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雷激,星辰搖動時(五)

我原以為相思應該是他的某個愛妾或寵姬,但我們走進用膳的聽雪堂時,甫掀錦簾,便聽到有奶聲奶氣的童音在喚道:“父王!”

淳於望發白的麵頰立刻有了血色。他笑著應道:“相思!”

一個粉紅的小球兒飛快地滾了過來,一頭撲在淳於望的懷裏,咯咯咯地笑起來。

淳於望蹲下身親著那個小女孩兒,微笑道:“父王才從外麵進來,身上涼得很,相思乖,到暖爐邊坐著罷!”

小女孩兒便在他懷裏蹭來蹭去,嘻嘻地笑:“不冷,不冷,父王摸摸,我的臉暖和著呢,我的手也暖和著呢!”

“是啊,是啊,我的相思暖和著呢!”淳於望笑著,卻舍不得拿他帶著室外寒意的手指去試女兒臉上的溫度。

小女孩兒粉嘟嘟的小臉蛋轉來轉去,忽然一眼望見我,立刻高叫起來:“娘親!”

沒等我回過神來,她已舍了淳於望飛奔過來,雙手捉住我衣襟便往我身上直撲,口口聲聲叫道:“娘親,娘親回來啦?抱抱,抱抱我,娘親,抱抱相思……”

我有些傻眼,瞪著這個五六歲的小娃娃手足無措。

軍營中沒有小孩,偶爾見到誰家的小孩,大約嗅得到我身上的血腥味,無不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從沒有主動跑來親近我的。可現在居然來了這麽個粉團兒似的娃娃,口口聲聲叫我娘親!

正僵著身看著粘在自己身上的小家夥麵條兒似的扭個沒完時,淳於望說話了。

他微笑著向他的寶貝女兒說:“相思,快拉你娘親過去一起吃早膳,她快餓壞了!”

小相思立刻不扭了,很懂事地牽著我手往桌邊走,然後問她父親:“父王,娘親的那隻手怎麽吊著啊?”

淳於望答道:“她昨天回來找我們,路上走得急,摔了一跤,把手臂摔傷了。相思乖,別碰著娘親的傷處。”

小相思便點頭,小心地拉著我左手,躡手躡腳地一小步一小步牽我走向飯桌,好像她放輕了手腳,就能減少了我的痛楚。

果然精神不正常也會傳染給後代的,父親精神不正常,女兒也傻得不輕,看見個女人就認作娘親了。

早膳並不是太豐盛,幾樣清粥小菜,數碟精致糕點,如此而已,看來這對父女的口味很是清淡。

小相思沒坐到父親身畔,反而膩在我身畔,拿筷子給我夾著兩樣糕點,說道:“娘親吃這個,這個最好吃,我昨天吃了一碟子呢!——今天我不吃了,都給娘親吃。”

我低頭看著這女娃兒。她長得和她父親極相似,五官精致端正,亮汪汪的眼睛咕碌碌轉動,清秀靈動,嬌憨可愛。

她的父親顯然極寵她,而她正無所顧忌地依在我身畔開心地笑著,趕也趕不走。

右手不便,可我左手還能動,而且比一般人要靈活許多。

現在,我的左手正握著象牙筷,雖然沒有寶劍的鋒利,但和小女孩柔軟的脖頸比起來,顯然要堅硬許多。

我不動聲色地將小相思環到臂間,慢慢地夾著菜,一邊咀嚼著,一邊尋找著最佳的撤離角度。

小相思再覺察不出她已成為我最感興趣的那盤菜,爬在我膝上,摟著我脖子,熱乎乎的臉蛋兒在我冷冰冰的麵頰上蹭來蹭去。

象牙筷將一枚小小的桂花糕送到口中,然後遊移著,慢慢抵向小相思的咽喉處。

這時,忽聞淳於望歎道:“好簪,好簪,這般精致,在北方也算是難得了。”

抬眼一瞥,我的手頓時僵住,連身上都開始發冷。

他手中正持著一支累絲鳳凰銜珠赤金鑲寶簪子,感慨般歎道:“比我們大梁市上賣的已經不差什麽了,可比起梁宮禦製的,還是要差些。倒是珠子還罷了,大約是東海產的吧?”

將寶簪向我輕輕揚了一揚,他眸光脈脈,柔情款款,儼然一位溫雅蘊藉風華絕世的風流名士。他笑問:“秦晚,我說得沒錯吧?”

這一次,他連我的名字也沒叫錯。

我慢慢垂下手中的象牙筷,盯著那支寶簪,問道:“你從哪裏得來的?”

他微笑,“你忘了,我曾向十一弟承諾過,嫦曦公主的事我會負責。”

我被帶入軫王府後,他從未問起嫦曦公主的下落,我甚至認為此人已被我和他那個盈盈相似的容貌迷了心竅,把這事拋到了腦後。

可此刻,他手中所持,正是嫦曦公主心愛的寶簪。

我想我的臉色也發白了,甚至問了一個顯然不會得到答案的問題:“公主在哪裏?”

淳於望果然不答話,隻是拿簪子扣著碗碟邊沿,在清脆的節拍中漫聲吟哦:“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遊。”

我身上的小娃娃似聽住了,這時居然也持了筷子,學著她父親一樣,一下一下叩著碗沿,應和出高澹婉約的節奏,跟著父親吟道:“舊遊舊遊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雲,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淳於望的聲線清醇低沉,憂傷悵然,小相思卻還是濃濃的奶音,稚拙脆嫩,渾然不解世事,仿佛隻是用她完全不懂得含義的音節為她父親伴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