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隻見梅花不見人
一日,秋光繁盛,窗外的藍天明媚嬌豔,浮雲朵朵,蓬島遙台上種植著四時奇花佳木,任意時光看去都是景色明麗、風景殊勝。此時,棵棵楓樹的楓葉上鮮紅欲滴,夾雜著片片金黃,看上去姿態妖嬈,明豔攝人。又有碧藍一色的遠天襯托,整個島上的風景更顯明朗通徹。
我隻朝那陽光明媚的院裏一瞧,心就飛了出去,一連數日或躺或坐在那大床之上,身子都困頓了。隻想著去四處走走看看,透透氣。
恰巧惠菊進來,我喚她至床前:“去請太醫來,本宮有事相詢。”
看著惠菊出了去,我輕輕地下了床,不再感到勞頓和乏力,卻是希冀著能走到那清爽的院子中,哪怕隻是一時半刻也好。心裏也更覺得這屋中昏暗壓抑和氣味陳腐。“娘娘,你喚老臣。”隔著一層紗簾,卻也能看出是最先診出我有孕的張太醫,他依舊是帶著最溫和的眼神問道。
我點了點頭,見他並未勸阻我下床,便微微一笑說道:“張太醫,本宮在這殿閣裏已待了半月之多,實在是想出去透口氣,這幾日你開的藥很有效,本宮感覺好了很多,正巧今日風和日麗,氣候宜人,本宮想在這島上走動走動,以解長久以來的倦怠之感。你看可好?”
張太醫的眼裏流出一層笑意,他轉頭看了看外麵,思索了片刻才說道:“臣要先請過娘娘脈才可告知娘娘。另外,這也是需要通報皇上知道才可以的。”
我稍稍愣了愣:“如此小事也要知會皇上?本宮看是大可不必了。”我說著便又走回了床邊,而惠菊已在我手腕上係上了紅絲。
我閉上眼睛,心是最平和的狀態,不久就聽見張太醫的聲音:“娘娘的身體確實是調養好了許多,不過還是要注意的,畢竟……”
他沒有說下去,可是我是知道他那話裏的意思的。我的心裏,是比沈羲遙更重視這個孩子的,自然不會容許自己在這時出了任何的閃失。
“娘娘若實是在這屋裏難受,出去走走也是可以的,隻是不宜久,最多一個時辰。”張太醫捋了捋胡須說道。
我心中立即雀躍起來,連連點頭,一旁的惠菊看了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張太醫離開後,惠菊一邊為我更衣一邊打趣著說:“一說出去就那麽開心,娘娘今日真像個孩子。”
我坐在巨大的銅鏡前,看著蕙菊將一件件衣物拿出來讓我挑選。
“既然娘娘今日氣色好,又想出去走走,不如奴婢為娘娘仔細打扮一番,如何?”蕙菊抖開手中一件秋香色纏枝牡丹的宮裝問道。
我看著鏡中人,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便在蕙菊的服侍下,換上了秋香色煙波宮錦珠花裙,又罩了銀鳳翎羽長披風,斜插了一隻孔雀翎樣的鬆石簪子,垂下一串細碎的藍寶石,鬢間戴一朵淺黃娟製芙蓉,更襯得人眉目瀲灩,烏發如雲。
惠菊正為我在眉心點上一朵桃花,門外卻突然響起了連串的腳步聲,惠菊手便微微一抖,那花的一瓣就散開去。我輕皺了眉頭,拿出絲帕正要擦拭,就聽見張德海的通報聲響起。
“皇上駕到。”
我回頭看去,剛巧走進門的沈羲遙臉上滿是掩藏不住的喜悅,好似陽春三月裏的陽光。
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彎著,臉上還帶著一些自豪之氣,更襯得人褎然冠首,逸群絕倫,顒顒昂昂。我也朝他笑開去,娥眉皓齒,玉質天成。
“皇上怎麽來了?”我站起身行過禮後,輕聲問道。這一連的半個月裏沒有再見到過他,我以為,他不會再上這蓬島遙台了呢。
畢竟,我做了那樣大逆不道的事。他也說了,留我活著,隻是為了我腹中的孩子,我隻是這大羲名義上的皇後了。
“大捷!”沈羲遙揚起他手上一份手繪月浮碧濤黃絹奏折,目光炯炯有神,臉上是無盡的笑意。說罷,走到我的麵前將那奏折遞給我,他的眼波漾**,滿麵春風。
我伸出手去,卻又頓了頓,“皇上,這恐不合儀製。畢竟,我隻是個婦人,不能涉政的。”
沈羲遙一笑:“朕讓你看,還有誰會有異議麽?”
我這才點了點頭,小心接過奏折,二哥那熟悉的字體就映入了眼簾,心中一陣莫名的激動和慰藉,手都有些顫抖了。從奏折上看出,二哥帶兵一進入蜀地的崇山峻嶺就遭遇了敵軍的侵擾,好在二哥熟悉地形,事先也已做綢繆,借這地利人和打了一個大勝仗,雖未完全剿滅敵軍,卻也予以重創,令其一時難以恢複。
奏章下麵有一行朱批:自十月間西南兵犯,朕夙夜焦思,寢食不安,但有來者,必問詳細。今聞爾所奏,少解宵旰之勞。爾大功半成,尚留蜀地直待功成。望爾等謹記前車之鑒,朕在京遙盼汝功成之信。
我心下一驚,看沈羲遙這禦批的意思,是要二哥完全剿滅了敵人方才能回京了。不過,戰事要緊,關乎國之安危,的確大意不得。我心裏又是擔心又是驕傲的。我們淩家的男兒,果然一個勝過一個。
“待你兄長回朝,朕定大加封賞。”沈羲遙在窗邊的紅木圓凳上坐下,仰著頭看著我說。
我的手一頓,隨即迎上他的眼睛:“皇上,這是臣妾兄長該做的。皇上信任他能取勝才將這將軍頭銜給了他,這次打了勝仗便隻是回報了皇上的恩德。更何況……”
我一笑,將手中的奏折遞還給沈羲遙,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掛的錦囊上,略有停頓才說道:“更何況太後的意思,不是大勝之後迎娶長公主的麽?那這捷報更是他應盡的本分了。”
沈羲遙點了點頭:“你們淩家的子女都是深明大義之人,不會跟朕去要那些榮耀。不過,正因為如此,朕更會加以封賞的。”
我屈膝下去:“那臣妾就先替兄長謝過皇上了。”那一串藍寶石晃在我的臉旁,閃動著透明的光芒。
沈羲遙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仔細地打量了我許久,才問道:“你怎麽下床來了?”
我在他對麵的凳子上坐下來,目光越過他,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笑了笑說道:“皇上不覺得今日的天特別美麽?”
我的餘光卻看到,他的神情恍惚在我最純粹的笑容裏。
蓬島遙台上有個不小的園子,雖然在這裏住了許久,可我卻對此一無所知。那園子就在萬方安和殿的後麵,傍著一池秋水,丹楓迎秋,桂子飄香。這裏白玉鋪地,有千回百轉的小徑,每每轉彎眼前都是令人嘖嘖稱讚的風景。最後一轉,眼前豁然開朗起來,是一方寬廣的水麵。
此時,水麵上漂浮有片片落葉。我站在水邊,看著清澈的湖水中自己的倒影。方才,沈羲遙領我過來,一路穿花拂柳,身上沾染了些許的香氣。
我獨自站在水邊,感受微風拂麵的愜意,周身連日來的困頓一掃而光,隻留清爽。我大口地呼吸著,心裏是說不出來的暢快。手放在小腹上,心是溫暖的。沈羲遙在帶我來此之後就離開了,隻留了大批的侍從,卻是隱在那層花疊樹之後,好讓我一個人感受這份靜美。心在這樣的氛圍下,卻突然就空**起來,無邊的寂寞和孤單就湧上了心頭,一時間便亂了安靜了許久的心。突然就聽到有輕柔的“咯咯”的笑聲,我的心底湧上巨大的歡喜,一回頭,卻見沈羲遙抱著玲瓏就站在我的身後。玲瓏也已看見了我,伸出小手來要我抱。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充滿了眼眶,周圍的美景在此時有了別樣的風情。
“朕答應過你,等你好些了就許你見玲瓏。”沈羲遙說道:“如今你既然好些了,朕自然是要說到做到。”
我點著頭,已將玲瓏抱在了懷中,親吻著她柔嫩的臉頰。玲瓏卻伸出小手要抓我頭上那朵鵝黃的絹花,神情甚是可愛。
我抬頭看著沈羲遙,眼裏滿是感激:“皇上,臣妾謝過皇上。”
說著便要拜下去,沈羲遙卻扶住了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要久抱,畢竟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沈羲遙淡淡得叮囑著。
我抱著玲瓏坐在水邊,指著周圍的花草給她看,逗弄著她玩。玲瓏手裏拿著我頭上那朵絹花,一雙眼睛一麵四下裏看著,一麵又盯回手上的絹花,帶著純真的甜笑。我看著她不若先前圓潤的臉,有了些心疼。可是,一直懸著的心卻也放了下來。畢竟,沈羲遙能帶她來這裏,便說明玲瓏的病應是好完全了。
沈羲遙就一直站在我的身邊,帶著最溫和的笑意看著我和玲瓏。他的眼裏是沒有遮掩的愛和情,還有滿足與希冀。他不時與我懷中的玲瓏說著話,完全是一個父親的姿態,不再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帝王。此時的他,終於卸掉了皇帝的外殼,恢複到一個幸福的男人的模樣。而我,在這樣的狀態下,似乎也不是那個皇後,忘卻了前仇舊恨,我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卻擁有了這世上最美的一切。
“抱了這麽久,累了吧。”大約半個時辰後,沈羲遙從我手中抱回了玲瓏:“你也該休息了。你雖然坐著,但久抱不好。”
他說著又低頭看了看玲瓏,一直遠遠站在一旁的玲瓏的乳母走上前來,小聲且恭敬地說道:“皇上,小公主該吃奶了。”
沈羲遙輕拍了幾下玲瓏,手勢十分熟練,看來他真的是很喜歡這個女兒。待玲瓏又咯咯笑起來,才將她交到奶娘的手上,我看著奶娘帶著玲瓏走進了不遠處的一間亭房裏,這才回頭看著沈羲遙。
此時已近黃昏,太陽雖明亮,可周圍的溫度卻已稍有下降。沈羲遙為我重新係了係身上披肩的飄帶,一個吻就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我想你。
那個吻很輕。輕的好似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我的額頭。
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個吻卻都仿佛烙鐵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這個吻似乎一瞬間便吻去了我心中所有的悲傷仇恨,我似乎忘記了之前的種種,隻記得那恰到好處的溫度,還有沈羲遙那雙同時緊緊擁著我的大手,溫暖而有力。一直以來,我那被孤單、寂寞、仇恨、哀怨、憂慮包裹纏繞的心,此刻才放鬆下來,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祥和。
那陣風也是適時地吹來,撩起了我的秀發,輕輕地拂在他的臉上。他一笑,如同撕破風雨濃雲的陽光,他在我的耳邊低語著,呼出的氣息使我感到一陣酥麻。
“我想你。”
我的心就在這樣的氛圍下,陷落了。沈羲遙看著我,依舊是雙手環著我,就像一鬆手我就會消失一般,他的力度是那麽小心,帶著一些隱忍,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微微的顫動。“皇上,你不怨臣妾了?”我抬起頭,在他深邃的眼睛裏尋找自己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睛,又笑了笑:“那你,也不恨朕了?”
我一愣,心裏似乎打翻了什麽,有些蟄,有些疼,還有些酸。這就是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不願去麵對的問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愛上了他,還是一直恨他。
“皇上,臣妾……”我遲疑著不知如何去講,終還是搖了搖頭。
“我們都忘記了,好嗎?”沈羲遙看著我明晦不定的臉說道:“我們忘記它們,你忘記心中的恨,朕也忘記那個晚上。”
說完,他低了頭,小聲說道:“朕,那時沒有想到,是來不及了。”
我的胸口仿佛被巨石撞擊了一般,那是從最底處發出的疼。他這樣講,是不是就等於承認了,是他害死我父親的事實?我的情緒受到了巨大的波動,眼淚不由得就落了下來,我不知道自己在他承認害死了我父親的情況下該怎麽去麵對。可是,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我的耳邊回旋。
“忘記吧,忘記吧……”
我咬了咬牙,迎上沈羲遙帶著希冀的眼神,點了點頭。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們並肩坐在湖邊,看著西沉的夕陽在湖麵上灑下最後絢麗卻柔和的光芒,看遠處的紫碧山房蒼翠挺拔的剪影,看天上飛過的群鳥,帶著歸巢的喜悅,看湖中倒映出的兩個幸福的人的身影,相偎相依。
天地間都靜謐下來,隻有風,輕柔地吹著,隻有鳥,清脆地叫著,還有兩顆心,砰砰地跳著。我們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偶爾不約而同地注視一下對方的眼睛,找到彼此的身影,也看到了彼此的心。夕陽即將落下去的時候,沈羲遙站起身來,向我伸出了手,看了看四周說道:“起風了,該回去了。”
我點了點頭。此時早已過了禦醫說的一個時辰了,是該回去了。
我向他遞過手去,兩隻手就要在橙黃的餘暉中相交的時候,張德海匆匆地跑來:“皇上,西南急報!”沈羲遙一震,迅速回過頭去,手也隨之落下。
我看著自己孤單地伸在半空的手,突然覺得,原來看似一點點的距離,卻是那麽的遙遠。待我站起身來,張德海已到了沈羲遙的身邊:“皇上,兵部急報,是西南戰事。”我看著沈羲遙的臉,卻見那臉上有不安和焦慮,還有壓製著的恐懼,卻也還是帶著一些希望。他的眉頭顰起,仿佛被吹皺的一江池水,唇抿著,眼睛裏的光已經不複先前明亮。
“速召各大臣即刻去禦書房議事。”他向張德海丟下一句話,抬腳就要走。
卻又回了身看著我,臉上的神情迅速柔和起來:“你快回去,朕處理完了就來。”我點了點頭,看著他消失在花影綽綽後的身影,不知為何,就在那月青色福壽祥雲袍角在我的視線裏一閃不見後,心裏突然湧起一陣不安的感覺,仿佛,我再看不到這身影了。這份不安從腳底逐漸的蔓延至全身,心如同秋風中飄零的葉子,茫然無依,心緒淒迷。身後突然響起了腳步聲,很輕,帶著些許的遲疑,我回頭看去,是玲瓏的乳母抱著玲瓏。
“皇後娘娘,小公主,奴婢也要帶回去了。”她恭謙地說著,又向我彎下身去,懷裏是熟睡著的玲瓏。
我攏了攏頭發,依依不舍地看了玲瓏一眼,才絮絮道:“公主大病初愈,身子還弱。現在已經秋天了,天漸漸涼了起來,你們一定要小心伺候著。”
那乳母點著頭,眼神卻有些飄忽。我一時便有了些疑惑,卻見她抬起了頭,是一張清秀的麵容,朝我一笑,溫柔而謙卑。
她笑著,將玲瓏抱向我:“奴婢知道娘娘很喜歡小公主,娘娘也有身子,以後可是不能再抱了。娘娘若是舍不得,就再抱抱吧。”她的眼神滿是真摯,卻又有一絲閃躲。我一時卻沒有多想,玲瓏也恰巧醒過來,哭出了聲。我心裏一軟就接了過來,輕輕地搖著哄著,玲瓏依舊是大哭不止,伸出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我鬢間垂下的頭發。一陣疼痛襲上,那乳母慌忙走上前來要接過我手上的玲瓏,我卻輕輕搖了搖頭:“不礙事。”
乳母笑著說道:“小公主近來是很喜歡四處抓東西。昨日裏卻看著柳妃娘娘宮裏的錦鯉笑開了懷呢。”
我朝她笑笑,又看了看一邊的碧波,也有錦鯉隱隱在水下。於是抱了玲瓏坐在了湖邊一塊石頭上。之前沈羲遙就輕摟著我坐在這裏的,此時,風已將他的溫度帶走了,剩下了冰涼的感覺。
我指著湖水,太陽已經收起了它明亮的光輝,隻有很柔和的霞光還掛在天邊,視線不是很清楚,卻是依舊可以看到幾尾錦鯉在遊動。玲瓏果然就不哭了,一雙眼睛盯著,我感受到了她小小的身體的溫暖芬芳,心也鬆懈了下來。
一個身影就突然來到了我的身邊,我一驚,抬起頭來,是那乳母。
她臉色有些蒼白,神情也有些緊張。我狐疑起來,半起身正欲喊來惠菊,就見她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腳下沒有站穩,後退了沒幾步,腳下一空,“撲通”一聲,就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水中。蓬島遙台因是湖中一個小島,因此岸邊與湖之間沒有淺淺的低窪地帶。因此一旦跌落,就是深不見底的湖水了。我掙紮著,玲瓏也哭了起來,卻沒幾聲就被水淹沒了。我的心迅速下沉著,遠遠得看見一隊侍衛慌忙跑來。我四下看著玲瓏的身影,卻是什麽都沒有了。我自己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隻覺得下身一陣下墜般的疼痛,眼前一黑,就墜入了黑暗之中。
我生平第一次覺得,水是那麽的溫柔,卻溫柔得充滿了神秘和不祥。那彌漫在周身的輕柔**漾的碧波,往往也會成為最有力的武器。上天賦予了水無與倫比的美麗,卻也有著無可替代的危險。我的身體就在這一池碧波中漂**著,我試圖去抓住什麽,可是除了輕柔的水,還是輕柔的水。那麽幽深和黑暗,仿佛一張大開的口,要吞噬一切。意識漸漸模糊開去,朦朧中,有人向我這邊遊來,他純白的衣袍像百合一樣盛開,帶來這無邊黑暗中唯一一抹明亮。仿佛是一生的時間,我隻有意識,卻睜不開眼睛。我能聽到周圍的腳步聲,甚至是低低的說話聲,卻都似乎浸泡在一種來自遠方的低沉的“嗡嗡”聲中,什麽都聽不真切。隱約有哭聲傳來。
我想動,想睜開我的眼睛,可是我即使用盡了力氣,身體卻像一樁已枯死的木頭般,毫無反應。恐懼逐漸漫上我的心頭,難道,我將再也醒不過來了?我拚盡了力氣,卻仍感受到自己的身體紋絲不動。我累極了,隻有躺在那裏,在那片纏繞著我的嗡鳴聲中,努力辨別著,期冀可以抓住些什麽,將我從這令人恐懼的黑暗之中拯救出來。有人在我的耳邊低語著。那聲音如同世間最美的樂章,我在那一瞬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仿佛隻要小心用力,就能張開自己的雙眼。
“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與生俱來的權力與如今擁有的一切去交換你的蘇醒。我願意從此隻做一個平凡的百姓,隻要可以遠遠地看著你高高在上的美麗與高貴。我願意離開,隻在別人的口中聽到你幸福的流傳。隻要你醒來,我就徹底的遺忘自己在遇見你之後的所有幻想,以及那幻想衍生出來的欲望。我甚至願意忘記我對你的愛情,隻要你的眼裏再沒有憂傷與計較,而隻有最動人的神采。隻要你醒來。”
我的眼皮動了動,雖然仿佛是千斤重,卻擁有了一絲微弱的光亮。好像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茫然的行走,卻在一個抬頭間突然看到了希望。
睜開眼睛,那耀目的光刺痛了我的雙眼,身體依舊是感到沉甸甸的感覺,卻也在緩慢地注入力量。一時間,我還看不清周圍,隻覺得所有的人身上都罩著一層明亮的光暈,我艱難地轉了轉頭,用盡力氣嘶啞地喚出了惠菊的名字。突然,周圍便靜了下來,安靜得我都聽到了窗外滴答的聲音,還有滿室裏揮之不去的清涼。
“娘娘,你醒了。”惠菊一下子撲在我的床前,淚水漣漣,卻也有按捺不住的喜悅。
我朝她點了點頭:“水。”幹涸的聲音微弱地說出來,隻覺得喉嚨仿佛火燒一般,急待甘霖的澆灌。
惠菊忙不迭地點著頭:“就來,就來。”
我看著她一片銀白的身影離去,眼前就開朗起來。依舊是遠瀛殿裏,依舊是在我住的那間殿閣裏,什麽都沒有改變,隻是有很多的人影在外間晃動,而那門沒有關,我看得十分真切。宮女,太監,禦醫。還有,一個純白的身影,卻隻一閃就消失在我的視野外了。有風夾雜著雨的清涼吹進來,惠菊已端了水來,正好的溫度,她小心地扶我坐起來,看著我,眼裏滿是擔憂和悲傷。我的目光卻在四周漂移,最後落在了雕花窗欞上,有雨“劈啪”地打在上麵,一下又一下。
我聽見有一個女子的聲音,想必是哪個宮女吧,那柔婉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裕王爺,這風雨來勢不小,湖麵上波濤翻湧,此時要渡,實有危險啊。”
“不礙事,皇上還在禦書房裏等著我,這可耽擱不得。”
一個我熟悉的溫潤的聲音傳來。我一愣,這個聲音,正是之前拉我出混沌的那個聲音。我呆呆地靠在羽緞的繡枕上,明白之前自己在混沌中所聽到的聲音,聽到的那段話,都不是自己的幻覺。還有那個在湖中見到的身影,甚至,久遠的久遠之前,那個在竹林中的人影,那個在大火中的背影……那個純白的身影,應該也就是他了。羲赫……惠菊看了我一眼,正要說什麽,我的手卻輕輕地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說話。惠菊便低了頭去,我看著手中鬥彩卷草花卉紋碗中清透的水,裏麵倒映出自己的影像,蒼白,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