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賴貨請假了。

廠裏很少有人會缺工,因為缺工就沒有工資,除非實在當緊的事,比如病了,絕對不會有人缺工的。賴貨也很少缺工,除了去年紅蓮病了他請假陪紅蓮在一個小診所裏輸水請了一上午假之外,就再也沒請過假了。隻要請假,廠裏都會批的,而且非常幹脆利落,說一聲立刻就能走人。賴貨當然也得說,廠裏批準假再利索也不會不明不白批。賴貨這次說的是他病了,症狀是渾身疼,疼了有一陣子了,原來沒擱在心上,就推推故故的一直推故著,想著不定哪兒咋的了,小小不言的說不定過幾天就好了,誰想卻厲害起來了,再不看恐怕以後會落下什麽毛病,那就糟了,就不敢再耽擱了。廠裏自然批了,賴貨就收拾了一下,走了。

賴貨是病了,是像他說的那樣病了有一陣子了,不過不像他說的那樣渾身疼。賴貨渾身沒一個地方是疼的。賴貨的病是心病。賴貨本來隻是心急,沒有心病的,過了五一就病了。原本過了五一賴貨也不會病的,可還是病了。賴貨最早一聽說五一要放假心裏就活動開了,七想八想的想著怎麽好好的跟紅蓮在一塊兒親熱親熱,天天想,夜夜想。在賴貨的記憶裏他還從來沒動過這麽多腦子哩,橫著想豎著想,把他能想的都想了,也想了好幾種情況,想了好幾種應對的法子。最後死纏火撩終於讓紅蓮乖乖的跟他走了,眼看著一切都照他想的那樣了,沒想到橫裏殺出個程咬金,把他千辛萬苦的努力都化作了烏有。賴貨心裏就很痛,慢慢的就落了病了,又不能跟人家說,就成了心病了,螞蟻一樣輕輕的永無休止地噬咬著他,讓他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了。今天他終於受不了了,打算好好把病治一治,因為他真的擔心時間長了會落下毛病來,那就虧大了。

賴貨本來沒想到會病,自然也沒想到需要治病,偏偏五一讓他病了,也是五一讓他發現了治病的地方。賴貨有時候就會想,難道這就是他娘的命嗎?他想到這的時候就認定了,也堅定了他去治病的決心。

賴貨要去的地方是發廊。

賴貨是五一那天跟紅蓮從醫院出來無意中發現的,他掃一眼就知道其中的窟竅了。他當時沒擱在意上,因為他從來沒去過那樣的發廊,也從來沒覺得有一天他會去那樣的發廊。不過,那到底不是一般的發廊,又是紅蓮跟著,他還是悄悄地指了出來。他當時問紅蓮,知道那是弄啥的嗎?紅蓮說,那不是剃頭的?見賴貨笑就改口說,我知道了,理發的。賴貨還是笑,說,你看那像理發的嗎?紅蓮說,人家那牌子掛的就是理發店啊。賴貨又笑起來。紅蓮被賴貨笑得沒意思了就衝他,笑,笑,笑個啥啊?吃了屁了咋的?賴貨說,那就是小姐。紅蓮很吃驚,是嗎?就使勁瞅了幾眼,說,還真是,看著就不像正經人。賴貨說,別看人家那個樣,可掙錢哩,不種豆子不種麥,倆腿一張好幾百。紅蓮就捶了他一捶。兩口子一直說笑著走遠了。

那是什麽位置方賴貨已經說不上來了,就算當時他也說不上來,第一次路過,以後還去不去都不一定,誰會記那啊?雖說記不住,但隻要有印象賴貨慢慢還是能找到的,從醫院順著原路再走一次就是了,這法子雖說笨了點,可是保險,穩當,也妥帖。賴貨就重走了一遍,果然就找到了。

發廊沒什麽新鮮的。賴貨小時候街上隻有一兩家理發店,盡管牌子寫著理發店,可沒誰當那是理發店,都說是剃頭的。剃頭也好,理發也好,都一回事。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理發店也沒了,全變成了發廊。這也沒什麽,變了發廊還不照樣是理發的,照樣是剃頭的。後來賴貨就不這麽看了,那會兒他才知道發廊不光是理發的,也不光是剃頭的,還有別的作用。那天歇工,他和幾個工友在工棚裏呆不住,就趁著機會到街上去了,不是去買東西,隻是隨便看看,畢竟下一回還能不能來這個城市還不知道。他們在街上轉悠的時候經過一個發廊,裏麵一個女的衝他們招手,來呀,來呀! 賴貨莫名其妙,想看看咋回事,可那女的那打扮讓他看一眼不敢看了,臉也騰地紅了,刺刺地燙。那女的還在叫,來啊,來啊!工友就笑起來。幾個人扭了頭走了。走了不遠,工友說,知道嗎?這就是小姐。小姐賴貨是知道的,戲台上經常會有小姐,小姐是大戶人家的閨女,一般都會有個丫鬟,丫鬟的名字不是叫春桃就是叫秋香。理發的是小姐賴貨還是第一次聽說,怎麽都和大戶人家的閨女聯係不到一起。工友看他一臉的迷惑就說,就是賣的。賴貨說,那咋是小姐啊?工友說,人家就叫小姐,咋的,你能給人家咬了啊?那以後賴貨就懂了。後來賴貨裝作路過又去看了兩次小姐,再後來,到了另外的城市也見到了這樣的發廊,賴貨雖然也會看小姐,但已經不稀罕了。賴貨還發現了一個規律,那就是這樣的發廊隻要有一個,挨邊的肯定還會有另一個、兩個、三個……為什麽會這樣,賴貨說不上來,反正不會隻有一個。

這裏的發廊果然也不是一個,一拉一溜好幾個,單是名字都會讓你想入非非,紅玫瑰發廊,忘情水發廊,月亮灣發廊……不就剃個頭、理個發嘛,和紅玫瑰不紅玫瑰、忘情水不忘情水、月亮灣不月亮灣……的有什麽關係啊?簡直就是驢唇不對馬嘴嘛,也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阿二不曾偷。不過也不全是這樣,有的幹脆連牌子都沒掛,但裏麵露胳臂露大腿的小姐往那裏一坐,你還是什麽都清清楚楚的。

賴貨早就清清楚楚的了。

盡管賴貨清清楚楚的,可真的來了反而迷糊了,好幾家發廊進哪一家找哪個小姐好呢?賴貨知道他不可能一個一個都找個遍的,他沒那樣的實力,也不可能一個一個都看一遍的,那樣動靜太大會惹出來麻煩的。賴貨心裏撲騰撲騰的跳著裝作過路從那幾個發廊門前走過去,眼睛偷偷地瞟著那些發廊裏一個個的小姐。不知道怎麽回事,小姐們沒出現他想象的熱情備至又極具**的招呼,隻是若無其事地看著他走過去。賴貨就有點懵,搞不明白這發廊到底是不是正兒八經理發剃頭的發廊,裏頭的小姐到底是不是正經八百的小姐,如果不是,那名字、那打扮都太那個了,如果是咋又那麽冷淡呢?

好幾家發廊是不錯,不過都不大,一家一間門麵,幾家也就幾間門麵,占不了多少地方,賴貨走不了幾步就過去了。賴貨走過去又走了幾步,離那幾家發廊有一點距離站住了,回過頭看著,心裏直迷糊。這是他怎麽都沒想到的場麵。

賴貨很想再去別的地方找找,可他不知道別的地方在哪兒,那兒會不會有他想去的發廊。沒辦法,那就隻能再試探試探。可是,若果人家就是那種期期艾艾的發廊還好說,若果是規規矩矩的發廊,他進去又不理發算怎麽回事呢?直到這會兒賴貨才覺得自己想問題太簡單了,也有點後悔,一惱就想索性不幹了,回去算了,還能省點錢呢。再一想就豁然了,萬事開頭難,畢竟自己沒幹過這種事,心裏沒底,要不然還不輕車熟路應付自如風生水起的?從五一的情況看,在這兒別打算碰紅蓮了,想做個男人就隻有來這兒了,也就是說早晚都得經曆這個挺難的開頭,那不如今天經曆了,以後就省事了。

日他娘,這是人過的日子的嗎?賴貨偷偷掃了一眼背後的發廊,憂戚地想。天很熱,他本來就走了一身汗,心裏一陣撲騰,再一陣憂戚,滿頭滿腦就都是汗了。賴貨想找個地方涼快涼快,抬頭四下裏看時才發覺口渴得難受,趕緊買了瓶礦泉水,走在一棵樹下坐在把樹圍起來的石條上歇息。賴貨手裏拿的是純淨水,是最便宜的一種的,一塊錢一瓶。另外還有礦泉水、礦物質水、天然飲用水……名堂一大堆,沒有一個不說自己好的,好處也是一大堆,名堂也是一大堆。不管名堂不名堂,也不管好處不好處,賴貨就管這叫礦泉水,就隻知道一點,這水喝了除了不那麽渴了,別的都他媽扯蛋!所以他隻買最便宜的。

賴貨喝著水歇著還在想,怎麽辦呢?現在這是困擾賴貨的最大難題。他娘的,這是人過的日子的嗎?

賴貨歇了一會兒不那麽累了,也不那麽熱了,喉嚨眼也不那麽渴了,想再過去看看,忽然肚子餓了。唉,還是先把肚子拾掇好吧,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吃飽肚子哪有力氣幹活啊?賴貨站起來拍拍屁股,忽然想起來沈翠給她發的笑話。沈翠不會講什麽笑話,她的笑話都是從網上來的。沈翠的手機能上網,就能看到各種各樣好玩的東西,圖片啦、笑話啦什麽的,高興了就會發給他,可惜他的手機不能接收圖片,隻能接收文字。他很多時候都會覺得沒意思,那些所謂的笑話並不可笑,不過沈翠願意發就讓她發吧,反正他也不回,不會浪費他的電話費的。沈翠發的這個笑話他記住了,很短,隻有一句話,不吃飽肚子哪有力氣減肥啊!很矛盾,也很有道理,或者,很有道理,也很矛盾。他第一次看的時候沒弄懂,後來恍然回過味來一下就笑噴了。肚子餓了想吃飽肚子,想吃飽肚子想起笑話,想起笑話想著了沈翠,想著沈翠想紅蓮想得不得了了。賴貨一下呆住了,要是紅蓮知道了肯定不會有他的好。過一會兒,賴貨就想好了對付紅蓮的說辭,還不是想你想的嘛,要不這麽多年在別的地方咋沒有過啊?紅蓮當然不會聽,很可能變本加厲說,誰知道你在別的地方有過沒有啊?我跟著你都這樣,不跟著呢?怪不得你沒掙著錢,弄半天都塞到那騷窟窿眼子裏去了!假如這樣,那他真冤死了,以後也說不清了,後果當然不至於離婚,又不是跟誰相好,根本不具備要離婚的苗頭,但紅蓮什麽時候給他摔臉子就什麽時候來,他還無話可說是肯定的。賴貨想想,想想,再想想,還是決定去發廊,他覺得不管一萬還是萬一紅蓮都沒有發現的可能,這城市太大了,又沒有他們認識的人,隻要自己的嘴嚴實紅蓮一輩子都別想知道。賴貨雖然這樣想,說良心話,心裏還是覺得有點怪對不住紅蓮的,沒辦法,實在受不了啊!

賴貨吃完飯,拿著沒喝完的半瓶礦泉水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著,肩膀上突然被誰拍了一下,隨即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春誌,你怎麽在這兒啊?怪不得找不著你。

女人說的是方言味的普通話,賴貨聽懂了,可還是愣愣地看著女人,太突然了,賴貨一時反應不過來。

女人又捅了他一下,不認識我了?

女人說對了,賴貨就是不認識她。

女人又捅了他一下,還真不認識我啊?

這回賴貨弄明白了,女人認錯人了,於是給她指了出來。

女人嗬嗬地笑了,說,認錯了?認錯了我也跟著你,你上哪兒我也上哪兒,就跟著你。

賴貨一聽麻煩了,忙說,大姐,你真認錯人了。

賴貨叫她大姐並不是因為女人比他大,事實上女人看起來比賴貨還要年輕些,不過,賴貨現在顧不上計較這些了,目前當務之急是得趕緊把女人甩開。

女人卻不依不饒,說,認錯就認錯了,我就跟著你了。

賴貨急了,說,大姐,你真認錯人了!

女人笑嘻嘻地說,我說了,認錯就認錯了,我就跟著你了啊。

賴貨無奈,就不跟她囉嗦了,隻管走自己的路,豈知女人居然真的跟著他了,還肩並肩,跟他親親熱熱地說著,在哪裏幹呢?

賴貨不理她,隻管走路。

女人又問,在哪裏幹呢?我又不跟你爭,你怕什麽啊?

女人慢慢撇起了普通話,和賴貨方言夾雜著的普通話很不一樣,但這沒什麽,人在外鄉難免要撇幾句普通話的,撇不好就會夾雜方言,紅蓮有時候跟他說話也會忽然撇起普通話來,聽著怪怪的,仔細一想才明白了。賴貨看看甩不開隻好胡亂應承著。

倆人走得很近,有意無意的就會蹭一下。開始賴貨沒覺查到,慢慢就覺查到了,一覺查到心裏忽地跳了幾下,又跳了幾下。等跳了一陣的時候,賴貨就拿定了主意,女人願意跟著他就讓她跟著吧,自己不咋的她,能有個女人陪著,而且還是這樣陪著也不賴,何況女人看起來也不難看,胸脯不很大但也很飽滿,夠看的了。

於是,賴貨變得積極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就說得很熱鬧。

這樣走了一段路說了一段路,慢慢就很投機了,擠擠挨挨的儼然一對恩愛的情侶了。女人就說起來她老家的一些事,賴貨當然不會知道,女人就說,你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剛開始賴貨還死咬著女人認錯人了,現在反而不敢說女人認錯人了,聽女人問他隻好嘿嘿地訕笑。

女人說,你不是春誌嗎?

賴貨知道女人好像明白點了,可還是不敢給女人指明她認錯人了,那樣肯定不行,女人一定會罵他,知道我認錯人了還這麽親親熱熱的,什麽居心啊?隻要一句話就能把他羞死。

現在女人又問他了,賴貨想了一下說,我現在改名了,叫,叫……他不能說叫賴貨,賴貨在他老家很翹呱,在別的地方就不一定叫得響,他要是說叫賴貨等於不打自招欲蓋彌彰越描越黑,可原來沒想到這個,一時又想不來,就支支吾吾的。

女人終於起了疑心,追問,你叫什麽?

賴貨說,我,我叫有,有誌。

女人就認真地盯著賴貨看,你不是春誌,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賴貨不敢說女人認錯人了,又不能不讓她知道自己認錯人了,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忽然反問,你不是秀娟嗎?女人就沉了臉,你認錯人了。說完,揚長而去。

賴貨終於鬆了一口氣,還有點高興,不管咋說平白無故的被一個活蹦亂跳的女人這麽親近地陪著還是怪有豔福的。賴貨高興了一會兒,慢慢覺出不對勁來,忙往身上摸。手機?在。煙?在。錢?左邊褲袋的?在。右邊褲袋的……沒了!再摸摸,沒了!翻開,徹底沒了!

賴貨猛然曉得女人開始根本就沒認錯人,而是為了套他故意使的迷魂法,讓他見色起意放鬆警惕好偷他的錢,一旦得手馬上就變臉了,且一整套下來既讓人渾然不覺又滴水不漏!賴貨就悔得直跺腳,真想扇自己幾個耳光,靜下來想別說扇幾個耳光,就是把臉扇爛都無濟於事了,還是自己今後小心點為妙。末了又慶幸沒把錢都放在一個褲袋裏,要不然那可毀透了,不但發廊去不了,就連坐公交車的錢也沒有了,他隻能走著回去,那就慘了,他根本弄不清回去的路!

不過,平白無故丟了二百多塊錢還是讓賴貨頗心疼的,一會兒到發廊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錢,當然他是給自己定了底線的,最多不超過二百,不然不值——就算這樣,也日弄出去四百多塊了,再加上一天沒上班耽誤的工錢也有百十塊,這樣算下來一天裏就擺治出去五六百塊啊!賴貨這樣一算嚇了一跳。他原來隻想著到發廊過一次人過的日子,沒多想什麽,無意中被女人插了一杠子撬出這一堆赤橙黃綠青藍紫來,賴貨這才發現過一次人過的日子還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如此看來,以後還是少過人過的日子吧,就像俗話說的那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現在呢?

已經這樣了,不去發廊立刻回去也已經損失四百塊了,西瓜都丟了還在乎芝麻?要是就此收手回去,那等於故意來白白扔掉四百多塊,那不是傻嗎?腦子不是進水了就是灌尿了!也就是說,現在隻能背水一戰了。賴貨於是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

正是午後,天熱得越發厲害了。

賴貨走到離發廊不遠的地方停下了,他想涼快一下,最起碼得把身上的汗消消,不然汗津津的太狼狽了,會讓小姐看不起的——雖說這不是光明堂皇的事,那也不能太不講究,要是人五人六的去,往那一站人家就不敢小瞧,低三下四卑躬屈漆奴顏媚骨的圍著你豈不更好?那才像個大爺哩!賴貨就找了個樹蔭坐了。街上行人盡管稀少,可還是有的,男男女女,有來有往。現在的女人穿的比男人都男人,赤皮露肉的根本不當回事,還把衣服緊緊地裹著,曲曲彎彎凸凸凹凹山山水水很是分明卻又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又露頭藏尾的,叫人心裏看得火著又不至於烈焰滾滾。賴貨就看得直起來,嗶嗶啵啵的。賴貨的喉結動了動,又動了動。唉,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撐死眼餓死屌啊……看得再多都解決不了問題,反倒使問題愈發尖銳。不能再看了!

賴貨站起來,想向發廊走過去,這會兒發廊門前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裏麵的小姐,比剛才街上走過的幾個時髦女孩子還潑辣,不過精神頭就差遠了,很慵懶地胡亂倒在沙發上,坐在椅子裏的也是無精打采的樣子。賴貨前後看看,沒什麽人,是個很難得的機會,就走了過去。

賴貨原本想著走過去推門就進去了,若是他想去的那種發廊最好,若不是那種他想進的發廊也沒什麽,他已經想好了對付的詞兒,就說來染頭發的。他的頭發這幾年白了不少,紅蓮就不止一次地嘮叨,要他染染,說是看著精神些。他很不以為然,染它弄球啊,又不對象了,有那錢我還不勝買盒好煙吸哩。現在正好派上用場。但是,真的走過去賴貨又怵起來,別說推門進去,就連扭頭往裏看看都沒敢,隻是斜斜地掃了裏麵的小姐一眼就匆匆地溜了過去。為啥會發怵呢?賴貨也說不上來,反正一走過去就怵起來了。賴貨有點恨自己,一個大男人居然會怕女人,真他媽的沒出息!賴貨就想立馬拐回去,不亢不卑地從發廊前再走一次,看看小姐,一家一家的看,一個一個的看,要是他想去的發廊就好好挑一挑,哪家有他看上的小姐就進哪家。當他準備拐回去的時候還是不知其可地猶豫了。

這一次出溜雖說沒達到預期的目的,賴貨也還是有收獲,那就是他基本確定了這幾個發廊哪一個都是他想進去的那種發廊。這個發現還是讓賴貨頗為放心的,甚至有點歡喜,有點驚喜,有點欣喜。這就是說,他來對了地方,下一步隻要他推門進去今天就算沒有白請假。賴貨就有點得意,笑微微的。

賴貨又去買了一瓶礦泉水。賴貨買這瓶礦泉水是在為推門進去做準備。他知道等他出來的時候會很渴,不喝水會很難受,而喝水會得寒症,所以他必須在推門就去之前喝好。

賴貨把一切都準備好的時候已是下午了。他空著手再次走近那幾家發廊,微微地扭著頭朝裏看著。小姐們熱情起來,不光衝他叫,來呀,來呀,還把一個中指豎起來往裏勾。賴貨沒說話,隻管走。第一家沒他看上的小姐,第二家一樣,第三家就要走過去的時候賴貨又回來了,並且推門走了進去。他冷不丁地瞥到了一張很年輕的臉,不是很漂亮,但是很耐看,還有一絲孩子氣,顯然剛來不久,做小姐也不久。

賴貨推門一進去就被幾個小姐包圍了,大哥,要按摩嗎?

賴貨一聽就懵了。按摩他是知道的,就是按一些穴道,讓身上放鬆一些,算是保健吧。賴貨不信那,按摩不按摩的有啥啊,他家老太爺一輩子都不知道按摩是啥東西還不照樣活了九十多歲!賴貨來發廊可不是為了按摩,他是想過一回人過的日子,沒想到發廊裏竟是按摩!賴貨下意識地就把心裏的疑問提了出來,按摩?

一個小姐笑起來,說,是啊,大哥,我的功夫可好了,保準讓你舒服,來了這次想下次。

賴貨聽她說到功夫這個詞才放了心,不過說功夫的不是他看上的小姐,他看上的那個小姐雖然站起來了可離得遠遠的。賴貨不知道那個小姐是不是願意拿出她的功夫,就不敢特別地叫她,又被願意拿出功夫的小姐纏得厲害,一下就亂了,多少錢啊?

小姐說,大哥,你看我值多少錢啊?

賴貨不知道怎麽說了,說多了自己肯定不願意掏,說少了會把人家得罪的,多少才是合適的他又不知道。

這時候別的小姐都坐下了,這個小姐就把手搭在了賴貨的肩膀上,說,大哥,你看我值多少錢就給多少錢,隨你的便,好嗎?

隨便聽著很好操作,實際上根本就沒價,那就不好做,萬一人家嫌少再跟你要,你給是不給?給多少?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最怕的就是被人家訛上,何況又是這種事,很不好說,後果會是什麽樣就難說了。

賴貨一時窘住了。

小姐立刻說,大哥,二百塊怎麽樣?值嗎?

賴貨還是不敢說值還是不值,雖說沒超出來前定的價碼,可乍一聽二百塊還有點心疼,嘴裏就嘟噥,二百啊?

小姐說,看大哥第一次來,那就一百八吧。

賴貨有點不相信,一百八?

小姐說,最低一百五,再少你找別人去吧,我不做。

這回賴貨聽明白了,不是一口價,是可以砍價的!就像街上的蘿卜白菜一樣,當然蘿卜白菜沒這麽貴的。賴貨一明白過來立刻說,一百!

小姐說,大哥,開什麽玩笑?一百,根本就沒這價!從來就沒有!

賴貨很想像在街上買東西不想出那麽高的價錢逼不得已時常使的那一招,我沒帶這麽多錢,又怕小姐們笑話他,就說,一百不少了,我得累死累活的幹一天還得加班呢。

賴貨說的是實話,他老家有句俗話,說實話不好聽,可現在賴貨說了實話小姐們卻笑起來,自然是感到很可笑才笑的,且是猝不及防猛然間噴兒地一聲笑了的。

賴貨有點窘,頓然手足無措了。

那個跟他討價還價的小姐也笑了,說,好吧,大哥,看你是老實人,又是第一次來。下一次多給點。然後招呼賴貨,走吧。

賴貨剛才懵懵的,一聽小姐招呼他走吧,則傻了。賴貨就傻乎乎地問,去哪兒?

小姐說,樓上。

賴貨更傻了,樓上?就這麽一間房子,樓梯都沒有,咋上樓啊?

小姐大概看出了他的疑惑,說,跟著。就踩著高跟鞋篤篤篤地出去了。

賴貨看著呆住了。

別的小姐說,去呀。

賴貨無奈這才暈暈乎乎地跟著去了。

小姐出了門就一直往左走,並不回頭。

賴貨有點害怕,心裏驚驚的,毛毛的,步子就走得猶猶疑疑的。他聽人說過,小姐把人領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忽然被幾個竄出來的男人按住把錢掏光,要是錢少還會被死揍一頓。賴貨正想是不是就此趕緊溜走,小姐開始上樓了。賴貨這才發現那幾間發廊都是同一座樓,樓不高,也就兩三層的樣子,小姐上樓的地方也是整座樓的出入口。賴貨放了心,就隨著往樓上走去。

樓顯然有些年頭了,樓梯還都是水泥的,有的地方水泥塊掉下來,刷了白灰的牆壁有些發黃,上麵胡亂地畫著一些圖案,還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當然還貼著修門、通下水道、換煤氣什麽的小廣告。賴貨很激動,眼前這個扭著屁股的小姐就要成為他生命裏的第二個與他有肌膚之親的女人了,雖然是這樣的關係,但畢竟是他的第二個女人!一個男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女人呢?就像村裏那幾個光棍,一輩子連女人是什麽味都不會知道的,而他卻要有兩個女人了啊!

賴貨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樓上走著,忽然想起村裏的二娃來。

二娃跟他差不多,也是南拉北的到處打工,可有一年無緣無故的不出去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二娃病了。是啥病呢?不知道,反正聽紅蓮說,兩口子成天臉都是黑的。時間長了才知道二娃得的就是電線杆子貼的那些,老個人管那叫花柳病。據說花了不下五千塊,弄得二娃家兩年都翻不過身來,二娃到現在都沒在老婆子跟前翻過身。

賴貨心裏一顫,就站住了。

小姐卻沒停,篤篤篤一直穩穩當當地往上走。

賴貨聽著那聲音漸漸地輕了,忽地跑下樓來,並遠遠地跑開了……賴貨刹那間把賬算清了,要是他也跟二娃一樣那就太不劃算了,要是這樣還不如好好的請一天假,讓紅蓮也請一天假,兩口子好好的玩玩哩,就算是耽誤一天上班,就算是花錢也用不了五千塊,撐死了花上一千塊,還省四千塊哩,而且擱紅蓮跟前也沒有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