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一朝詔下辭金屋

“上諭......”張德海的聲音在空****的大殿中響了起來。

我帶著笑靜靜地聽著這個自己等待已久的結果。無非一死,不是嗎?

對不起,父親。是我傷了淩家百年忠烈的榮耀。對不起,母親。你最疼愛的女兒,終要先你而去了。對不起,哥哥們,我的行為恐怕是會影響到你們的前程。但是,我隻希望你們能夠平安,不會因此受到過多的牽連。對不起,羲赫,隻願在你的心中,還會有我。不……不……你還是忘記我,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吧。對不起……羲遙。可是,如果你沒有那樣做該多好?如果,一切能夠回到最初,能夠回到大婚的那個夜晚,如果那時你沒有拂袖而去,如果我沒有認命地甘願在後宮中避世,如果我們能早點相遇,是否一切,都會不同?

可是,這世間哪有那麽多的如果呢?我淡淡地笑起來,閉上了眼睛。

“慢。”

聞聲又睜開了眼,沈羲遙再次從禦座上下來,走到我身邊,他的眼中有不忍,也有堅決。

“朕隻想知道,為什麽。”沈羲遙來到我的身邊,甚至屈尊地蹲下了身。

我搖了搖頭看著他,我的目光悲戚:“皇上,你是知道的。”

我淡淡地笑了笑:“你對我父親的不滿,你所做的一切。”我垂下了頭:“那些,那一切,我無法忘記,無法釋懷。”

我閉了眼睛:“罪婦我做了如此大逆之事,甘願受到懲處。”

耳邊傳來一陣歎息,仿佛秋日裏蕭瑟的風拂過,我突然又想哭。

“朕對淩相……”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也罷,也罷。”

我感到身邊的他起了身,那熟悉的薄荷龍涎香的氣息遠去了,我突然發現自己是那麽渴望這氣息。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仿佛想抓住這最後的一絲一縷。

從今以後,今生今世,我將再感受不到這一切了。

“行刺皇帝,論罪當誅九族。”沈羲遙的聲音再次傳來,“在聖旨宣讀之前,你還有什麽想對朕說的麽?”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我的眼裏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恨和怨。我張了張嘴,可是卻沒有說話。我隻想好好地看著他,將他的樣子刻在我的腦海之中。

他的身姿挺拔,他有著一副能承載一切的堅實臂膀,寬闊的胸膛,那裏麵是一顆包容萬千的心。他的臉俊美無比,即使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也要自歎不如。他的臉輪廓堅毅,帶著自信和驕傲,他的那張嘴可以說出最動聽的情話,展露最和煦的笑容。他的鼻子挺括,鼻峰處盡顯堅定。他的眼,那是一雙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眼睛,不論我身在哪裏,無論人間還是地府,我知道那已經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中了,已經留在了我最深的記憶裏,深邃猶如無盡的星空。

我淺淺而哀傷地笑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眼中的淚,卻模糊了我的視線。

“皇上。”我直了直身子,身上的披風滑落掉落下去,有細細的風滲進來,我忽然感到了秋日的寒冷蕭索。

我反絞著雙手,遲疑著不去看他:“罪婦……罪婦最後……隻有一個非分的想法。”我低了頭去,心裏卻抱著一抹幾乎無法抓住的最後的希望。那是絕望中的希望。

“你說吧。”沈羲遙站定了身,安靜地看著我。

我輕聲說道:“皇上,這件事與我淩家其他人沒有任何關係,是罪婦犯下的錯,還請皇上看在我淩家以往的功勞上,不要牽連他們。”

我終是忍不住哭泣起來,身體輕顫,看著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地上,將我的倒影迷糊開去。沈羲遙的身子動了動,一隻腳幾乎要邁出,可是,我隻看到那袍邊一動,卻又縮了回去。沈羲遙沒有說話,這時,張德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這才一愣,才想到他也是一直在這殿裏的。

“娘娘莫哭,哭壞了身子,就不好了。”張德海的聲音很溫和,一如之前對我的恭敬。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娘娘?我搖了搖頭,有些困惑起來。再看向沈羲遙,卻隻看得到他輪廓清晰的側臉,他的眉頭微皺,好似被風吹皺的池水。他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那樣東西。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待看清了那是什麽,心不由得一驚。他的手裏,分明是一根碧綠通透的木蘭樣的簪子。

“上諭:大羲相國淩雲麾,功勳卓著,忠君愛國。特加封為安國侯,以慰其靈。欽此。”

我一怔,這詔書……又茫然地看著沈羲遙,他卻始終是不動聲色,隻專心看著手中那隻木蘭簪。我越發恐懼起來。又看了看身前的張德海,正要依禮謝恩,隻見張德海又拿出一紙詔書念了起來。

“上諭:大羲戶部尚書淩鴻漸,廉潔奉公,屢有功績,特授其文淵閣大學士,尚書房行走。繼安國侯爵位。欽此。”

我的眼神已是完全的不解,這兩份詔書,不但不是治罪,反而是褒獎。

我已經摸不著頭腦了。思索間就見張德海又拿了新的詔書出來,朗聲念道:“上諭:大羲鎮西大將軍淩鴻翔,赤心報國,能征慣戰,勇冠三軍,又功成不居,實乃棟梁,特下嫁靜嫻長公主為妻。欽此。”

靜嫻長公主乃太後親生,是太後除了沈羲遙外唯一的骨肉,尊貴無比。二哥因著長年的駐守一直沒有娶妻,如今,突然公主下嫁,對別人來說是無上的榮耀,可是在我的心中,卻是沉沉的壓迫。

我終是克製不住了,不由站起身來,踉蹌著走了兩步。沈羲遙轉了臉來看著我,神色是那般平靜。

我止住了腳步:“皇上,這卻是為何?”我看著他,手護在胸前,我感受著那激烈的心跳,我並不為此感到開心,反而是更加擔憂:“皇上,罪婦不懂。”

沈羲遙擺了擺手:“聽下去。”他簡單地吐出這三個字。

張德海輕輕地拉了我的衣角:“娘娘,”我回頭,他帶著不易察覺的笑說道:“這裏還有詔書,還沒有完呢。”

我安靜地跪下,垂著頭,看著麵前大理石上雕刻的團福團壽紋樣,心中卻是愁心滿溢。

“上諭:大羲商人淩望書,高雲薄義,輕財好施,買賣公平實商人表率,特賜‘天下第一商’稱號,欽此。”

我的心伴著那一聲“欽此”猛得撞擊著胸膛。如此,父親和三位兄長都有了嘉獎,可是這嘉獎是完全沒有來由,或者,這隻是他沈羲遙的一份愧疚?

我的心突然亂了起來。他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上諭:淩族主母謝氏,育兒有方,特封其為一品灝國夫人以示嘉獎。欽此。”

我一顫,母親。父親已去的消息應是已傳到了江南三哥處了,母親此時定是悲痛萬分的吧。可惜,我該是見不到她了。

“皇上,罪婦惶恐。”我抬了頭看著沈羲遙:“罪婦家族實當不起皇上你如此的隆恩。”我努力平靜著自己的心說道。

沈羲遙沒有立刻回答,卻微微笑了笑。

“你最後的希望,不就是家族平安麽?”他反問道:“朕猜的,應該沒錯吧。”

我啞口無言,隻張大了嘴巴看著他,半晌才點了點頭。他一笑,那笑猶如濃雲中劃破天空的金色陽光,沒有任何的芥蒂。可我卻始終歡喜不起來。

“若是,”沈羲遙走到我的身邊,緩慢卻玩味地說道:“這都是你淩家早該得的。不過,”他話鋒一轉:“如果用這些換你的性命,你可願意?”

我震了下,繼而抬頭看著他。

我展露出自己最美的笑容:“罪婦謝陛下隆恩。”

沈羲遙在我的笑容中失神了,一時沒有回過來。

我看著他呆呆地看著我,心中的大石頭終於算是放了下來,慢慢說道:“罪婦先前之舉,論罪當誅九族,可是皇上宅心仁厚,放過了罪婦的家人。罪婦心中十分感激。其實,隻有沒有牽連,罪婦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安心去了,更何況,皇上還給了這些褒獎。”

說完,我閉上眼睛,帶著和煦釋然的笑,我的心中已經沒有了牽掛,僥幸的,我的家族,不會受到我的牽連。沈羲遙在我的身邊停了許久,我不知他的表情,卻突然感到了他眼神中的壓力。

“我大羲,此時還是需要你淩家的。”沈羲遙的語氣有明顯遮掩後的平靜。

我睜了眼睛看他,意外地發現他也在看我,且那眼睛中隻有眷戀。看到我看他,他突然就換上了生氣的表情,如同孩子般。

我笑了,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在沒有負擔的情況下,這個笑很柔美。

“皇上,罪婦謝過皇上。”

我真心實意地向他叩拜,堅硬的地麵將我的額頭碰撞得疼痛無比,可是我已經感覺不到了。

“你真的願意去死?”沈羲遙突然問道。

我看了看他:“皇上,這大羲律罪婦清楚,即使皇上不誅九族,也是要殺了罪婦的。”

我又淡然一笑:“不過罪婦,已經沒有牽掛了。”

我閉了眼睛:“留在這世間,罪婦隻感到絕望,不如一死倒好。”

“你想死?”他的口氣中是不可置信。

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後沈羲遙不悅憤怒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那聲音透著徹骨的冰冷。

“你想死,你怎知朕就會讓你死!”

我訝然地看著沈羲遙,他的眼中是怒火,那火似乎就要燒毀了我。他朝張德海一點頭,張德海便拿出了最後一卷聖旨。

我看著那明黃顏色就在眼前,張德海上前一步,我依舊是跪著,抬起頭來,上麵是明黃的一片,還有一隻蛟龍,威嚴地盯著我。

“上諭:大羲朝彰軒帝後淩雪薇,生性婉孌,性本端莊,孝惠聰敏,謙和恭謹。實乃六宮表率。特賜蓬島遙台以彰其德。欽此。”

我猛然抬頭,沈羲遙的臉卻是那麽平靜,平靜得讓我害怕。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麽,究竟想把我怎樣處置。我努力想從他一灘靜水的眼波裏看出一絲一毫的端倪來,但是,我最終還是失望了。我從那張臉上我什麽也看不出來。

沈羲遙回頭看著我,浮上了一層不易覺察的微笑。

“皇上,罪婦有所不明。”我跪了下去:“罪婦所犯之罪駭古懾今,眾人皆可謂謀逆。即使皇上的胸懷如浩瀚大海,依律罪臣也是該斬的。如今罪婦幸聞家人不受牽連,內心狂喜已不可自製,但也終是可以了無牽掛。皇上此諭一下,知實情者定要翻雲弄雨,到時皇上英明受辱,安危難定,罪婦實不敢接受,還望皇上收回成命。”我的頭重重地叩在遠瀛殿堅硬光滑的地麵上。我的話全是出自肺腑。

即使如今父親的死我仍不能釋懷,但沈羲遙不讓我的家人受牽連,我便已萬分感激了。

“朕說了,留你淩家,是為我大羲所用。”沈羲遙微咳了下,掩飾著他的不自然。

“至於你口中的知實情者,若你不是受人指使,那麽,也就隻有朕和張德海了。”沈羲遙慢慢地走到我的麵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仰頭看著他,見他臉上帶著怒氣:“除非,你逼朕讓你去死。”

我淒然一笑:“皇上,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

我看了他一眼,那玄色龍袍肩膀處明顯一邊高於另一邊,那夜我雖手下偏了,卻一定刺得不淺。

“更何況皇上這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悲涼地歎了口氣:“罪婦不願讓皇上為難。罪婦的家人許對我大羲有用,皇上尚可留之。但罪婦……”

我搖了搖頭,慘淡地扯了扯嘴角算作一個笑容。

一隻手用力地抬起了我的下巴,我就這樣與沈羲遙直直地對視起來。他的眼睛裏有一個蒼白如紙片般的人影。他的眼睛裏,滿是悲痛和忍耐。就這樣我們看了對方許久,我努力地給了他一個笑容,他一怔,便鬆開了手。

“你笑什麽?”他不自在地轉過身去,卻又偏轉了頭看著我。

我低頭用手撫了撫身上裙邊的一朵蘇繡碗蓮,淡笑開去:“皇上,罪婦隻想記住皇上的天姿,好在黃泉路上……”

我話沒說完,隻聽“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抬頭看去,卻見沈羲遙定定地站在那裏,地上,是一隻斷成了兩截的碧玉木蘭簪。

“朕……”他似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朕是不會讓你死的,不論你願不願意。”

他的嘴角生生扯上一些笑意,然後又轉身直視著我,我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壓迫。

“你淩家對朕有用,你也一樣。”他的語氣已是一個帝王的無情和冰冷,看得出我先前的話深深地刺激了他。

“朕之前所有的詔書都有一個前提。”他走到離我很近的地方,一把拉起了我。我沒有站穩,身子搖晃了幾下,沈羲遙扳著我的肩膀讓我站穩後,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我的小腹上,一片柔情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皇帝的威嚴。

然後他嚴厲地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這個前提就是……”

我看著沈羲遙的臉,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我卻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隻覺得自己的身體都不再受自己控製。我卻是在微笑,那笑容怎麽也止不住。這是我自父親去後第一次覺得,這個世間,也還有希望和美好。

“這個前提就是,你腹中的孩子安然產下,不論男女,朕都會赦免你的罪過。”孩子,原來我的孩子,還好好地存在於我的身體裏。我的手不由得就搭在了肚子上,小心地,輕輕地撫摩著,臉上是和煦的笑,卻有淚滑過了麵頰。

沈羲遙不說話了,我知道他一直在看著我,我卻隻是低著頭,喃喃地說:“真好,真好。”

許久,張德海走到了我身邊,用一種奇怪的溫和口氣說道:“娘娘,你快起來吧,一直這樣跪著對孩子是不好的。”

說著就要扶起我。我一抬頭,卻見沈羲遙正彎腰去撿那地上已成了兩段的碧玉木蘭簪。他的身形有些遲疑,那雙手,也微微有些顫抖。終於,沈羲遙走到了我的身邊,他從張德海的手裏接過了我的手,輕輕地牽引著我向寢殿走去。在他的手碰到我的手指那一刹那,我的身子有些發抖。

沈羲遙隻瞥了我一眼,我便鎮靜下來,任他拉著緩慢地走著。一時間,周圍的空氣也似凝結住了一般,隻有我鞋上的鈴鐺,發出了輕微的“叮當”聲。

“在孩子生下來之前,你都好生待在這蓬島遙台。”

看著我在惠菊她們的服侍下,重新在**躺好,沈羲遙不帶任何感情地對我說道。我抓著被角使勁地點了點頭。

沈羲遙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至於那些旨意,明日早朝即會頒布下去。當然,也是在宣布你已有身孕之後。”

我沒有說話,依舊隻是點著頭,看著已經換過的被子上的圖樣,這是坤寧宮裏那床百子千孫被。

“最後,”沈羲遙頓了頓,我抬起頭來看著他,見他的臉色稍有蒼白,神情也不若先前的自然。

“如今的你,隻是在名義上是我大羲的皇後了。”

我一怔,旋即笑了:“罪婦知道了。”

“不要叫自己罪婦。”沈羲遙用十分不悅的聲音說道:“朕已赦免了你。”

我輕歎一口氣,微彎了身子道:“臣妾謹記皇上教誨。”

我聽到一聲歎息,雖輕,卻震人心魄。然後我看見那玄色龍袍一擺尾,就消失在我的世界中。回頭,雖滿室繁華,卻也是滿心的淒婉纏綿,如絲如縷,縈回不絕。之後的數日裏,我再沒有見到過沈羲遙,每日裏身邊是大批的宮女太監,還有太醫院裏的幾位德高望重的禦醫相隨。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出過自己的寢殿,甚至沒有下過那張華麗舒適的龍鳳交頸牡丹花開的烏木大床。我的內心很平和,父親的死已經被我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沈羲遙那六道詔書已經頒布下去,世間眾人在感歎父親去世的輝煌後,又增添了對我淩家的尊崇和豔羨。那詔書在別人眼中是皇帝的眷慰,可是在我的眼中,卻是他沈羲遙贖罪的表示。

罷了,一切都忘卻了吧。我後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如今,我是隻為我淩家而活了。還有,我的孩子。

數日裏躺坐在**,目光所及不過一室奢華,金甍瓊闥,玲瓏軒窗。屋內雖燃著清新的茉莉香,卻因極少開窗,連日裏積下了濃重的沉悶氣息。

我靠在水紅色榴花絲緞羽枕上,手裏一針一線細細地繡著一個小孩穿的肚兜,用的是鵝黃底色,繡的是一朵粉嫩半開的芙蓉。

惠菊端了補品進來,淺笑地看了許久正專注手中活計的我,直到我停下要歇歇的時候,她才走上前來:“娘娘,先喝了這安胎藥吧。”

說罷,惠菊遞上了一隻琥珀銀邊碗。我皺著眉看了看裏麵濃稠的墨色湯汁,此藥極苦,每日裏卻要飲上三次,每次對我來說都好似噩夢。可是,它是為了我腹中的孩子平安而製,亦是為我淩氏一門平安而製。我又怎能不用?

緩慢地接過碗來,有些不情願地送到了嘴邊,卻是怎麽也不願飲上一口。

惠菊撲哧一聲笑起來:“娘娘還怕吃藥不成?”

我搖搖頭:“怕是不怕,隻是這藥極苦,實是難以下咽的。”

惠菊再走上前一步,拿起我擱在身旁的那個肚兜,含笑說道:“娘娘,古人雲良藥苦口,娘娘就是為了小皇子,也要忍耐著喝下去啊。”

我嗔怒地看著她:“誰說是皇子了?”

惠菊嗬嗬一笑:“娘娘懷的肯定是個皇子。”

我看著她甚是確定的表情搖了搖頭:“才兩個月,太醫都診不出,你又如何這樣肯定呢。”

“奴婢相信娘娘懷的是個小皇子,這普天下所有的人也都是這麽盼望著的。”

我笑了起來:“你這丫頭,越說越大了呢。若說是你想我還信。可是別說這普天下,就單說這後宮裏,又能有幾個是希望我能生個皇子呢。”

說到此,我不由哀婉起來,看了看天光透過雕花窗欞投進的明媚秋光,心中卻是一片淒淒。見我神色突然暗淡下去,惠菊似是慌亂起來。

“娘娘,真的是百姓都期盼呢。皇上已因娘娘有孕頒下赦令,凡非罪大惡極者,均無罪釋放。如此看來,隻要娘娘真的產下皇子,皇上更是會大赦天下的。”惠菊說得十分激動。我看著她,心裏也是波瀾起伏。

大赦天下……他是為了這個孩子積德嗎?還是……隻是為了他自己?

手擱在了小腹上,似乎已經能夠感受裏麵那個小小的生命了。

我溫和一笑,又拿起身邊的那隻藥碗,一仰頭便喝了下去。是啊,良藥苦口。

惠菊笑盈盈地接過空碗,又奉上了蜂蜜水。我慢慢地飲著甜膩地方蜂蜜水去衝散那口中的苦澀。

惠菊突然就開了口:“娘娘,這肚兜繡得是不是有些大了?”

我抬頭,見她手裏鵝黃一片,我搖了搖頭:“不大,應該是正好的。”

惠菊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娘娘?”

我一笑,伸出手拿過那隻肚兜,看著上麵那片溫暖的鵝黃,那朵芙蓉還有最後一瓣未繡。隨手就又拿起了針線,微眯了眼睛,一針下去,我才慢慢地說道:“這是繡給玲瓏的。”

惠菊似是愣了一下。我卻沒有理會她,眼睛專注地看著手上的絲線,輕盈地遊走,惠菊卻遲疑了很久,像是有話要說。

我一偏頭:“怎麽了?”

“娘娘,小公主已經被柳妃娘娘抱回去了。”惠菊輕聲回答道。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畢竟也是她的孩子。不接回去也說不過去。”

心裏卻是一陣冷笑,柳妃此舉,恐也隻是為了討得太後歡心吧。

惠菊手輕輕搓著,神色很是猶豫,嘴唇輕顫著,口中似乎還有話,卻不知道如何開口說出。

我心突然就有些慌亂了。放下手中的東西,我看著惠菊,用一種不由自主的發顫的聲音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娘娘,沒什麽事。”惠菊臉色稍有蒼白,卻是強帶了微笑對我說道。

我一驚,她竟是這樣的表情,那就一定是有事了。

“你說。”我直了直身子,目光中帶著壓迫看向惠菊。

惠菊卻不敢看我,眼神四下掃著:“娘娘,真的沒什麽。”

“不說是麽?”我加重了口氣中的嚴厲,看著惠菊,突然一掀被子就要下床。

“娘娘,您這是……”惠菊慌忙走上前:“娘娘,你身子不好,是不能下床的啊。”惠菊輕按著我的肩,但我的一雙腿卻已下了床來,坐在了床邊,身上也隻著了單衣,微微有些冷。

我緊緊地盯著她:“你這般神色,若說一切正常,隻當本宮是傻子了。罷了,你即不說,那本宮隻有自己去弄明白了。”

“娘娘,”惠菊“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娘娘,是奴婢錯了。可是,皇上有令,是不讓告訴你的。”我心一緊,難道是玲瓏出了什麽事不成?

“你既已不小心表露了,就全部告訴本宮吧。”我淡淡地說到道,目光落在了惠菊頭上的一枚景泰藍簪花上:“你起來說吧。”

風夾雜著碎沙石一下下敲打在窗欞上,發出細小的撞擊聲。之前還明媚著的天此時卻灰暗起來,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我已經坐在了床邊的一張紅木扶手椅上,身上蓋著一張羊絨的薄毯,雖薄卻輕暖無比。惠菊站在我麵前,深深地垂著頭,一雙手不自主地絞著,欲說不說的樣子,讓我心裏的擔憂愈加強烈起來。身子也感到了輕微的不適,下腹有絲絲縷縷的疼痛。我卻沒有顧及,隻是一心想知道玲瓏出了什麽事。

“娘娘,”在一縷焚香的輕煙飄過惠菊的臉後,她終於鎮定了神色,抬頭來看著我,說道:“娘娘,小公主前些日子染了風寒,高熱不止,柳妃娘娘卻沒有及時喚來太醫,後來才被發現了,卻已經是難以治愈了。”

果然是玲瓏。我心中一顫,手便抓緊了身上的毯子,上麵細絲繡成的扶桑圖案糾結在一起。風寒,高熱,柳妃怎會不及時發現?她的女兒,在她的宮殿裏,那成群的太監宮女哪裏去了?那專門照看玲瓏的丫頭嬤嬤又哪裏去了?

我心中憤慨激動:“公主生病,皇上一定會追究,那柳妃給的是什麽解釋?”

我看向惠菊,惠菊則咬了咬唇,繼續說道:“柳妃娘娘說,她那日去明鏡堂為娘娘你祈福了,她的身體不好,昭陽宮裏的大部分侍從都跟去了,所以照看玲瓏的人一時疏忽,小公主就染了風寒。”

我不由得泛上一絲冷笑,內心卻徹骨地冰涼起來。為我祈福,這樣的理由……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心頭卻湧起了無限的恨。玲瓏,雖不是我的孩子,可是她自出生就待在我身邊,我也從未介意過她是柳妃的女兒。

我隻知道她的乖巧可人,至今還能感受將她抱在懷中的那份從心底裏升出的暖意。我的坤寧宮都尚有留她之處,卻在她自己親生母親那裏,沒了安頓的地方。我閉著眼睛,昭陽宮裏那天一定很冷,玲瓏被放在小小的搖籃裏,身邊應該是沒有照看的宮女。風掠過,她應該是哭得很響的,那張小臉也該是通紅而滾燙的。可是,卻沒有人理會她。她的母親,柳妃,卻在所謂的明鏡堂裏為我祈福,那是真的祈福麽?我的心一陣陣縮緊,每一下都伴著疼痛。

“如今呢?”我都聽出了自己聲音在發抖,那是強烈壓抑後的顫抖。

我知道,隻要我的手鬆開了,那麽我的情緒就會像外麵那狂風大作的天空一樣,不可收拾。玲瓏,柳妃……

“小公主被送進了益進館中,皇上吩咐了太醫院全力醫治小公主。”

我心頭驟然一鬆,有了沈羲遙的金口,那些禦醫一定不敢不盡心的。

“柳妃那邊如何表示?”我微微鬆了手,看著蕙菊問道:“為何她不讓玲瓏在昭陽宮中醫治?”

“柳妃……”蕙菊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柳妃那日在明鏡堂中也受了些風寒,怕過給小公主,於是……”

她看了看周圍,又壓低了聲音:“可是奴婢聽說,柳妃是想用小公主和她自己的病,讓皇上對你的注意力分散一些的。”我冷冷一笑,分散?

若她柳如絮真的聰明,就該好好撫養玲瓏。玲瓏雖然是個公主,但卻是大羲第一個子嗣,意義非凡。我今後不論生下的是公主還是皇子,都是嫡子嫡女,誰都無法企及,也就隻有皇長女,才有些分量的。

“現在有誰在那裏照應?”我想了想又問道。

如果柳妃真的要用玲瓏的病做文章,那麽就一定不會讓她很快好了的。隻是,這麽小的孩子,如何受得了病痛的折磨?若是益進館中有可靠的人在,我也能第一時間裏獲得一些消息,再從中轉圜。

“是柳妃娘娘身邊的緋然。”惠菊小聲回答著。

我一震,猛地看向她:“為何不是芷蘭?她不是一直照應著玲瓏麽?”

惠菊沒有回答,隻是抿了抿嘴,終於還是慢慢回答道:“娘娘,這些是我隨娘娘上島之前的事了。其他的,也都是聽送吃食用具的內務府太監們講的。至於為何芷蘭沒有跟著公主,奴婢大膽猜測,柳妃娘娘是不會讓咱們的人跟著公主的”

我點了點頭,朝她笑了笑:“也是我擔憂玲瓏過甚,為難你了。”

她慌忙搖頭:“娘娘這樣講,可要折煞奴婢了。”

我擺擺手,從鬢間取下一枚累金絲紅寶石海棠花的壓鬢遞給她:“這是賞你的。”

蕙菊連連搖頭:“娘娘,奴婢不能收。”

我將寶石花放在她手心中:“這不是為了什麽。”我的目光落在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上,“隻是經曆了這麽多,你們恐怕也不比本宮經曆得少。你也知道,皓月做了美人,我身邊就再沒一個可以放心的人。除了你。”

“這是奴婢的榮耀。”蕙菊伏在地上。

我搖了搖頭:“不,你不明白本宮的意思。”

我拿起桌上的一盞藥茶慢慢喝著:“本宮為何在這蓬島瑤台上休養,卻不是皇後的坤寧宮裏?本宮當初又是為何進宮?這些想必你們都是有所耳聞的。如今本宮父親也已故去,皇上對本宮的寵愛,本宮不敢保證還是否能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