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底停了多少次,誰也不知道,一個是停的次數太多了記不清,另一個是沒必要記火車停多少次,還有一個是要麽昏昏沉沉的,要麽迷迷糊糊的,要麽糊裏糊塗的跟本沒法記,照賴貨的話說就是總有停的時候,隻是時候不到,時候一到就不走了。最後果真跟賴貨預期的一樣,這個時候出其不意地到了,火車竟真的死乞白賴地不走了。

乘務員把大鐵門狠命地一拉開就像水箱裏的蝦一樣,第一個騰地彈跳下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站台上的空氣,就像餓極了的乞丐突然發現不要錢的燒雞似的。他背後,乘客們則像燕巢裏剛孵出的燕娃子聽見老燕回來的聲音一般把頭沒命地往外伸,所有的嘴巴都齊嶄嶄地大張著,坐在車廂裏麵的乘客夠不著就不管不顧了,一窩蜂地從這些嘴群裏竄出來,噗通噗通地跳將下來。事實上,大家等待這個時候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甚而等得苦唧唧的。他們在每次車門打開的時候都會像渾在池塘泥漿裏的魚一樣大張著嘴,恨不得把車門外的所有東西都吃下肚去,就此不走了,遺憾的是車門外不是他們要到的地方,隻能這樣聊以**。現在可算是到了他們要來的地方,能不欣喜若狂爭先恐後嗎?要是慢騰一步萬一火車發起脾氣來把人拉到別的地方去咋辦?他們終究不是讀書人有話不會憋在心裏,喘了幾口氣就說了,唉,總算是到了,快叫我憋死了,還有那個馬桶,憋不死也熏死,特別是那個女人,熏不死也嗆死,唉……

賴貨是最後一個下來的。賴貨其實是想第一個下來的,不過他沒有開門的權利,乘務員第一個下了他最多第二個下,可是紅蓮把他叫住了,拿著東西,我扶著咱姐!賴貨再急也不敢不顧忌老婆,隻好乖乖地服從,不敢搶她們的先,跟在屁股後麵,自然落了後了。賴貨下來才看見大姨姐的臉不是個色,雖不是黃蠟蠟的,卻也不大好看,幹,灰,暗。誰都知道她病了。可是去哪兒呢?紅蓮說,先回廠裏再說!

那就回廠裏,別的也沒辦法。然而並不容易。紅麥病歪歪的,腿軟的麵條般站都站不穩,哪裏走得了路?也不是多難,叫賴貨背著就是了,可妹夫背著大姨姐,還當著妹妹的麵,尤其還當著娘家人的麵,總是有點不好看。賴貨不能背,沈翠背不動,倆人還要拿東西帶行李幫不上忙,就苦了紅蓮了,背不動紅麥,隻能攙著。紅麥撐不住堆兒就往紅蓮身上倒,腿也邁不開步,差不多是紅蓮把她連拉帶拖地弄出火車站再拽上公交車的。紅蓮也累壞了,攤在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氣。其實,不光是紅蓮,就連賴貨和沈翠都一樣腰酸背痛疲憊不堪,一天兩夜沒好好吃東西,又窩憋著坐車,實在把人捏把壞了。

早上的公交車乘客很少,上下自然也很少,車跑起來就很快,不多久就到了。從站點到廠裏還要走一段路,紅麥就還要人攙著,紅蓮累得不行,有點怕,心裏一橫想讓賴貨攙,又想二十四拜都拜了還在乎這一哆嗦?就咬著牙把紅麥攙到了一個衛生所。

衛生所剛開門,還沒什麽人來看病,醫生大大咧咧地站在門口滿嘴白沫地刷著牙,看見他們端著水杯的手輕輕揚了揚,算是打了招呼。紅蓮把紅麥扶坐在椅子上,自己喘口氣,等醫生刷完牙進來,又洗了臉,這才撇著少皮沒毛的普通話跟醫生說了起來。

醫生看了看紅麥,也撇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了些情況,紅麥聽不大懂,紅蓮就一一替她作了回答。

醫生不做聲了,胸有成竹地坐下來煞有介事地拿起筆端端正正地趴在桌子上刷刷地在紙上龍飛鳳舞了一陣子,然後站起來,好像還不大放心又仔細端詳了一番,這才心安理得地去藥架上取藥,一會兒找出兩盒針劑來,又找出一個塑料帶密封的注射器熟練地撕開了,拿出針管安好針頭,再從針劑盒裏取出針劑拿在手上,又從抽屜裏找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砂輪在針劑上輕輕一摁,又拿出鑷子走到放了個大紙箱的一角使勁敲,嘭嘭兩聲敲開了,拿起針管抽了藥,扔了針劑瓶子,看著紅麥。

賴貨一看趕緊到門外去了,也沒閑著,見縫插針掏出煙摸出打火機吸起來。

紅蓮看看賴貨躲出去了,心裏很滿意。

紅麥四下看看有點為難,問,擱哪兒啊?

醫生指了指一邊的一個半截梯子,上麵還有半塊椅子大的一塊木板,不知道是幹啥用的,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醫生,又看了看紅蓮。

紅蓮也不知道幹啥用的,就看醫生。

醫生說,上去。

紅麥還迷瞪著,紅蓮已經知道那是打針用的了,就說,上去吧。扶著紅麥走上去,再幫紅麥褪了褲子。

紅麥這才知道這是打針用的,沒想到打針也這麽講究,等醫生稍稍歪了歪脖子就紮了她屁股時,更是感歎人家真能啊,打個針都舒舒坦坦的。

打完針,紅麥以為就完了,卻見醫生瓶瓶罐罐的找起來。開始覺得開些吃的藥也對,在家都是這樣的,打針快,吃藥再鞏固一下效果,病好得快,一會兒見醫生在桌子上瓶瓶罐罐擺了一片,立時目瞪口呆起來,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咋恁些藥啊?俺呆家就兩三樣藥,一兩塊錢,一吃就好了。

紅蓮心裏也一驚一驚的,聽她姐說話了才緩過來,說,是啊,當飯吃咋的啊?

醫生不說話,隻管埋頭兢兢業業地找藥,末了拉開抽屜找出幾個丁丁點的小塑料袋,拿筆在每一個塑料袋上寫了,然後打開那些琳琅滿目的瓶瓶罐罐這個倒幾片,那個倒幾片,倒完了分別裝進那幾個丁丁點的塑料袋裏,然後再裝進一個巴掌大的塑料袋裏,這才掃了一眼木呆呆的三個人,緊盯著紅麥用半普通半不普通的普通話說,按袋子上寫的吃,一天三次。

紅麥還是沒聽大懂,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多少錢。

醫生說,七十六!

藥貴效果就是不一樣,剛才還瓤瓤嘰嘰的紅麥霍地從椅子上躥起來,咋恁些啊?說著,嘴唇子哆嗦起來。

紅蓮知道這地兒的東西比家裏貴,可還是把眼瞪得老大,啥?七十六?

醫生麵無表情地說,七十六。

紅蓮說,咋會恁貴啊?

醫生說,藥貴。

紅麥後悔起來,想走,換一家,可是藥已經打身上擠不出來了,再走就是賴賬,紅麥窮到拉棍子要飯都不會賴賬的,她賴不起來,心裏說叫人家坑住了,可又不好說,畢竟在先就沒問,可是看病哪有先問錢的,又不是買東西錢多多買錢少少買,有點有口難言的意思,不說心裏很是不甘,想了想說,早知道不擱這兒瞧了。紅蓮自然也嫌貴。沈翠早就吸溜上嘴了。醫生說,藥貴,到哪裏都差不了多少的。

紅麥不再說話,拿了藥不等紅蓮攙就竄了出去,出了衛生所不遠到底忍不住了就憤憤地罵,我日他娘,坑死人不償命啊!我日他娘,坑死人啊!

紅蓮和沈翠在後麵東拚西湊總算把藥費湊齊了,忙跟出來攆紅麥。藥費貴和紅蓮沒關係,可紅蓮還是覺得好像她和醫生串通好了狠狠坑她姐一家夥似的,心裏忐忐的不安。

賴貨隻顧著吸煙,煙熏著眼睛不大睜得開,就不大看得清什麽,也沒怎麽去看,猛可裏一抬頭看見老婆、大姨姐、內侄女都急慌慌地走出老遠去了,吃了一驚,慌忙拿了行李攆過來。

紅麥、紅蓮、沈翠走得很快,賴貨一時攆不上,怕到時候老婆說他,又不敢叫她們等他,趕緊大聲說,我日,打了針就是管護啊,瞧好得多快!

仨人聽見了回頭看了看他,遲疑了一下。

紅蓮說,別管他。上去扶著紅麥幾裏拐彎地往廠裏走。

路上,紅蓮問,姐,你好些了?紅麥沒說話,一個勁地往前走。紅蓮不敢問了,跟著走。

走著走著,紅蓮指著前麵很氣派的一個廠子說,那就是俺廠。語氣裏透著一股子自豪。紅麥和沈翠都不覺地鬆了一口氣。到了廠門口,紅麥想往裏走,紅蓮卻拉著她站住了。紅麥疑惑間聽紅蓮說,沈翠,叫您大姑的行李拿過來。

沈翠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正愣著賴貨已經把紅麥的行李遞了過來。

紅麥說,過去歇歇唄。

紅蓮斷然說,不中!

紅麥說,咋不中啊?已經到廠門口了,又走恁遠的路了……

紅蓮打斷她說,我能不想叫他歇歇?

廠裏有規定,不叫外邊的人進,男的更不準進去!

紅麥驚訝了,看著紅蓮,說,那您……

紅蓮懂她姐說的意思,說,他廠裏一樣不叫外邊的人進!有事了就到門口跟看門的說,叫他幫忙叫一下就中了。

紅麥一聽驚得張著嘴半天都合不上。

紅蓮見了卻不以為然,說,小廠子自由,可是不掙錢啊!隔山隔水的跑恁遠還不是為了多掙幾個錢?見紅麥還直直地盯著她看,又說,端誰的碗屬誰管,到哪兒講哪兒,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恁大個廠子沒個規矩還中?這樣也好,省得亂。說著,對賴貨看了一眼,說,你去吧,好好的幹。

賴貨說,哎,?放心唻,咱幹活,那還不趟趟的?

紅蓮瞪了他一眼,說,是哩,你鐵,你光棍!

賴貨就嘿嘿嘿地笑。

紅蓮不理會,隻是說,去吧,好好的幹。

賴貨答應一聲,說,您進去吧,我走了。

紅麥有點遺憾,說,你看看……

紅蓮像沒聽見一樣,說,走吧。

看門的老頭顯然認識紅蓮,撇著腔跟紅蓮打招呼,來了。

紅蓮說,來了,新年好啊。

紅麥第一次聽紅蓮這麽洋氣地說話,吃了一驚。在老家過年前大家見了麵相互問候時常說的一句話是,辦齊沒?意思是年貨買齊沒有。回應的話就不一樣的,一般是差不多了,也有說到那天就齊。過了年,大家再見麵相互問候時常說的一句話則是攆蒸饃去啊。老家把走親戚叫攆蒸饃。早些時候很高興攆蒸饃,近些年有點不一樣,從回應的話裏就能聽得出來,哎。差不多了吧?再回應,唉,早著哩,俺老親戚多。當然,要是初一見了年長的人則會說,給您拜年了。年長的人回應,不拜了。雖都是客套話,多少年了大家還是都這樣客套著,沒人像紅蓮這樣說的。紅麥再看紅蓮就有些異樣,好像突然發現她妹妹好了不起似的。

老頭高興了,咧了嘴說,新年好,新年好。

紅蓮說,俺進去了。對紅麥、沈翠說,走。

三個人爬到三樓,紅蓮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發現同宿舍的人已經來了,就直接進去了。紅蓮跟人家打了招呼,簡單做了介紹,紅麥才知道那人叫呂翠蓮,四川人,在廠裏幹兩年了。呂翠蓮問,沈紅蓮,你和師傅講了沒有?

紅蓮知道她說的是自己帶了人的事兒,就說,年前就說了。

呂翠蓮還是說,你還是要再和她講一下。

紅蓮想這倒對,不然她姐和她侄女住哪兒啊?就把紅蓮和沈翠領到衛生間裏洗了臉,跟呂翠蓮借了開水給紅麥吃了藥,讓沈翠吃些東西,然後找師傅去了。

一會兒,紅蓮拿了鑰匙回來了,說四樓還有一間宿舍,隻住了一個人,暫時還沒來,她們可以先住進去。紅麥聽了,趕緊招呼沈翠收拾紅蓮的床鋪,往四樓搬。三個人三下五除二就搬完了。

三個人這才安定下來,坐著喘息。紅蓮看著紅麥說,別坐恁規矩了,挺**歇著吧。紅麥還有點不好意思,紅蓮說,有啥嘛,又沒有外人,以後這就是咱的屋了。呆自家屋裏還客氣啥啊?說著自己把門關了,脫了鞋、外衣坐到**,那架勢明顯是打算睡一會兒歇歇。果然,紅蓮一邊往**挺一邊說,我也累壞了。

紅蓮帶了頭,紅麥和沈翠也把不住了,好像紅蓮把自己的累、乏、困都甩給她們了似的。

沈翠剛要往**挺,忽然說,二姑,我給家裏打個電話吧,就說咱到了,叫家裏放心。說得挺下去的紅蓮又起來了,說,好。又說,別打了,等起來到外麵用公用電話打,便宜,一毛五一分鍾。

沈翠說,不礙事,就一個電話,再貴能貴到哪兒去啊?

紅蓮說,加上漫遊,貴著哩,等起來打不晚。睡吧。

沈翠還是撥了家裏的電話。

紅蓮說,你這閨女啊。

不過,已經打了再說也無濟於事,就不說了。

三個人真的累壞了,一挨枕頭就睡著了。紅蓮醒來的時候看看紅麥和沈翠還睡著,想叫醒她們又不忍,想再睡會兒又不能,就癔症了一會兒,去衛生間打了水,自己洗漱了,又打了一盆預備著。

一會兒紅麥醒了,看看大亮的天光,問,啥時候了?

紅蓮這才看了看窗台上的鬧鍾,說,兩點多了。

紅麥吃了一驚,咦,可就恁大時候了?

紅蓮問,姐,你好些沒有?

紅麥這才想起來,感覺了一下,好了。忽然後悔地抱怨起來,忘了不瞧了。又說,唉,我也就是賤,早不病晚不病,單趕呆路上病,病就病了,幾十塊錢的藥才吃了一回就好了。

紅蓮聽著,心裏也歉歉的,好像她成心在糊弄她姐一般,聽到後來,忍不住了,說,看你說的,那病誰還能當住家了咋的?要是能當住家也沒人得病了。幾十塊錢的藥吃一回就好了是你的福分!她還想說,總比都吃完還不見好強吧,想想不大好,咽了。

紅麥沉默了一會兒,說,也是。好了,起來吧。沈翠也醒了,到底不是在家裏,又是初來乍到,她不敢賴,懶洋洋地起來了。紅蓮問,想吃點啥?我去弄去。紅麥說,弄啥啊,啥都有。沈翠說,我不餓。紅蓮說,中,我找師傅去。轉身走了。

一會兒,紅蓮回來了,說,都說好了,明兒就上班。

紅麥和沈翠聽了鬆了一口氣。

紅蓮說,歇過來沒有?歇過來了咱就去買東西去。

紅麥問,還買啥啊?紅蓮說,打飯的缸子,洗臉盆、毛巾啥的不買會中?

紅麥沒想到還得買這,愣了一下,不過馬上就明白過來了,說,走吧。

紅蓮就領著她們上街去了。

現在,錢都在紅蓮手裏,東西隻要紅麥和沈翠看上了,紅蓮就掏錢,有時候碰上紅麥舍不得紅蓮還勸,買吧,又不是一天兩天,得一年使的呀!最後還是紅蓮說了算。

回到宿舍,紅蓮說,好了,東西買回來了,沒事了,心安了,往後?好好幹活了。

紅麥說,那是。

紅蓮說,親是親,財富要分均。咱把來時候的賬算算吧。

一說到錢紅麥和沈翠都有些不好意思,覺得很見外。

紅麥就說,算了,多少不到外邊的。

紅蓮說,我知道,可還是算清了好。誰多誰少的要不要都沒啥,算清了也好有個數。路上沒買什麽,那就是車票錢了,從家到縣城的車票,從縣城到火車站的車票,再是火車票,再是公交車票。每個人一份,很清楚。再是誰拿出多少錢,減去自己的一份,就一目了然了。算完,紅麥因為看病欠沈翠四十多,欠紅蓮和賴貨十幾塊。

紅蓮就說,我的不要了,你是個姐哩,往後多疼我點就中了

。沈翠一聽,有點不樂意,可麵子還得顧,就說,我的也不要了,大姑你也多疼我點吧。

紅麥就笑了,拖著長腔說,中,俺妹子跟俺侄女跟我親哩,我會不疼您?話是這樣說,後來領了工資還是還了。

廠子是服裝加工廠,紅蓮的工種是平車,工資是計件的,紅麥和沈翠自然也跟著是平車。可是紅蓮是熟手,不用再練的,紅麥雖說學過,可一直用的都是人力的縫紉機,現在用的是電機,不一樣的,必須熟悉熟悉。沈翠一天縫紉機都沒踩過,熟悉是自然的。廠裏本來想把剛來的工人集中起來培訓一下的,後來發現很多人聽不懂培訓師傅的話,還得帶她們來的人培訓,就不再安排培訓師傅了,各人帶來的人各人負責培訓。紅麥和沈翠是紅蓮帶來的,自然由紅蓮培訓。紅蓮倒不客氣,一板一眼教得很是赤心。紅麥練了兩天就基本掌握住了,可以領料加工了,沈翠又練了好幾天才敢上機。不過不管怎麽說她帶來了的人都順順利利地上班了,幹活了,掙錢了,紅蓮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過了一段時間,住在這間宿舍的人來了,是個從河北來的女人,住了不幾天發現另外三個都是親戚,隻有她一個外碼,很快就搬走了。這倒省心了,三個人再說什麽話、有點什麽事也不用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