子,冷水擦臉……一切都盡可能地親力親為。

因為還有要務在身,裴洛城隻在她榻前小坐了一會兒,待瀾悅給江陵喂完藥,見她睡得還算安穩這才離去。

第三日傍晚,柏葉送走了最後兩位客人。裴洛城便速速來到江陵房裏,另帶上兩位上京城裏醫術口碑皆不錯的大夫。

二位名醫皆是須發皆白的老者,其中一人更是曾在宮中擔任過太醫之首,曆經三朝,不知為多少位後宮娘娘看過病,號稱上京婦科聖手。

他們輪流為江陵把了脈後,眉頭微蹙,撫須不語。

“二位大夫,我們姑娘病情如何?她都燒了整整三日了,為何高燒遲遲不退?”瀾悅一臉擔心。

裴洛城見他們似有顧慮,抬手清退了房中所有婢女,“二位隻管如實相告,”

兩個大夫相視一眼,決定這話還由甑老太醫來說。

“敢問裴大人,這姑娘是您的什麽人?”

裴洛城沉默一下,垂目看向那個正在昏迷中的女子,“……一個遠親而已”

甑太醫輕“哦”了一聲,似是鬆了口氣。

他捋了捋長須,很認真的看著江陵,“不知大人的這位至親曾經曆過了什麽,常年饑餓勞累過度,又受了風寒所致,需要仔細調養一段時日,否則的話,寒氣不除常年積滯阻礙經絡運行,人……”

老太醫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雙唇緊抿,“這姑娘隻怕日後無法生養。”

裴洛城麵無驚色,修長的手指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握成一團。

“可有法子醫治?”

“……難哪,畢竟是多年舊疾,這姑娘若是氣血豐盈,倒也不會如此棘手,這就好比一條幾乎幹涸的水裏結了冰,若想這條河水暢行流淌起來,至少要先有水流,再以小火加熱使冰慢慢融化。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隻怕不是三年五年之功可解決的。”

“這樣吧,”甑太醫走到一張半月形桌幾前蘸墨提筆寫下一副藥方,“先按照這個方子抓藥,待燒退以後,姑娘若能一直保持心情開懷,能吃能睡,再好好保養說不定結果會比預想要好一些。”

裴洛城接過藥方,並謝了太醫。

柏葉親自將二位送至門口,一直目送他們坐上馬車。

瀾悅按照甑太醫的方子侍候江陵服下藥,甑太醫果然名不虛傳,江陵隻服了兩副,當晚便開始發汗。

細密的汗珠不住地從額頭冒出,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流下,鬢邊的額發緊貼在臉上。

瀾悅摸了摸江陵的額頭,觸手微涼,不由大喜,“退了退了,姑娘的燒總算是退了,這下大人可以放心了。”

裴洛城安靜地坐在床榻前,略有出神地看著她,甑大夫方才的話尚在他耳邊縈繞……

江陵臉色依舊蒼白,氣血全無,小巧精致的鼻尖上還掛著幾滴汗珠,看上去有些虛弱。

印象裏,她很愛笑,她的唇好似帶露的花瓣,紅潤微翹,不說話時嘴角也是掛著一絲笑意。

“大人,大人想什麽呢?”

裴洛城回了神,“對了,江家人這兩日有沒有過來?”

“那是自然,不過這兩日來得倒是一位年紀和姑娘相仿的女子,哭哭啼啼的,死活要見姑娘,奴婢跟她說姑娘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正在休養。結果大人您猜她怎麽說?”

“她不僅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還說姑娘在江家的時候也沒見她生過病,如今住進這偌大的貴人府裏反而嬌慣了!真是氣死我了,這一家子都是什麽人哪!”

裴洛城眉頭微蹙,沒有說話。

瀾悅繼續道:“奴婢這兩日雖然一直留在府裏照看姑娘卻也著人特意打聽過,那卓家許諾的彩禮可是不少呢,而且卓家老太太還說了,隻要姑娘嫁過去一年內能為卓家添個一兒半女,她另有獎賞!”

“若不然……”瀾悅不敢再往下說。

“不然什麽?”

“大人沒聽說嗎?卓家老五是個變態,五年內連著娶了三位正房娘子,沒有一個娘子懷上,而且她們最後死得莫名其妙,如今上京城中但凡是個正經人家,誰還敢把女兒嫁到那樣人家去!”

裴洛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江陵,站起身來,“這事隻怕是還沒完,一旦江家那邊有什麽動靜,立即著人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