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雷激,星辰搖動時(四)

太醫包紮停當退下時,我早已汗出如雨,一身淋漓。被踹過的胸腹憋疼得喘不過氣來,逼得我發出一聲聲喑啞的咳嗽。

有柔軟的巾帕小心覆到我臉上,輕輕地拭我額頭和鼻尖的汗水。

原以為是侍女,一睜眼,居然看到淳於望近在咫尺的麵龐。

他的眉目溫文,眼角浮著疲倦,低低問我:“盈盈,覺得好些了嗎?”

盈盈?

這麽柔美的名字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按著胸口忍著疼答道:“軫王殿下,你認錯人了。在下秦晚,是大芮的昭武將軍。”

“昭武將軍?”

淳於望的眉挑起,唇邊慢慢揚起的笑紋,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自嘲。

我沒覺出有什麽好笑的,皺了眉冷淡地望著他。

他探手,迅捷如電,飛快拔下我綰發的玉簪。

我一驚而起,卻避閃不及,一頭烏發淩亂飄下,鬆散地披到肩頭。

他的目光便愈發柔和,微笑著問:“芮國什麽時候開始可以任用女人為將領了?”

我將長發甩到腦後,冷淡道:“不論身手武功還是領兵謀略,我都可以將天下大多數的男兒踩到腳底,為什麽不可以成為將領?”

他似氣惱,但隻歎道:“幸虧我不在你可以踩到腳底的大多數男兒之列!”

這位軫王殿下自然不是我輕易就能對付得了的。我的消息也明顯有誤,他絕對不是寄情山水隻解詩酒的閑王。他的幾次出手看似尋常,可就是我沒受傷,也不一定能閃避得了。

我低頭看一眼自己重傷的手臂,低沉說道:“如果我能活著離開芮國,下一次的勝負,尚在未知之數!”

淳於望便冷笑:“也許你能再次離開芮國。但是,這一次,你想離開,得踩著本王的屍體過去!”

他的神情並看不出太大波動,可他拂袖而去時,肩膀似乎在微微地發著抖。

看得出,他氣得不輕;而我亦無語。

盈盈,是他死去的戀人,還是他逃走的愛妾?瞧來應該和我長得有幾分相像?

居然對著個長得有幾分相像的女人就能這樣神魂顛倒,滿口夢話,真是可笑。

而他在我和淳於皓打鬥時突然拉開我領子,難道是為了看清我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以他的身高和當時所站的位置,完全可能看到些男人不該看到的景象。

正如司徒淩所說,南人多奸詐,道貌岸然的外衣下,大多是見不得人的無恥嘴臉。

我唯一慶幸的是,淳這種莫名的癡迷,讓我逃脫了牢獄之苦,甚至能過得比我平時不打仗時更要奢華。

雖然重傷不便洗浴,侍女還是抬了大盆的熱水過來為我擦洗。水中泡著臘梅花瓣,熱氣的氤氳中,清香沁骨,幽而冷的自然標格,正是我素日所喜。

隻是我從來不留心這等生活瑣事,說是喜愛,也不外是在自己府第多植幾株梅花,花開之際在各處花瓶插上兩枝盛綻的花枝而已。早就聽聞女人以花瓣洗浴不但體氣芬芳,更可潤澤肌膚,可我從沒把自己當成女人過,更不會去弄女人這些取悅男人的玩意兒。

不過我並不在意身上沾染上臘梅的氣息,這種幽暗的清香似乎契合我潛藏著的某種向往,無端地讓我覺得輕鬆。我竟沒有因為身處敵境而影響睡眠,甚至睡得比以往還要沉些,夢裏滿滿都是梅花的暗香。

也許,也因為太醫讓煎的那些治療內傷的湯藥吧?

醒來時已有侍女取了洗漱用具在旁候著,見我一睜眼,即刻上前為我更衣。

預備的衣衫從小衣到中衫、夾袍、棉裙、狐裘一色俱全,原來穿的武將男裝已然不見,好在佩飾和寶劍尚在。而我隻要見著荷包和承影劍尚在,心裏便安定許多,匆匆換了衣衫,便將這兩樣東西掛到腰際。

隻要劍在手,藥未失,即便軫王府是龍潭虎穴,早晚也會找到逃離的時機。

何況,公主尚在雍都,芮國聞訊後必定遣人來救,有司徒淩在,他們斷不會對我的境遇視若無睹。

我不會梳妝,偶爾女妝打扮,也隻是隨意挽個墮馬髻而已;如今一隻手無法動彈,自然隻能由著侍女擺弄。

妝畢,鏡中的美人兒正向我冷冷嗔視。

肩如削成,腰若束素,眸蘊寒星,眉凝柳煙,雲髻半傾,鳳簪斜插,淺杏色的夾袍,披著朱砂紅的狐裘,式樣俱是簡潔,清冷之外,憑添絕豔。

我曉得我生得俊俏,卻沒想過我也能妍美如斯。

侍女也在驚豔,但眼神之中,驚豔之外,似乎更多的是驚訝,還有從這種驚訝延展開去的尊崇。

身後有人歎道:“我就知道,你的麵色也是裝出來的。你皮膚好得很,不敷粉一樣好看。”

不用回頭,我便知道來者是淳於望。

有人呈上藥來,手一試,便是不冷不熱,正宜入口。我提了藥碗仰脖一飲而盡,立刻又有人呈上甜湯和方糖。

我看也不看,站起身麵向淳於望,淡淡笑道為:“原來軫王府待芮人如此有禮,待我歸國後,必定備上一份大禮來謝!”

淳於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我,聞我說話,才蹙起眉,默然望了一眼我晚間睡過的床鋪,說道:“走吧,用早膳去!”

幾個侍女要來扶我,我隨手甩開,冷冷地望了她們一眼。她們即刻頓住身,神情間顯然有了怯意。

即便是女兒妝,長年征伐廝殺也已在不知不覺間我在身上刻下濃濃的印記。縱是有傷在身,無法握劍,那種滿是殺機的威凜之氣,並不是小小的侍女所能承受的。

“軫王殿下邀在下一起用早膳,是在下的榮幸。”我微笑道,“請前麵帶路吧!”

淳於望凝視著我,眉宇間的疲倦居然比昨天更濃。

許久,他才拉過我的手,握在掌心,慢慢走向屋外。

我才知我所住的這重院落名喚沁芳院,正處在軫王府後園的梅花最盛處,屋宇玲瓏,格局精巧,應是府中的最主要的院落之一。

天氣還是不好,滿天薄薄的鉛色雲朵,飄落的雪花如春日裏漫天的楊花亂舞。梅香四溢中,滿眼俱是臘梅鐵骨錚錚般的枝幹,和纖薄如綢的花瓣。

人果然是應該習慣艱辛的。征戰柔然時,我曾在風雪連天的大漠裏奔了十二個時辰不覺寒冷。可乍然從籠著暖爐的屋子裏步出,真冷,呼入的梅香仿佛在內腑結了冰。

淳於望的掌心卻是溫暖。

他小心地將我五指都握在掌心裏,輕輕地搓揉著,說道:“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不大一樣。北方幹冷幹冷,南方的冷卻很刺骨。這幾天冷了些,你還受得住嗎?”

我不答,想從他掌裏抽出手時,他卻握得更緊了。

垂眼看著我的裙擺,他又道:“我當日怎麽說來著?就說你小丫頭片子一定還會長個兒,果然長了不少,這裙子如今穿著,竟嫌短了。”

我這才留心到裙擺的確偏短了些,原來這些衣物竟是他那位不知愛姬還是愛妾所穿的。

雖然知道這個人指鹿為馬的臆想對我並沒什麽壞處,我還是忍不住再次提醒:“軫王殿下,在下芮國大將秦晚,昨日之前,和殿下素未謀麵。”

他該聽到了我的話,轉頭看了我一眼,臉色飄緲蒼白得仿佛和周遭的冰雪融作了一體。

然後,他說道:“盈盈,你別生氣,呆會我便叫人幫你另裁新衣,挑你最愛的淺青和淺杏色,好不好?”

停了一停,他又道:“盈盈,你再生氣也別叫我什麽軫王。你明知我向來討厭朝中那些爭權奪利紛紛擾擾。”

我徹底認定此人是個瘋子,至少在感情上,他的精神絕對不正常。他的偏執已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來判斷。

我有些幸災樂禍,一邊思忖著這能不能成為我成功脫身的一個契機,一邊隨口問道:“那我該叫你什麽?”

他便微笑地望向我,柔聲道:“開始是淳於望,後來是望,偶爾……也喚我望哥哥。”

天寒地凍,都沒能讓我哆嗦,此刻他的話卻讓我打了個寒噤,愣給酸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嫌惡,我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勉強笑道:“淳於望……嗬,好……好得很,淳於望……”

也許真的叫他淳於望更合適。我沒法把出手如電害我一敗塗地的軫王殿下和眼前這位心理不正常的年輕男子聯係在一起。

淳於望顯然也發現了我的嫌惡,撚著空了的指尖,竟一時漲紅了臉。

好一會兒,他才繼續向前走著,低聲說道:“盈盈,我們快些走吧,相思該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