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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相府管家親自捧著精致的拜匣一路高呼著衝進了書房。一不留神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腳步踉蹌之下,他將拜匣緊緊護在懷裏,生怕失手摔了。

李相砰地放下手中茶碗,皺眉斥道:“虧你還是相府大總管,遇事如此慌張成何體統!”

管家顧不得差點崴了腳,眉飛色舞的將拜匣奉上:“老爺!護國公主府送來的桃花宴請柬!”說完他便期待地望著李相,等待著那聲賞字出口。

李相接過拜匣卻不打開,隨手擱在案幾旁。他板著臉上下打量著管家繼續斥道:“我李氏一門乃世代清流,書香名門。公主下貼相邀乃闔府之榮光,本該感激殿下錯愛。但你如此喜形於色,豈不是讓人譏笑我相府行事輕浮!”

“您不是著急地問門房好幾回嘛!”管家嘴裏悄悄嘀咕著,已收斂了滿臉喜色,沉痛萬分地垂手應道:“小的孟浪了。老爺教訓的是。小的告退。”

離開時,管家偷偷往後瞄了一眼,恰見到李相瞪自己一眼,趕緊轉過身,整理了衣襟,輕咳一聲,昂首挺胸不急不迫地走了。

春日的陽光透過窗欞在書案上投下明媚的光影,襯得桌上剛剛畫好的一樹桃花越發嬌豔。

李相滿意地瞧著那幅桃花笑春風圖,眼裏漸漸溢出笑容。他迅速打開拜匣,拿起大紅鎏金請柬打開。他隻瞄了一眼,便將請柬往袖中一納,邁步出了書房。

庭院裏幾名家仆正在擦拭花木。李相不由自主地輕咳了聲,見家仆越發勤力,庭院靜寂無聲,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挺直了腰背,踱著方步,慢條斯理地走向了內院。

右相府乃五進官宅。正堂是李相會客及外書房所在。正堂之後是座十二扇隔扇門的穿堂。順著青磚齊整的甬道往前走,便是區分內外院的月洞門。過了這道門,眼前景致一變,外院的大氣轉成了婉約幽雅。抄手遊廊精巧折回於假山亭台之間,巧妙將內院各居處連接在一起。和正堂處於中軸線之上的一幢重山式建築飛簷如彎月,藻井華美精致,斜撐雀替精心雕刻著人物故事,福祿壽喜花樣子,廊柱下的石杵也雕刻成蓮花。這就是李相和大夫人所居的內院正屋暖暉堂。

李相進來,沉著臉吩咐道:“我與夫人有要事相商,傳我的話,無要事不得打擾。”

大夫人正迎了出來,乍聽到李相的話,眉梢驚得一跳,忍不住走上前扯住了李相的袍角,壓低了聲音焦急地問道:“老爺,出什麽事了?”

李相攜住她的手步入內室,回頭見大夫人身邊婢女均已退下。他驟然露出笑容,一時間麵色如冰層碎裂,烏雲之後陽光乍現。李相握住大夫人的手興奮的長髯直顫:“夫人大喜!”、

大夫人卻冷笑著抽回手折身坐到了高背椅上,挑眉譏道:“恭喜老爺又要納第八房妾室了!妾身又該歡喜多了個八妹妹了。的確……是大喜事呀!”

“哎哎,你看你!我的夫人哪!我納了七房妾室,也隻生了三個女兒。命中注定我膝下無子,我還折騰什麽呀?”李相哭笑不得,坐在大夫人身邊神秘地說,“我說的喜事是,咱們家沒準要出皇後或者皇妃了!”

“啊?”大夫人嚇了一跳,揪著李相的胳膊低聲說,“聽說皇上自去冬就多病,難道開春要納新妃衝喜?可新年妾身進宮,皇後娘娘不是還好好的嗎?皇後一說……”

李相嚇了一跳,伸手捂住了大夫人的嘴。他傾聽到房外無人,這才氣急敗壞地斥道:“這種話你怎麽敢說?什麽衝不衝喜的。我說的是太,子,殿,下!”

大夫人眼睛一亮,扯著李相坐下,親手泡了杯茶遞過去:“老爺是說太子殿下瞧上了咱們家的女兒?是青蕾還是青菲?”

李相顧不得喝茶,將茶盞往幾上一擱,從袖中拿出請柬遞給了大夫人,哈哈大笑:“桃花宴的帖子!公主殿下特意寫明一定要讓青蕾去!”

大夫人一口氣便泄了,瞄了一眼便將帖子扔在了幾上,鄙夷地說:“不就是桃花宴嗎?護國公主年年春天都在別院辦桃花宴,有什麽稀罕的?說起桃花宴,起初還好,殿下專請皇親國戚勳貴人家,不是三品官的女眷都進不得拾翠山莊的大門。可自從駙馬過世,公主寡居,桃花宴越發上不得台麵了。前年一個九品縣丞的夫人居然也敢往一品誥命們身前湊。去年公主殿下更是廣開山莊大門,連布衣秀才也待如上賓。還從中牽線讓戶部左侍郎家的千金和一介白丁訂下了親事。侍郎府的錢夫人因為女兒的親事被人恥笑,如今都少有出門赴宴呢。今年就算接了桃花宴的請柬,妾身都無興趣前往,萬一咱們家的青蕾和青菲像戲文裏說的一樣,瞅上個窮秀才,真真丟盡咱們相府的臉。”

“你就不懂了吧?”李相笑得眼不見牙,手指點著請柬,湊近大夫人說道:“今年這一張桃花宴的請柬不知要羨煞多少閨閣淑媛,名門閨秀。偏偏公主殿下還特意了點了青蕾的名!”

大夫人不屑地瞥了李相一眼。

李相雙手緊握成拳,興奮地道出了秘密:“皇上前些日子說,太子殿下已年滿十八,當立太子妃了!”他無限憧憬:“我入閣為相,已位極人臣。一旦致仕,難免人走茶涼。你我膝下無子,隻能倚靠女兒結得好姻親。如果蕾兒能入主東宮,將來太子繼位,我就是國丈大人。就算致仕,也能讓咱們家富貴不衰。對了,離桃花宴隻有十天了,你得趕緊為蕾兒再置辦些頭麵縫製新衣……”

李相興奮的劈裏啪啦自顧自地說著。大夫人手一揮大喝:“停!”她深吸一口氣問道:“老爺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欲借護國公主的桃花宴選妃?”

“夫人哪,你總算聽明白了!正是如此!當然,這不是正式的選妃。因皇上曾親口許諾一定替太子殿下選得心儀之人為妃。所以才借桃花宴之機讓太子先行相看名門閨秀。青蕾隻比太子小一歲,容貌豔麗琴藝出眾,與顧相家的千金並稱京城雙絕。你說太子殿下能看不上她?青蕾入主東宮是十拿九穩的事。就算爭不到太子正妃,能得封良媛充媛也可。憑咱們家青蕾的才情,將來太子繼位,當不上皇後也能寵冠六宮。這可是門絕好的親事!”李相越說越興奮,站起身便道,“我這就把消息告訴三姨娘和青蕾去!”

大夫人的嘴張了張,心頭又驚又喜,又一陣醋意翻湧,她賭氣往椅子上一坐,掏出絹帕就拭起了淚:“我好命苦啊!”

李相的腳步被生生拖住,他圍著大夫人急得直跺腳:“哎呀,我的夫人,這是大喜事啊你哭什麽啊!”

大夫人把絹帕往臉上一蒙哭得更加大聲:“我好命苦啊!與老爺結縭三十載,膝下卻沒有一兒半女。將來青蕾有了前程,怎可讓她有個當妾的母親?老爺心裏恐怕早盤算著要休了妾身,扶了老三做正室吧?!”

李相被她哭得頭疼,苦笑不已:“我李氏乃清流書香世家。你雖膝下無子,卻也曾侍奉過我爹娘,伴我守孝三年。我要休了你,我還要不要臉麵名聲了?再說了,三姨娘不過是個商賈之女。她的身份哪比得上你翰林千金清貴?夫人,您就別胡思亂想了!想我李廷鬆官居一品,身為寧國丞相,卻連娶七名妾室都不得一個兒子。命定無子,我隻盼著女兒能攀得門好姻親。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我有三個女兒,總有一個女婿能夠讓咱們富貴終老不是?”

大夫人跳了起來:“什麽三個女兒!那個賤妾生的臭丫頭是咱們相府哪門子的千金小姐?”

李相忍不住歎氣:“婦人之見!老夫好歹生了她養了她十六年。難道這麽多年的米糧錢財是白出的?相府的三小姐生母身份再低賤,媒人也照樣會踏破咱們家的門檻。就算把阿蘿嫁給一個商賈,她也要替我們賺些銀子回來不是?”

“虧得老爺還肯替她打算!倒便宜她了。”大夫人腦中頓時閃過七姨娘初進相府時顛倒眾生的絕美容顏與李相當年火熱的態度,心裏膩歪得不行。她想想李相說的也有道理,阿蘿再醜再蠢笨,頂著相府三小姐的名頭出嫁,好歹也能替相府賺些好處回來。

大夫人眼珠一轉,哼了聲繼續說道:“老爺既然如此看好青蕾入主東宮一事,妾身自然也盼著咱們家好上加好。可是青蕾終究是庶出之女,太子正妃豈能封個庶女?良媛充媛是退而求其次,咱們自然是先奔著太子正妃去謀劃。為了青蕾的前程,還是將她記在妾身名下,有個嫡出之名才好。不是妾身想搶走三姨娘的女兒,這是為了她女兒的前程,也是為了咱們這個家著想。”

李相一怔,討好地說道:“夫人言之有理。不如將青菲也一並記在夫人名下如何?將來以嫡女的身份也能說一門大好親事。”

大夫人翻了個白眼,似笑非笑地看著李相說道:“喲,原來老爺的心尖子還是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妹啊?想當年妾身本來是想把青菲抱過來親自撫養,可咱們府的四姨娘哭斷了肝腸,好像我這個嫡母正室夫人要搶她的女兒似的。從前她不願意,現在妾身也心淡了。老爺你別著急,妾身也不是不識大體之人。老爺膝下無子,咱們府上也隻有兩個知書識禮的好小姐。若是青菲將來也能像青蕾那樣為家中出力謀門好親事,妾身再將她記在名下也不遲啊。再說了,妾身是她們的嫡母,就算不記在名下,難不成她們還能不喊妾身一聲母親嗎?”

“夫人言之有理!也隻有夫人才有朝廷封賞的誥命!你是正室,庶出女兒自然都是你的女兒。她們再嫁得好,要尊敬的也隻能是你這個嫡母,隻能叫你一人做母親。桃花宴也隻有你有資格帶她們去嘛。”李相嗬嗬笑著哄著大夫人。見她轉怒為嗔,這才離開了正房,走向了三姨娘與相府大小姐李青蕾的院落。

院內傳出悠悠琴音。

貼身婢女正悄聲將打聽到的消息告訴三姨娘。

衣飾華貴,容色豔麗的三姨娘頓時氣白了臉,起身快步走到正在撫琴的青蕾身邊急切地說道:“蕾兒,你怎麽就不著急呢?總管說今日護國公主送來了桃花宴的請柬,特意點了你的名。可老爺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我看哪,老爺就隻記得他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妹!他不高興是因為帖子上沒寫青菲的名字吧?哼,說不定老爺正和夫人在房中暗暗商議怎麽讓二小姐頂了你去呢!”

青蕾慢條斯理地撫著琴,輕輕一笑:“娘,你說我和青菲誰更美?”

“當然是女兒你了!否則京城雙絕就變成三絕了!”

“這不就結了?護國公主點我的名,自然也會邀請顧相千金。公主殿下請的是京城雙絕,父親怎麽可能隻讓青菲頂了我的名額前去?傳言說太子殿下要選妃了。公主欽點於我,想必是為了讓太子殿下相看一下京城雙絕。所以呢,該我的誰也搶不走。娘不必著急。”青蕾撥弄著琴弦微笑:“蕾兒長得像娘。相府七位夫人裏,就數娘最美。就算爹顧著和四姨娘的幼時情誼,男人嘛,哪個不喜歡漂亮的女人?一個月裏爹來咱們的院子總要多幾日。娘要對自己有點信心才是。”

三姨娘微怔,腦子裏不期然閃過七姨娘的模樣,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可是娘已經老了!哎,怎麽說起我來了。你這丫頭!娘是替你著急!青梅竹馬才是長寵不衰的情分!你看你爹哪一回有好處會忘了二小姐?”

青蕾修長的手指劃過琴弦,琴音悠揚,語音淡然:“長寵不衰?那四姨娘之後又哪來的五姨娘六姨娘……還有牆邊破院子裏住著的那位七姨娘?聽說咱們府上的七姨娘當年是才藝雙絕,姿容無雙的花魁。青樓名妓能入得相府為妾,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她怎麽舍得自毀容貌?”

三姨娘不由冷笑:“青樓出來的花魁有幾個是沒腦子的?她剛進門時你爹的眼睛就像長在她身上似的。夫人容得下老爺納妾室,卻容不得有人霸走老爺的心。她若是不肯毀掉那張臉,夫人會要了她的命。還好,她生的不過也是個丫頭,自己又毀了容貌,老爺再不肯寵愛她了。否則,等她再生下兒子,這府裏就該變天了。”

青蕾不覺沉思,停住了撫琴:“七姨娘生得那麽美貌,又曾經是才藝出眾的花魁……阿蘿怎麽像隻灰老鼠似的?真真是個異數。”

三姨娘掩唇嗤笑:“是啊,阿蘿可不像隻小老鼠麽。麵黃肌瘦性子懦弱,打罵她隻知道哭。你娘大度,可不像有些人,沒兒沒女就靠欺負老七母女取樂。”

青蕾幾不可聞地搖了搖頭,她喃喃說道:“阿蘿也有她的才情。”

“才情?蕾兒你別逗娘笑了。老爺的心思都明白。膝下無子,可不就盼著女兒能嫁得好。從小給你們三姐妹請了先生悉心教導。雖然不待見七姨娘,也照樣叫了阿蕾來學堂。你一手琴藝揚名京城。青菲那丫頭也寫得一筆好字。獨獨阿蘿,學什麽不像什麽,竹笛學了一年還吹得鬼哭狼嚎。叫她涮鍋洗碗卻手腳麻利,闔府上下恐怕隻有大廚房的人才會覺得她有才情!蕾兒,不是娘誇你,你習琴半年便讓先生推琴告辭,記得先生對老爺說,‘府上大小姐天賦異稟,在下已無藝可授,假以時日練習,必成名家。’”三姨娘一字不漏地重複著先生說過的話,兩眼放光,滿臉陶醉。

青蕾不知想到了什麽,美麗的眸子裏寒光閃動,雙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她望向窗外深深吸了口氣,低聲歎息:“可惜了。阿蘿若是長得像當年的七姨娘……”她頓了頓,輕歎道,“怕是和我並稱京城雙絕的顧天琳也及不上她吧!”

三姨娘心頭一緊,惡狠狠地說道:“她敢搶我女兒的風頭,我就要她們母女倆好看!”

青蕾心頭微暖,伸手握住三姨娘的手,輕輕倚靠在她懷裏低聲說道:“娘,父親沒有兒子,他需要靠女兒去搏榮華富貴。蕾兒若是嫁得好,這相府誰還敢瞧不起你?父親不敢對你不好,夫人也奈何不了你。所以,我一定會嫁得好,誰也攔不住我。”

這時門外傳來婢女請安的聲音。李相哈哈大笑著走進來。

青蕾離開三姨娘,整了整鬢發,斂衽娉婷下拜,聲音柔順恭敬:“蕾兒給父親請安。”

李相如欣賞珍寶般看著青蕾,心情大好的坐下:“許久沒聽蕾兒撫琴了,琴藝可有進展?”

青蕾嫵媚一笑,坐下輕撫琴弦。

隨即琴聲揚起,清新之意繞廳堂不絕。婉轉三疊,泠泠如冰塊撞擊著溪水。一曲既罷,李相拊掌大樂:“蕾兒這曲梅花三弄深得精髓。為何選這首曲?”

青蕾淺淺笑道:“我見院子裏梅花疏落,雖已是早春二月,卻一再回憶起冬日怒放時的潔白芬芳,尤喜歡它傲雪淩霜的品性。”

李相撫了撫額下的胡子道:“好,我的女兒就應該有如梅花般的品性!十日後護國公主辦桃花宴,你好生打扮,到時隨夫人一同去赴宴罷。今年桃花宴與往年不同,太子殿下極可能於眾閨秀中選得意中人。蕾兒,這是你的大好前程,你可一定要好生把握。務必要令太子殿下對你心生好感!為父可是對你大有信心!”

親口聽到李相說明此事,三姨娘激動得奔出房門直喊婢女開她的庫房選首飾布料。

見她沉不住氣的模樣,李相忍不住皺緊了眉。卻見青蕾依然婷婷站立,不驚不乍,便滿意地笑了:“別用你姨娘那些傖俗的首飾衣料。夫人已著人去請玉珍閣的師傅了,照今年的新款給你重新打造頭麵首飾縫製赴宴的新衣。”

青蕾莞爾一笑:“蕾兒謝過爹。這就去正房拜謝母親。”

李相嗬嗬笑道:“你該改口喊她一聲娘了!我與夫人議過,打算將你記在她名下,從此你就是府裏的嫡長女了。”

青蕾微怔,臉上隨即浮起驚喜的笑容。待送走李相,她的目光卻久久停留在奔忙的三姨娘身上。看了一會兒,她的目光再次變得堅定,帶著隨身婢女走向正房向大夫人謝恩。

才到正房,便聽到裏麵傳來笑聲。

青蕾邁步進去,便看到青菲膩在大夫人身邊說笑話。二姨娘五姨娘六姨娘都侍候在旁,屋子裏熱鬧異常。

“蕾兒給娘請安。”青蕾行的是大禮。

三名妾室麵麵相覷,忽然就反應過來。紛紛出聲恭喜大夫人和青蕾。青菲一下子從榻上站了起來,青蕾叫大夫人的稱呼由母親改成了娘,大夫人將她記在了名下,從此青蕾將會是相府嫡女了。青菲心裏百味雜陳,望著青蕾目光複雜。

大夫人將眾人的神情收在眼裏,親自扶起青蕾,回頭瞅了一眼青菲笑罵道:“看看蕾兒再瞧瞧你,不過比青蕾小幾個月,就這般毛躁。”

青菲不屑地想,都將青蕾記在名下認成嫡出女兒了,大夫人還隨時不忘挑撥她和青蕾鬥。她反應卻快,迅速掩飾住神情,笑嘻嘻地說道:“恭喜母親,恭喜姐姐啦。”

青蕾溫婉地低下了頭,滿臉嬌羞:“還沒記入族譜哪。”

青菲促狹的取笑道:“大禮都行過啦,難不成姐姐還怕母親會賴賬不認嗎?”

這話也明顯帶著挑撥的意味,青蕾若是回答不好,便會讓大夫人反感。

大夫人在旁笑著,目光緊緊地盯著青蕾。

青蕾正色道:“是否記入族譜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待我的心意。母親有心,難道我非要等到記入族譜時,才肯改口喊一聲娘親嗎?不行此大禮我怎能心安?”

大夫人聽得眉開眼笑,隨手從頭上拔下一隻攢絲金鳳珍珠步搖插在了青蕾頭上:“好女兒!娘怎會怪你!隻是擔心三姨娘生養你十七年母女情深,舍不得讓你叫我一聲娘罷了。”

“娘一心為了蕾兒,姨娘心裏隻有感激。娘主持中饋,管理著府中大小事務,本已辛苦。對蕾兒和妹妹們仍傾心照拂。這十七年來,娘付出的何嚐比姨娘少呢?”

李相連納七名妾室,自己膝下無出,還得撐著麵子管理著偌大的相府。如今被青蕾幾句話說得熨帖。大夫人眼睛一紅,瞧著青蕾倒真的生出了幾分慈母柔情。她伸手摟著青蕾在榻上坐了,親熱地和她翻看著玉珍閣送來的首飾樣式,細細地商量。

幾名沒有女兒的妾室下半輩子隻能靠著相府生活,對大夫人自然百般討好。見狀便紛紛出著主意,討好著大夫人和青蕾,不知不覺間將青菲擠出了人群。

青菲又是羨慕又是感慨。她十分矛盾。她不願意叫親生母親姨娘,叫大夫人娘親。可是眼瞅著青蕾成了嫡女,自己仍是妾室養大的庶女。從此兩人的地位一如天上雲,一如地上泥。她又有些不甘心。

心裏這樣想著,青菲並沒有離開,仍主動湊過去出主意。嘴裏的乖巧話卻沒有停過。誇完青蕾又誇大夫人。室內一片和煦。

李相再次回到正房時,青菲眼睛一亮。她等的人總算來了。她衝李相行了一禮,攙著李相的胳膊撒嬌:“爹,聽說護國公主給咱們家下了帖子。大姐是京城雙絕之一,公主殿下的桃花宴肯定會請她。可是我還沒去過呢,爹,讓我陪大姐一起去,好不好?”

素來寵愛青菲的李相猶豫了下。這次桃花宴是想讓青蕾能得太子殿下青睞。如果青菲前去,他有些擔心大夫人會照應不過來。

“爹,這可是盛會啊!”青菲在李相拒絕之前搶先一步說道:“聽說太子殿下。四皇子。安清王世子。顧相大公子顧天翔還有新科狀元成思悅,京城五公子沒準兒都會齊聚桃花宴。我還聽說,公主殿下還請了不少清流名士名門閨秀。我真的很想去開開眼界嘛。”

京城五公子都會去?李相眼睛一亮,好奇地問道:“菲兒,你從哪兒知道的?”

青菲嘟起了嘴:“丫頭出門買盒胭脂,聽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議論,又不是什麽秘密。”

李相撫摸著胡子,和大夫人交換了下眼神。兩人心意相通。青蕾主攻太子殿下,青菲與青蕾同歲,沒準兒也能借此機會再攀一門好親事。大夫人暗暗頷首,順手指著首飾樣子說:“原本叫玉珍閣的人來,也要給你打套頭麵。青菲,你過瞧瞧,喜歡哪種款式?免得埋怨母親偏心。”

青菲心頭一定,乖巧地說:“姐姐清雅嬌豔,選了這套翠玉珍珠頭麵。我就選這套玉簪花的好了。”

那套翠玉鑲珍珠首飾一套五件,雅致又不失華貴。玉簪花打造的頭麵精致秀美,卻遠不如翠玉珍珠貴重。青菲的選擇同時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讓所有人都感到滿意。

李相見大夫人同意,便笑著摸了摸青菲的頭發:“公主殿下是請的咱們右相府的夫人小姐。菲兒想去當然便一起去。你們姐妹倆做個伴也好,免得席間太過孤單。”

青蕾也握住青菲的手笑道:“咱們姐妹同氣連枝。桃花宴上去的閨秀也不少,我有妹妹陪著心裏也踏實。”

青菲堅定地說:“有我在,那些嫉妒羨慕的人休想欺負了姐姐去。”

李相哈哈大笑:“就你這毛躁性子,還是讓青蕾多看著你點爹才放心!不過,你們姐妹同心,爹最高興。來人,去請三姨娘和四姨娘。今晚都在正堂用膳。”

二姨娘一直吃著長齋,又無子女,懶得湊熱鬧,便推說吃素,告辭回了自家小佛堂。五姨娘覺得不關自己的事,也想離開,卻被六姨娘拉住了袖子。她和六姨娘沒有子女,年紀又相仿,一直交好,便站著沒走。

晚間開席,五姨娘和六姨娘便站在一旁侍候。兩人瞧著三姨娘和四姨娘因為青蕾和青菲被大夫人吩咐落了座,不免心頭犯酸。

六姨娘眼珠一轉,裝著無心地問道:“雖然七姨娘出身青樓,可阿蘿畢竟是咱們相府的小姐。老爺,大小姐成了嫡長女,三小姐也應該前來向她行禮。不如將阿蘿也叫來吧。”

大夫人的臉一下子變得陰沉:“老七一直病著,阿蘿在她身邊侍疾,過來赴宴過了病氣如何是好?”

五姨娘輕輕一笑:“夫人說得有理,原是婢妾考慮不周了。聽說桃花宴上會來很多貴公子和清流名士,婢妾記得阿蘿也十六歲了吧?如果也有福氣去赴宴,沒準兒也能撞上一門好親事呢。”

大夫人將筷子一放,沉下了臉:“阿蘿的親事我自有主張,還輪不到你管!公主殿下的桃花宴也是她能去的地方嗎?沒得連累了青蕾青菲!”

五姨娘被訓得訕訕然,一個勁地朝李相飛眼波。見李相裝著沒看見,隻得恨恨地咬緊了嘴唇。

六姨娘見狀趕緊幫腔:“哎,說到底還是咱們府上的七姨娘連累了三小姐。話又說回來,相府千金就是相府千金,有夫人老爺做主怎麽可能嫁得不好?怕的是人家知道七姨娘出身風塵,免不了閑話,拖累了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名聲。”

這句話說到了李相心坎上。他點了點頭:“六姨娘說得有理。”

六姨娘瞧著李相動了心。笑著給李相挾了筷他愛吃的菜放在他麵前的小碟中,輕言細語地說道:“今日見夫人為了大小姐的前途將她記在名下認成嫡女。婢妾覺得,不如也將阿蘿記在二姐姐或是五姐姐名下,免得將來人家挑剔她有個出身青樓的娘親。老爺您說是吧?”

李相心中一動,不知為何,眼前卻又浮現出七姨娘昔日那張絕美的容顏。想到要將阿蘿從她身邊帶走,七姨娘怕是不想活了,便有些心軟。他不置可否地說道:“阿蘿上麵還有兩個姐姐,待青蕾和青菲定了親事再議吧。”

“祝賀蕾兒成為嫡長女的家宴總扯上老七母女做什麽?不用你倆侍候了,都坐下吃飯!”大夫人今天一再聽到人提起七姨娘和阿蘿。見李相那副憶當年的表情,心裏早膩歪得緊,板著臉嗬斥道。

五姨娘和六姨娘交換了個眼神,見三姨娘滿臉鄙夷,四姨娘埋頭數著飯粒吃頭也不抬。青蕾和青菲麵無表情,知道撩撥得差不多了,也就偃旗息鼓安安靜靜吃飯。

宴畢。五姨娘和六姨娘相攜而出。五姨娘見左右無人,低聲問道:“六妹妹為何不向老爺提出將阿蘿記在自己名下呢?”

“姐姐不必疑我。”六姨娘眼裏閃過一絲狠意:“姐姐盼著膝下有個女兒。妹妹我卻隻想報仇。當年是她進門才把老爺從我身邊奪走的。害我傷心小產,再無子息。如今我替姐姐搶走她的阿蘿也是應當的。姐姐你沒看到提起七姨娘時老爺的模樣。他啊,從來隻會考慮能給相府帶來多大的利益。可事關老七,咱們老爺就猶豫了。”

兩人各取所需迅速有了結盟的默契,五姨娘想了想又歎氣:“六妹妹風姿綽綽,哪裏比不上那青樓賤妓!可恨那狐媚子不僅奪走妹妹的寵愛,更害了妹妹的孩兒。阿蘿若成了我的女兒,就不用陪著那賤人在棠園過苦日子了。怎麽說她也是老爺的親骨肉,相府的三小姐。我真真可憐那孩子,一心想讓她過得好一點。可是阿蘿和那賤人相依為命十幾年,硬要將她搶過來過繼到名下,怕是養不家的。”

“姐姐助我報仇,我便幫姐姐得償心願。”六夫人胸有成竹地說道:“那賤人的病從去冬拖到了現在,人瘦成一把枯骨了。賬房素來都克扣著棠園的月錢。夫人不是以學廚為名打發阿蘿去廚房做事嗎?阿蘿挑水劈柴什麽事都做,這才換得一些米麵過活。我真是可憐咱們府上的三小姐。一日三餐都顧不上,哪還有錢給她娘買藥材。那賤人如果一病不起,阿蘿不就沒有娘了?記在姐姐名下順理成章,她隻會感激姐姐一輩子的。”

五姨娘恍然大悟:“對啊,老七死了,阿蘿孤零零一人。老爺將她記在我的名下,我待她好,她隻有對我感激的份。”

兩人相視而笑。

夜深了,四姨娘房內燭火未熄。

四姨娘繡著手帕輕聲說:“三姨娘今日可怎麽忍住不發脾氣了?她就不怕你也去桃花宴會搶了青蕾的風頭?”

“三姨娘雖然滿身銅臭氣,脾氣又不好,但她不笨。”青菲凝望著案桌上的書法,滿意的擱下了筆:“你沒見三姨娘重施脂粉也沒能掩飾住哭過的痕跡?青蕾能記在夫人名下,成了相府嫡女,我不過是個庶女,怎麽也爭不過大姐的。三姨娘這時候顧不了我。”

四姨娘不免內疚:“都怪娘,不該入府為妾。”

青菲嗔道:“我哪有怪你呢。我還在慶幸,夫人沒有瞧上我,把我記在名下。我可不想喊她娘,從此明裏暗裏都隻能喊你一聲姨娘。”

四姨娘心裏溫暖,柔聲說道:“你如果成了嫡女,將來總嫁得好些。”

青菲輕輕趴在四姨娘膝上說:“庶女又如何?我今日就為自己爭得了機會。”

四姨娘笑道:“就你膽子大。你怎麽知道你爹和夫人不會反對帶你去赴宴?還有青蕾,你倆從小爭到大,她不怕你機緣比她好嫁得比她好?她怎麽也不反對?”

青菲得意地笑了:“我一直等到爹進了正房才說起這事的。我爹呢,還以為今年的桃花宴太子相看眾家閨秀是秘密,其實外頭早傳開了。青蕾自去爭她的,我難不成就該在家裏發黴候著?這可是結識勳貴清流的好機會。我爭不過青蕾,但不代表我不能替自己選門好親事。所以我一提京城五公子都會去,爹和夫人馬上就同意了。隻是,從前我和青蕾比才藝比容貌什麽都比。現在她有了嫡女身份,又有可能被太子殿下相中。我以後隻能順著她,小心侍候著她。好歹是姐妹,我嫁得好,她在宮外不也多了份助力?以青蕾的聰明,她馬上就反應過來,還和我說什麽身為姐妹同氣連枝。這次桃花宴,我不會在太子殿下麵前搶她的風頭礙她的事,隻會幫著她。隻盼著她嫁給太子,將來也能照拂於我。”

四姨娘眼圈一紅,幽幽歎道:“真難為你了。想當年,若不是我家境中落。今日……”

“好了啦,娘!”青菲打斷了四姨娘的話,氣鼓鼓地說道,“你生不出兒子,就算外祖健在,父親還不是一樣的四五六七的娶下去!等我能找個疼我的,有能力的男人。我就接了你離開相府。這日子我早過夠了。還不如像阿蘿和七姨娘一樣,無人問津卻也樂得自在。你當我喜歡練書法啊?就因為青蕾選了琴棋,我就隻能選書畫。我這兩隻手為了習字手指頭都練得老厚的繭子,難看死了!練得這麽辛苦不就為了博點才名替自己找個好歸宿嗎?我將來的夫君絕不要像爹爹一樣,二三四五六的娶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