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夜

臨川城外，夏至夜，鄺北山。

風怒欲掀屋，雨來如決堤。無數雨珠傾瀉落地，聲如千杖擂鼓萬聲催。

忽而，天邊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似凜冽劍光將漆黑的夜空撕裂開來，露出了在風中搖曳的萬頃竹海。

傾城在暴雨中慌不擇路地奔跑。此夜無月亦無星，眼前盡是一片化不開的黑幕，她望不見前路在何方，求生的欲望支撐著她不停、不停地跑下去。

漸漸的，傾城的速度越來越慢，她渾身上下都已被雨水澆透，碎發淩亂地貼在額頭，形容十分狼狽。雨聲淹沒了一切多餘的聲響，傾城將手搭在竹身上用以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貪婪地大口喘息著。

她踏入江湖不過月餘，就被卷入了一樁十五年前的滅門慘案，然而隨著幾個月來調查的推進，案子的真相卻愈發撲朔迷離。

隨之而來的，還有莫名其妙的追殺。

方才在翠微居，傾城被那人偷襲得手，身上已然負傷——難道要留在原地等死？

傾城咬咬牙，強行運轉內力，霎時隻覺喉中血腥氣更重，低下頭便嘔出了一口淤血，凝滯的經脈終於又開始緩緩流轉。她用袖子將唇邊血絲合著麵上雨絲一並抹掉，強行打起精神，逼迫自己繼續向前走去。

可惜天不遂人願，在狂風驟雨的哭嚎聲中，她還是被人堵在了原地。

來人墨發黑衣，未被衣服遮蓋的皮膚也是黝黑無比，幾乎要與周身環境融為一體。他眼睛不大，其中光芒卻很盛，如刀刃般紮在傾城的身上：“我看今日，你還能如何脫身！”

傾城毫無懼色，緩緩拔出佩劍琅華，橫握在胸前，聲音不急不緩：“謝坤，你怎的還是如瘋狗一般見人就咬，甩都甩不脫。”

這位名叫謝坤之人滿麵譏諷之色，毫不留情地駁斥道：“誰讓你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想要你命的可不是我——有人聽說你與白竹衣正在調查那十五年前的舊案，恐怕是慌了……”

傾城聽他提起那樁舊案，臉色登時一變，謝坤也發覺自己有些失言，遂繃起臉不再說話，雙掌同時蓄力。

他做出起勢欲攻，傾城也來不及細細回味他的話，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嘲諷道：“你說我狗拿耗子，你這不也一樣在多管閑事？咱們倆狗咬狗，誰也不虧。”

大雨還在澆灌而下，有雨珠自傾城的睫毛上滴落，霎時模糊了她的視線，電光火石間，謝坤已經大喝一聲先行出手。

傾城終於激得謝坤怒火攻心，不顧一切地主動出擊。她心下一定，雖然視線受阻，仍是憑借本能向側邊躍起，就地翻滾，立刻蹲伏在地穩住身形，而後輕巧一躍，足尖抵住竹身，輕盈如飛燕，手中劍舞作無數劍花，刹那間銀練漫天，兼有指間所夾數枚琉璃針盡數而出，在空中交織成一個將謝坤籠罩其中的巨網。

謝坤從未見過這樣的招數，不知其虛實，手掌立在半空不敢推進，而那劍氣所成的巨網已攜著傾城的內力席卷而來，謝坤被迫後撤躲閃。

傾城乘勝追擊，再劈一劍，劍氣激**、攜風帶雨，直奔謝坤麵門，又將他逼退數丈。

恰在此時，天地皆被閃電照得白茫茫一片，驚雷平地炸起，震耳欲聾。

就是現在！傾城把劍一收，趁著謝坤被閃電刺激得耳目不明，轉身頭也不回地沒入黑暗之中。

傾城又跑了約摸半柱香的時間，身體實在支撐不住，腿一軟跌坐在地。失去意識前，她的腦中還在反複思索著謝坤方才的話——他說有人慌了，指的可是那個他們一直在尋找的舊案凶手？

再次醒來時，傾城發覺自己的視野變得朦朧不清，她隻能根據眼前模糊的影子推測：自己身在一處木屋內。身上被雨水澆透的衣裳已經換成了柔軟幹燥的新衣，木屋的主人可能怕她在睡夢中寒冷，還特意生起碳火為她取暖。

是誰救了我？

傾城強撐著想要下床，卻顯然低估了自己的傷勢，剛一撐起身子，便覺頭腦發昏，失力跌到床下。

不過她的動靜終於將此間主人引來，那人一把先將碳火端走以防被她打翻，又轉身將她緩緩扶回**躺好，動作輕而柔和，令人感到十分安心。

傾城雙目失焦，隻看得清眼前一道白色的身影，先行答謝：“在下逍遙穀莫傾城，多謝這位……俠士相救。”

那人似乎意識到她視物有礙，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你的眼睛怎麽了？”

是位姑娘。

傾城覺得這姑娘的聲音有些耳熟，卻半晌沒想起是誰，隻能溫聲笑道：“不知為何，我的眼睛看東西有點模糊，姑娘可否站近些讓我瞧瞧，我與姑娘是否曾經見過？”

那姑娘確定她的眼睛壞了，但並沒有應允她的要求，隻搖頭答：“不曾見過。”又問：“你似乎受了傷，可是被人追趕至此？”

傾城“嗯”了一聲，將自己在翠微居被謝坤偷襲以及方才與之交手後僥幸逃脫的事一並告訴了她。

不知這神秘的姑娘是誰，也不清楚她是否會武，傾城隻能好意提醒：“我身後追殺之人武藝頗高，若是待會他尋到此處，姑娘千萬不要露麵，我自會將他引開。”

對方沉默半晌，轉身出了門。回來後，她俯身在傾城枕邊放了什麽物什：“你的眼睛不知何時才能恢複，我在你邊上放了幹糧和水，還有一根手杖，應該能支撐你幾日生活。”

傾城聽她這麽說，有些狐疑：“為何準備這些，你要離開這裏嗎？”

那姑娘卻不再答話。

傾城仰躺在**，發覺周身燃起了一股縹緲的幽香，像是雨後初晴時陽光鋪灑而下的味道，聞之頗為安神。不知不覺，傾城已是頭腦昏沉，神智也不太清醒。

半夢半醒間，傾城聽到有人小心翼翼靠過來，好像在觀察自己是否已經入睡。傾城故意將呼吸放緩，誰知就在此時，那姑娘俯身在她耳側留下一句：“我定當湧泉相報。”隨後一把將琅華劍拔出，匆匆離去。

這七個字在傾城心中轟然炸開，她刹那間記起了那人的名字——

代月。

是那個與舊案有著千絲萬縷聯係，曾因自己兩次搭救、說著“若有來日，定當湧泉相報”的代月。

追殺自己的人，可是赫赫有名的“乾坤掌”謝坤，代月決計不是他的對手，又如何能攔得住他？

不要去！

傾城有些焦急，想要起身將代月留住，奈何渾身上下竟沒有一絲力氣，就連眼皮也似灌鉛一般越來越沉。

她終於還是抵擋不住，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