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徒繞膝,可憐誰家女(四)

臘月的天氣,雖立於陽光下,也覺不出陽光的暖意。刺骨的風在庭院中來往穿梭,一陣接著一陣。相思脫了裘衣爬進院來,身上的衣裳自是單薄,此時已在打著哆嗦,隻往我懷中縮著,呢喃道:“娘親,外麵好冷呢,我們回屋裏火爐邊烤烤吧!”

她摟著我脖頸的小手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溫暖,涼得跟冰塊似的。但我若入了屋內,視野不如立在庭院清楚,行動之際也可能為人所乘,故而猶豫一下,隻將她摟得緊些,寬慰她道:“相思最懂事了,再忍一會兒吧!看你父王那模樣,一萬個不願意把那白衣姐姐送走呢!——若他執意要留下那白衣姐姐,娘親就隻帶著你離了這裏,好不好?”

相思沒再叫冷,隻是狐疑地望著她的父親,問道:“父王,你真打算要那個白衣姐姐,不要我和娘親了嗎?”

淳於望似已忍無可忍,忽叫道:“相思,這女人並不是你娘親,隻是長得和你娘親相像而已。父王最疼愛你,你不許聽她胡說八道。”

相思撇撇嘴道:“父王騙人。她明明就是我娘親,偏說不是!娘親說得對極了,你就是有了那個白衣姐姐,才不要娘親,連我都不打算要了!”

不過幾次相處,沒想到這孩子竟這樣信任維護我,我不知是該得意還是該愧疚,居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隻嘲諷地望向淳於望。

淳於望抿緊唇盯著他的寶貝女兒,忽覺出我目光中的嘲諷,頓時鎮定下來,伸手便搭上腰間佩劍,與我冷冷對視。

許久,我淡淡地轉過目光,望向他身後,冀望能如我願看到嫦曦公主熟悉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似乎就在我轉過目光的那一刻,他似乎紅了眼圈了;可我再轉眸細看時,卻隻見他黑眸裏滿是冷淡痛恨,再不見半點悲戚傷懷。

這時門外有了動靜。

我忙抬眼看時,卻是他的謀士黎宏和兩名近衛拖了一隻布袋行近,向淳於望行了一禮。

淳於望黑眸在布袋上轉過,微一點頭,近衛立時將那布袋拎起,提到我跟前。

看著那鼓鼓囊囊卻毫無動靜的布袋,我大致猜得出裏麵是什麽,說不出是擔憂還是歡喜,臉上卻不露半點聲色,清清冷冷地喝道:“打開!”

其中一名近衛瞪我一眼,已低聲嘀咕道:“你自己沒手嗎?”

他們將布袋送到我跟前,便已退回了淳於望身側,距我雖有一定距離,但我一手抱著相思,一手持著寶劍,若分心去解布袋,隻怕會為人所乘。何況布袋中到底是不是嫦曦公主也難說。我與她的兄長、大芮太子司徒永來往甚密,嫦曦早便知曉我是女兒身,送親這一路並不避嫌疑,常和我一處說說笑笑,若真是她,沒道理聽不出我的聲音來,早就該掙紮呼救了。

我轉向淳於望,說道:“軫王殿下,我對相思也疼愛得緊,若不能帶走活蹦亂跳的嫦曦公主,便隻能帶走活蹦亂跳的相思郡主了!”

淳於望眸心似有兩簇火焰跳了跳,憤懣地哼了一聲,到底不敢拿自己女兒冒險,瞥向黎宏道:“去放了她。”

黎宏應了,慢慢走過來,去解布袋口的繩子。

這人寬襟大袖,來回奔走一次,已經微微地喘息,額角也滲出了汗珠,看來的確隻是個不會武功的謀士。我略略放心,一麵留心周圍的動靜,一麵盯著他的動作。

布袋散開,濃鬱得怪異的芳香裏,露出嫦曦公主的半邊身體。

膚若凝脂,眉目如畫,卻緊闔雙目,昏睡不醒。

我立時猜測是那怪異的香氣有問題,將劍尖一指黎宏,叱道:“解藥呢?快把她救醒!”

黎宏給我劍尖逼著,看了一眼惶恐偎在我懷中的相思,慢吞吞地從懷裏摸出一隻瓷瓶,打開木塞,放到嫦曦鼻尖。

有迥異的辛澀氣味在芳香中散開,似正將那芬鬱卻怪異的芳香衝淡。

片刻後,嫦曦那卷翹的長睫顫動著,慢慢地睜開眼來,茫然地轉動眸子,忽看清是我,立刻強掙著從布袋中鑽出來,喚道:“秦……秦姐姐。”

她本來該是預備喚我一聲“秦將軍”,待看我一身女裝,這才改了口,換我作“秦姐姐”。將軍也好,姐姐也好,如今我都是她在這異國他鄉唯一的保護者。

我喚道:“公主,到我身畔來。”

嫦曦聞言,便吃力地站起身來,踉蹌地走到我身後,緊緊扶住我胳膊,局促地望向淳於望,本來如雪的肌膚,已經浮上窘迫的紅暈。

我立時想起相思的話,側頭問道:“他可曾欺辱你?”

嫦曦低垂臻首,撫著雪緞衣衫上的褶痕,將頭搖了一搖。

我低了聲音再次和她確認:“真的沒有?”

嫦曦纖薄的身軀便有些發抖,緊緊絞著我的襟袖,低了眼睫輕聲道:“幸虧姐姐這裏鬧起來。”

我說她怎會被裝在布袋裏帶過來,敢情是淳於望尋常手段未能得手,竟打算把她迷暈了行事。這等卑劣行徑,與下三濫的采花大盜有何區別?

聽得嫦曦沒被禍害,我鬆了口氣,卻對這位沽名釣譽的軫王更加鄙視。冷冷地睨著他,我高聲道:“軫王殿下,請再為我們備一匹快馬吧!”

淳於望抿緊發白的唇角,卻沒有立刻答應。

我拍拍懷中的相思,柔聲道:“相思,願意陪娘親一起去城外一次嗎?”

這一回,相思卻沒有立刻應下。她狐疑地看我片刻,忽揚聲向她的父親道:“父王,你和我們一起出城嗎?我怕娘親出了城,就不肯回來了……”

我怔了怔。

淳於望卻柔和地望著相思,慢慢彎出一抹笑弧,答道:“相思,你的娘親會回來的。”

他側身讓開了一條路,淡淡吩咐道:“來人,去備快馬。”

見他讓步,我也不敢絲毫鬆懈,隻抱緊相思,持了承影劍,領著嫦曦小心翼翼地往院外撤去。

他分明也是瞞著霍王等人私下囚禁嫦曦,即便我帶她逃走,料他也不敢大張旗鼓搜尋追逐。隻要安全離開雍都城,順利逃回大芮的機率便大了。

慢慢從黎宏身邊走過,又要越過淳於望時,我忽然覺出異樣。

心慌氣促,手足無力,一陣陣的汗意滲出,握劍的掌心濕漉漉的,手中的承影劍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重逾千鈞。

莫非中了他們的暗算?

我望向淳於望和黎宏,想從他們的神色看出一絲端倪;而他們分明也正仔細觀察著我。

雖然努力保持鎮定,但手上無力,橫於相思脖頸一側的劍尖已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絲顫意。

隻那一絲顫意,便已被淳於望看出。我見他眸光閃動,便知不妙,還未來得及動作,他已揚起左手所提寶劍,卻未出鞘,飛快敲於我的手腕,然後向上一翻,連鞘之劍已插在相思和我的承影劍之間,重重磕向劍鋒。

我忍著腕間劇痛,待要運勁抵敵時,卻覺血脈都似在瞬間流得緩慢了,竟是軟綿綿半點力氣也提不上來。

但聞“當”地一聲,向不離身的承影劍已被磕得幾乎要脫手,眼前白影閃動,凜風撲麵,相思一聲驚呼,懷中已是空了。

我心知不妙,待要攜嫦曦向後退時,右手驀地一鬆,承影劍竟已被人奪去。

淳於望清寂冷冽的麵龐在眼前一晃而過,接著竟是我熟悉的承影劍若有若無的清淺光澤淡淡一閃,直向我麵門撲來。

我竭力向後躲閃,堪堪避過劍尖,卻聽“哧啦”一聲,前襟已被劃破。

身後傳來的,是嫦曦的驚叫:“秦姐姐!”

我倒地,抬眼看時,嫦曦已被淳於望的近侍捉住,隻來得及喚了一聲我的名字,便被用帕子塞住了嘴,重新拿布袋套了,飛快扛了出去。

相思卻在黎宏手中掙紮,隻看著我焦急喚道:“娘親,娘親!”

又向著淳於望哭叫道:“父王,你欺負娘親,我再也不理你!再也不理你!”

淳於望頭也不回,冷冷吩咐:“送她回去!”

黎宏便連哄帶騙,和兩名近衛帶了相思一徑去了。

片刻之後,跟在淳於望身畔的剩餘兩名近衛也悄無聲息地退了開去。

我已覺出自己似中了類似化功散一類的毒藥,費盡力氣才能勉強站起身來,卻正對著淳於望指向我的承影劍。

淳於望的眼眸不似方才清寂,甚至炙烈得有些奇怪。他的喉間滾動了一下,才沙啞著嗓子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我黯然一笑,說道:“既然中了你暗算,還能說什麽?願賭服輸,死生由你。”

他依舊用我的承影劍逼著我,形狀好看的黑眸微微地眯著,有某種壓抑著的情緒在隱隱翻湧。

他的目光讓我心頭滾過寒意。

然後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時,我終於明白他的隨侍為何盡數避開,也終於曉得那寒意並不是錯覺。

前方衣襟被劃破,甚至連褻衣都已開裂,胸前大片光潔的肌膚正暴露在寒風中。

嚴冬的傍晚,昏黃的陽光早已失去溫度。

我皺眉,抬手去遮掩胸部時,但聽“嗡”地一聲,他手中的承影劍脫手飛出,拖曳出一道流光淡淡,徑刺入階前廊柱上。

幾乎同時,他低低呻吟一聲,迅速扳過我肩,緊閉眼眸將我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