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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二多的區政府位於城關區相對僻靜的東大街上,盡管看上去挺新的,然而僅僅三層的樓房在周圍高樓大廈的排擠下,卻顯得低矮、寒酸,一看就屬於GDP不怎麽樣的單位。如果不是“中國共產黨海市城關區委員會”和“海市城關區政府”的大牌子,誰都會以為這座樓即將遭遇拆遷的命運。近幾年,其他區委、區政府的豪華大樓紛紛拔地而起,城關區的辦公大樓愈加顯得寒酸。對其他區委、區政府的豪華大樓城關區的領導班子和幹部們豔羨不已,也曾經多次研究把這座舊樓推倒重來,他們想得很美,向市裏要一部分錢,自籌一部分。可惜,報告打上去了,鄭市長在報告上隻簽了八個字:“自己去找錢。”另外三個字是他的簽名“鄭洪生”。

GDP在全市墊底,拖了全市GDP增長率的後腿,一向是市領導對城關區區委、區政府不滿的主因,城關區也因此在市領導麵前,在其他區領導麵前抬不起頭。餘二多看到市政府的批複上附帶的市長批示,活生生想到了市長鄭洪生批這幾個字時候的表情:皺著眉頭,滿臉不屑,還多少帶點不耐煩,簽完意見,肯定會把批複摔進文件夾,而不是放進文件夾。想象著鄭市長做批示時的表情,餘二多隻能苦笑:“沒事,千古真言:當官不修衙門。”

區委書記太平馬一向是個四平八穩的人,對上級領導的指示一向保持服從,看到鄭市長的批示竟然也冒了一句不滿:“就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我們這一屆就是不修衙門能怎麽樣?”說完了,又跟餘二多商量:“市裏不給錢,我們自己籌點資,稍微裝修一下,起碼外表好看點也行。”

於是城關區自己籌了兩百多萬,把區委區政府大樓外牆貼上了瓷磚,把原來的木窗戶換上了鋁合金,最重要的是給每個辦公室換了台新空調。裝修資金有限,不敢請正規的裝修設計公司做設計,也就是區委、區政府幾個領導商量著搞,商量的意見又經常變來變去,最終裝修工程完活了,他們自己覺得還不錯,起碼樓顯得新了很多,可是無論是外區的幹部,還是本區的幹部,看到這座經過裝修的樓都要哈哈大笑,說這座樓裝修了還不如不裝修,不裝修起碼還有個老建築的曆史感,裝修了以後,活生生就是香港大嶼山上的豪華公共廁所。

餘二多去過香港,也去過大嶼山,卻無論如何想不起那座豪華廁所長什麽樣了,專門上網查了一下,查過之後後悔莫及,同樣的瓷磚貼牆,同樣的顏色,如果說有什麽不同,自己這區政府大樓還沒有人家那座豪華廁所的摸樣威風。此話藏在他和太平馬的心裏,不敢往外說,閉目塞聽,假裝對風言風語麻木不仁。

餘二多的辦公室在二樓,二樓和一樓都屬於區政府,三樓是區委及其屬下的組織部、宣傳部、團委、工會、婦聯那些黨群單位。辦公室實在不夠用,在正樓的後麵,還有兩棟裙樓,比較簡陋,一些不是很重要的部門都被塞進了裙樓,最近市委書記太平馬又在策劃把這座樓拔高一下,準備在上麵加蓋一兩層輕型結構的屋子,讓那些對屈居裙樓中意見比較大的部門搬到正樓上。

餘二多下車,走進院子的時候,門衛告訴他,說是區委馬書記找他,先是打過來幾次電話,讓門衛上樓看看他在不在辦公室,門衛看了沒有人,回話之後,馬書記親自跑了過來,樣子好像很急。餘二多一上午跟中央首長、省領導、市領導在一起,知道肯定沒有什麽重要事,現階段,隻要沒有驚動市領導的事,都能算做不重要的事。於是他沒有上樓去找太平馬,想直接回自己的辦公室,先把身上的運動服換下來。剛剛進了辦公室,就聽到有人敲門,敲門聲四平八穩,不慌不忙,卻又透著一股子自信,餘二多知道是太平馬來了,就過去開門。

餘二多剛剛脫掉運動服,還沒有套上留在辦公室的西裝,知道是太平馬敲門,也就沒有在意,直接過去開門,門外的太平馬看到餘二多半裸,驚愕止步:“方便嗎?”

換做別人,餘二多會把這種略帶誇張的情形當做玩笑,罵一聲了事,太平馬卻是一個從來不會開玩笑的的人,他這幅樣子絕對不會是玩笑:“有什麽不方便的?換件衣裳。”餘二多回答之後,又覺得有點窩囊:“大白天在辦公室有啥不方便的?書記進來搜查一下。”

太平馬沒有搭他的茬,進屋之後急慌慌地說:“你一上午跑哪去了?嫂夫人急瘋了,連著給我打了一串電話,說是你出去沒有帶手機,市委熊書記找你找不到,我到處找你也找不到,你快給嫂夫人回個話。”

餘二多這個時候才想到自己闖了大禍,違反了市委、市政府關於處級以上幹部手機二十四小時不準關機的規定,回頭想想,市委熊書記既然知道他沒帶手機,一上午在一起卻隻字未提,肯定是當著首長的麵沒好意思。於是便給太平馬解釋:“上午陪首長去視察。”

太平馬馬上說:“首長到我們區視察,你咋也不告訴我一聲?聽說首長對我們的蓮香小區改造非常滿意,詳細情況你給我說說。”

餘二多對這位書記的總體印象還算不錯,太平馬比他小兩歲,長得方頭大耳,又挎了一副寬邊方框眼鏡,整個人看上去跟他的為人非常相符:四平八穩。作為一把手,跟餘二多倆人組合的班子基本上能夠做到剛柔相濟、相互關照,至今沒有發生過真正意義上的矛盾衝突。

其實,現在的各級領導班子都非常賊了,不像過去的班子動不動就黨政不合、書記和行政領導尿不到一個壺裏。現在的官員都很明白,既然在一起搭夥,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利益共享肯定比你爭我搶更加適合這個時代、這個社會。領導班子成員鬧矛盾,唯一的結局就是兩敗俱傷,隻要沒有貪汙腐敗、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嚴重問題,上級才沒有耐心分辨孰是孰非,也沒有那個功夫給班子成員斷是非,一般采取的方式是各打五十大板,主管領導叫去各自臭罵一通,這算是輕的。重則就地免職調離,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種情況下調離的幹部,絕對不會有比現任崗位更好的空缺等你,而且,今後提拔的機會也會很渺茫。

所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有好處大家共享,已經成了稍微有點腦子的官員搭班子的共識、下意識,話說回來,在現有選拔幹部的機製下,能當官的肯定有腦子,沒有腦子的也肯定混不進去。班子成員之間即使相互要拆台、搞政變,也都是極為隱秘的背後下手,當麵一個個文明友好,絕對不會有舊時代那種會上相互批評、爭吵的現象發生。論及餘二多和馬平安,卻可以更進一步的評價,他們確實是一個真正和諧共濟的領導班子。餘二多有時候犯二,多多少少捅點不盡人意的簍子,太平馬一定會出頭把責任攬在班子頭上,避免餘二多一個人承擔。那一回餘二多犯二,帶了討薪上訪的農民工跑到發建集團總經理徐開家靜坐示威,過後徐開到處告狀,市領導非常煩,馬平安專門跑到市委、市政府替餘二多開脫,說那件事情是他和餘二多共同商定的,有責任他作為一把手,承擔主要責任雲雲。

過後市領導雖然沒有把餘二多怎麽樣,實際上也不可能怎麽樣,市委熊書記卻在常委會上高度評價了太平馬,說太平馬能夠顧全大局,有問題敢於承擔責任,希望城關區領導班子認真總結經驗教訓,今後在處理類似問題上注意講政治、講原則的同時,要更加講究方式方法雲雲。市委辦公廳過後,會議紀要的相關內容電傳給區政府,讓他們學習貫徹,搞得餘二多挺狼狽,因為,表揚太平馬,沒有提他,實際上就是批評他。餘二多暗自埋怨太平馬多事,其實他不去找市領導說那一套廢話,市領導既不會也不能把餘二多怎麽樣,他跑去裝了一番高姿態,其實等於把餘二多給裝進去了。

餘二多不是一個善於偽裝、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太平馬不是一個看不出餘二多心思的人,馬上表示很理解餘二多:“如果你覺得有副作用、負麵影響,我就做主,不傳達市委常委會會議紀要了。”

餘二多也多了個心眼:“別,到時候市委追查下來,你再說是擔心我的情緒沒有傳達,又是我的罪過,原文傳達吧,反正也沒有點名道姓批評我。”

最終那份會議紀要的有關要點還是在區機關幹部大會上做了全文傳達,傳達完之後,太平馬請餘二多說兩句,餘二多說,堅決擁護,堅決貫徹,下一次再發生類似事件,絕對不帶著討薪民工去徐開家示威,直接領回自己家裏去。台下哄然一片大笑,太平馬板了臉宣布散會。

餘二多聽到太平馬直接問到了首長到香蓮小區視察的事,反問他:“你消息靈通啊,你咋知道的?”

太平馬不以為然:“什麽叫我咋知道的,你不信現在打幾個電話給各區縣的領導那裏問問,如果有誰說他不知道,那就隻有一個可能:裝傻。”

餘二多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已經成為海市政壇的熱門焦點新聞,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樣迅速傳染了每一個能夠稱得上官的人:“其實也沒有什麽,碰巧了而已。”餘二多隻好又把事情的過程原原本本給太平馬說了一遍,說這事的時候他還要忙著往身上套衣服,斷斷續續的敘述讓他的話聽著好像在現場編瞎話。

太平馬坐在沙發上,鏡片後麵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縫:“你咋認識首長的?肯定過去就認識,是不是和首長家裏什麽人有關係?”

餘二多聽到他這麽說,突然覺得心煩:“這種事情是你能給別人說嗎?”然後又半開玩笑的模仿某部諜戰片上的對白說:“知道的越少,你的危險越小。”

太平馬沒有再繼續追問:“行了,你趕緊給嫂子打個電話,人家急瘋了,以為你離家出走了。”說完,起身走了。

餘二多要了車,不是他的專車,而是區裏的值班車,等車的功夫,桌上的電話響了,餘二多估計,星期天能把電話打到辦公室的,除了他老婆不會是別人,肯定他老婆到處找不到他,把電話打到辦公室裏來碰運氣。本來不想接,可是又怕回去挨老婆罵,怕老婆到了一定程度,就會流失智商,其實他即使不接電話,他老婆也不會知道他在辦公室卻不接電話,可是偏偏他就心虛,接聽以後方知道來電話的不是他老婆,而是他既想見又怕見的劉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