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錯地兒了
繁華盛世,已入深秋。
大周國有一城,名梁城,城內多是皇親國戚、簪纓世家。
有繁榮富庶,自然就有陰暗鴻溝裏,無不暗潮洶湧,不多心便會被吞噬進去。
梁城中,當屬當今國舅府謝府最為高高在上,深不可測。
多事之秋,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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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雲再睜開眼睛,刻骨的痛還未消散殆盡,她疼的皺起了眉。
卻在片刻之間,忽然發覺有些不一樣。
周圍不是亂葬崗的屍腐味道,也沒有讓人喉嚨冒煙的烈日。
而是……很久以前她還在蘇府時,房間裏熟悉的檀香味。
蘇雲猛地坐起來,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人不可置信。
周遭的布置幹淨典雅,古色古香,床邊的鏡子裏是一個素衣少女,是自己……
蘇雲不敢相信的低頭看去,十個手指珠圓玉潤,幹幹淨淨。
她的手,明明被人販子砍了……
她……她沒死,她又活過來了……
蘇雲爬起來理清了思緒,現在是她被逐出蘇府的一天前。
蘇雲嫡母早逝,哥哥也在父親續弦後不久便走失,很快她就從蘇家大小姐的位置變成了蘇府的一個低賤丫頭,不過好在日子過得平淡。
但勾心鬥角的蘇府裏,平淡如水的日子終究被驚起了漣漪。
上一世,就在一天後,她的庶母連同外人合謀,用迷藥毀了自己清白,父親也聽信庶母讒言與蘇雲斷絕關係,為了保住庶妹蘇煙的名聲將自己逐出蘇府。
蘇雲從小就生活艱苦,沒有養成嬌生慣養的毛病,還承了生母的技藝能泡的一手好茶,所以就算離開蘇府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可庶母仍然趕盡殺絕,竟然和人伢子一起賣了自己,蘇雲不聽話,人伢子就砍了她的手,放她去街上乞討,沒過半年,蘇雲就重傷感染,被丟到了亂葬崗。
門外清風浮動,梅子樹枝葉上落下幾滴雨水。
天不亡她,讓她再活一世。
蘇雲臉上淚水遍布,但下一秒,就被她一把抹掉,幾近悲痛的笑了笑。
上一世,太過窩囊,也太過卑微。
庶母狠毒,她自小走失的哥哥也是因庶母拐帶,生父更是不分對錯,被砍去雙手的那半年,她見證了太多人性薄涼。
所以,這一生,她不要等死。
蘇雲身無分文,但她知道,蘇府一個小宅邸,值錢的東西自然都在當家主母屋子裏。
二話不說,蘇雲就起身收拾了行李,將行李藏在後院狗洞裏,偷偷前往庶母院子。
蘇雲溜進庶母房間,裏麵富麗堂皇,精致奢靡,和蘇府其他地方的宅邸差別很大,果然符合那老太婆窮奢極欲的性子。
蘇雲看向梳妝台上的一麵金鑲瑪瑙白玉鏡,步子忽然慢了下來,上一世聽那人伢子說,庶母賣了哥哥後就用那錢買了這麵鏡子。
想到這裏,蘇雲咬牙攥緊了拳頭。
庶母扭著老胯,叮囑旁邊的丫鬟:“明天處理幹淨些,別讓老爺發現了。”
丫鬟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了,熟能生巧,她還特意準備好了迷藥,怕蘇雲到時候反抗事情敗漏。
“上一次怕蘇朗跟姻兒搶家產,隻賣了大的,留了那小妮子一命,沒想到……沈家竟然會上門向她提親。沈家老爺什麽身份,怎能讓蘇雲攀上?無非就是因為她是個嫡出,我絕不可能讓蘇雲爬到姻兒的頭上!”
如往常一樣推開了房門,下一刻,丫鬟的下巴緩緩的拉長,定格,最後跪坐在了地上。
庶母一雙布滿皺紋的眼睛也猛然瞪大。
房間裏的奢靡富貴全部變成了一片狼藉,金絲柳木的床被鋸成了兩半,重金求來的屏風變得傷痕累累,金銀珠寶隻剩下空空的盒子,那麵獨一無二的白玉鏡……四分五裂。
“啊!這是哪個天殺的王八羔子幹的!”庶母大叫一聲,氣的繃直了後背直直的暈了過去。
牆頭的蘇雲勾了勾唇,要不是怕傷及無辜,她恨不得一把火點了這間屋子。
一轉眼,她就跳下牆頭,徹底離開了蘇府。
蘇雲卷了一堆金銀財寶,但她知道不能張揚,上一輩子看過太多惡人搶劫,自己一介小女子,去當鋪換珠寶肯定會被盯上,而帶出來的銀子也有官印,如果花銷了肯定會被庶母那個老太婆發現蹤跡,隻能先找個地方躲上一陣子,等風波過去再處理掉。
一想到那個老太婆偷雞不成還蝕把米,蘇雲心裏就止不住的痛快,她不僅高興為哥哥報了仇,更為前世的自己也雪了恨。
隻是去哪裏……委實讓人苦惱。
忽然想起了什麽,蘇雲抱緊包袱就往一處奔去。
她記得清楚,前一世自己乞討的地方總有人來買丫鬟,碰上簪纓家貴入了府,不僅吃飽穿暖不成問題,而且還能護著自己。
要不是當時自己雙手殘疾,說不定當個丫鬟也能活命。
來到胡同口,這裏果然擠滿了人,除了一些老弱病殘,大抵都是些年輕女子,甚至還有拖著屍首賣身葬父的。
遠處走來幾個老嫫子,除了要飯的,剩下的人也一擁而上,七嘴八舌的講起了自己的悲慘身世,紛紛自亮身家,想讓老嫫子收買自己。
蘇雲低頭看了看自己,雖然粗布麻衫,但好歹幹淨整潔,庶母害怕麵子上過不去,也一直能讓她吃飽穿暖,幹的也都不是重活,和她們比慘是一點勝算都沒有。
蘇雲苦惱之時,卻瞥見人群後麵有一個身著華府的半老嬤嬤身前一個人都沒有,大家好像都避著她一般。
蘇雲正想不明白,卻聽見胡同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庶母手下的家丁蘇才,他正指揮其他人找尋什麽。
是在搜找自己。
蘇雲想擠進人群,奈何那幫女子都爭先恐後的把她推開,以為是和自己搶主子的,蘇雲幾下就被推倒。
一抬頭,正是那個雍容華貴的嬤嬤。
她也正在看著自己,眉目之間有幾分慈祥。
不管了,就她了!
蘇雲當即一個跪倒,學著那些賣身女子嘴裏喊道:“我娘親早亡,繼母歹毒想要害我,無路可走,求嬤嬤收留我吧!”
話音剛落,一旁的人群紛紛安靜下來,片刻後又一陣唏噓。
“這小丫頭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敢投靠謝府。”
“那說明她是真的活不了了被逼無奈啊,不過就算入了謝府不也是死路一條?”
蘇雲沒有聽清,她扣著頭,隻希望眼前的嬤嬤趕緊帶自己離開。
如果被蘇才發現,那她會死的比上輩子還慘。
“看你還算機靈,跟我回府裏當個打雜丫頭,月銀十兩,可否願意?”
十兩?
一個打雜丫頭就有這麽高的月銀大家為何都不願意去,蘇雲有過一瞬間的懷疑,但她隻想先苟住小命,忙不迭的點點頭。
“我願意,願意的!”
張嬤嬤點點頭,轉身揮了揮袖子,帶蘇雲上了轎子。
剛上轎子,蘇才一行人就找了過來。
蘇雲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一隻手剛要探過來就被蘇才打掉。
“蠢貨,這是謝府的轎子!那丫頭怎麽可能在這裏麵!”
蘇雲這才聽清楚,她惶恐的看了一眼張嬤嬤,為何大家談“謝”色變,為何那麽高的月銀都沒有人願意入府,張嬤嬤注視著她,仿佛在給她考慮的機會,但早死和晚死,她選擇了後者。
自此,她逃離了蘇家,進了謝府。
彼時的蘇雲還是個幹巴巴的小娃娃,性子也慢吞吞,比不上那些整日嘰嘰喳喳的爛漫少女,不招上麵人喜歡,便安排著去“守院”。
蘇雲剛進謝府就被安排了這麽輕鬆的活兒,去的時候還在想,守院多輕鬆啊,什麽也不幹,就每天掃掃門前落葉,擦擦供台,便興興的拿著被褥一個人跑了過去。
過去了才知道,那是謝府二公子謝潤羽母親生前的居所,叫棲鳳閣,她死後就被封了起來。
但大家都不想來守院的主要原因是,有人說,那裏鬧鬼。
蘇雲去的第一天,半夜二更時就被凍了醒來,爬起來傻傻的坐在榻上,不知該怎麽辦,看著院子裏一片漆黑,隱隱能瞧見正堂裏的幾柱香泛著紅光。
一陣風吹起,黑暗中,樹葉“唰唰”的掃過地麵。
她僵在榻上,不敢動,隻感覺四周有東西,正盯著她。
守院的值守屋子特別破爛,連門都沒有,隻有一席舊榻,還有地上的滿目瘡痍。
有一瞬間,像極了她上輩子命隕的那個亂葬崗。
許久後,她終是沒忍住,嗚咽的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啜泣了好久。
她已經死過一次了,今後生死未卜,哥哥也不知去向,在這樣陰冷的破院子裏,蘇雲有些不知所措。
“你敢在這裏哭?”
暗中,一個沙啞著的聲音響起,清冷又低沉。
蘇雲尖叫一聲,就爬下榻去往床下躲,卻沒想到右腳被一隻鐵鉗一般的手抓住,拖出床下。
“你的眼淚會髒了這裏,別哭了。”
抽噎的女孩兒趴在地上,哭聲戛然而止,她終於聽見,這是一個人的聲音。
“乖一些。”他的陰鶩消散一些,放開了蘇雲的腿。
蘇雲轉過身,抖著身子站起來,月色下,那個人站在門口,擋住了唯一的那一點點月色,很高,很瘦。
“你也是來守院的麽?”她帶著軟糯糯的哭腔問。
“嗯?”
她聽成了:“嗯。”
蘇雲起身,放心的長呼口氣,拍拍身上的塵土,有些微怒他嚇自己,卻又不敢發作,她本就是個沒脾氣的人。
“我還以為鬧鬼呢。”
鬧鬼?
隻是人心膽小罷了。
忽然瞧見這人好像什麽也沒帶,不禁詫異:“這麽冷的天,你不怕冷啊?”
那人沉默,夜色下根本看不見他微皺的眉頭和冷冽的眸子。
可能是個傻子,才被送到這兒,連床被子也不給,太可憐了!
謝府找不到家丁,連傻子都來者不拒啊!
蘇雲這樣想著,憐憫他比自己還慘,一邊把自己帶來的被子忍痛抱了過來遞給了他。
“小傻子,你先裹著暖和下吧。”
那人腳下似乎一個趔趄沒站穩的晃了晃,好像又無奈的捏了捏額頭,沒有接被子。
“你不冷麽?”
那人還是不理她。
他不要被子,蘇雲也不想繼續貼冷屁股,就自己上了榻,裹著被子,怔怔盯著看不遠處那個朦朧的人影。
直到他升起了一堆火,蘇雲才看清他,長的清冷陰柔,十五六歲的模樣,吊著張臉冷冰冰的,但好看是真好看。
火堆旁明顯比被窩裏暖和,蘇雲便裹著被子挪著小碎步移了過去,坐在了溫暖的火堆旁。
“你嗓子怎麽啞了?”
少年抬頭,明顯有些不耐煩。
“與你何幹?”
“不想說便不說,脾氣那麽大,小心找不到媳婦。”
他抬頭,看著蘇雲,小姑娘的臉白白淨淨,火光映的她紅彤彤的,但是還是可以看見她腫得跟小核桃一般的眼睛。
蘇雲也看見了他的眼,準確是對視,他眸子裏如同北國冰雪一般寒風瑟瑟,透著令人絕望的陰婺,在一閃一閃的火光中顯得像是個披著人皮但是裏麵不堪想象的怪物……
皮囊很是好看的怪物。
少年看見她呆愣的眼神,竟一時沒忍住,笑了,笑容淺的看不見。
“你來多久啦?”蘇雲吧啦著嘴問。
那人始終不答。
蘇雲無所謂,隻當他是什麽都不懂的傻子,自顧自的繼續說著自己打聽來的八卦消息:“我昨日才被買進來,後來聽其他丫鬟說,謝府二公子有病,經常折磨人取樂!好幾個跟我一起進來的丫鬟,都被他帶走了。沒過幾天抬出來,都死僵了。”
有病?府裏的人真是什麽都敢傳。
他咬著牙,冷冷的看著眼前的女孩兒,真想衝上去一把掐死這個瘦弱的小花枝兒。
莫名冷風吹過,蘇雲打了個冷顫。
“嬤嬤說,她們就是想要不該想的。”
“那你呢?”他終於開口,隻是因為發燒嗓子有些沙啞,聽著不像他這個年齡的聲音。
蘇雲搖搖頭。
“活著。”
“什麽?”
“活著,我隻要活著,隻要活著,怎麽樣都可以。”
“那你可知,活可比什麽都難多了。”
“活著,就什麽都有可能,隻要活著,不會有什麽難的。”她目光決然,雙眼真摯。
已經死過一次的人,自然比常人還要珍視生命。
他冷笑:“你這麽說,我倒真想讓你知道,比活著,更難的東西。”
很多時候,很多東西,能讓你活都不想活,死也死不了,生不如死。
“活著很難,但是隻要活著就什麽都有機會,總不能讓那些盼著你死的人的嚐所願。”蘇雲捏緊了手裏的被子,想起了那個陰狠歹毒的庶母與愚蠢無知的父親。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蘇雲。”
“蘇雲……”他跟著呢喃了一遍。
“你呢?”
他抬眼,陰森的笑著:“謝潤羽。”
蘇雲先是怔住,然後又是覺得這名字耳熟,想起來便是那個二公子的名字。
“瘋話。”她輕輕嗔道。
傻子果然是傻子。
須臾沉默,異常安靜,蘇雲倒在地上睡著了,她裹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張小臉,火堆劈裏啪啦的響著,有幾隻蛾子在火堆旁縈繞,很快就被火舌卷了去。
少年起身,踢滅火堆,周圍一切又回到黑暗。
他病態的笑著,看著地上小小的身影,她因為火滅後又冷了而縮成一團。
這麽想活著的嬌軟小花枝,怕是不用他人折,自己都能斷掉。
翌日,張嬤嬤神情複雜的趕來了棲鳳閣,看到蘇雲臉色蒼白的在院子裏清掃樹葉,站都站不穩,就又跟著心疼了。
壓下怒氣,張嬤嬤問:“你昨晚幹了什麽?”
蘇雲不明所以,恍然搖搖頭。
“你昨日進府的時候我就同你說了,別想著攀不屬於自己的那高枝兒!”
蘇雲聽得雲裏霧裏,卻見張嬤嬤手裏端著個紅木托盤,上麵用紅布蓋著什麽。
她伸手掀開,看到後又訕訕蓋了回去,瞪著大眼睛驚異的看著張嬤嬤,此時,張嬤嬤也瞧著她,
那是一盤子貨真價實的黃金錠子,蘇雲這輩子都沒見過的黃金,後來聽張嬤嬤說,那足足有一百兩。
“二公子院兒裏賞的。”張嬤嬤神色複雜,愈發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