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寄,塞翁定律時時刻刻在生活中扮演著偶然性角色。所謂塞翁定律,就是說事情的發生表麵上看朝向是明確的,而實際上卻蘊含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偶然性因素,並且會導致完全相反的結果。餘二多莫名其妙,或者說機緣巧合的在黨和國家領導人麵前露了大臉,狠狠榮耀了一把,在海市甚至全省政壇上引發的後續效應卻是極為複雜的,真正的羨慕是免不了的,羨慕背後的嫉妒也是免不了的,嫉妒後麵的恨意也是免不了的。

羨慕也罷,嫉妒也罷,恨意也罷,都有一個醞釀發酵的過程,最直接、快速的反應來自於餘二多的老婆。餘二多回到家裏興衝衝地將自己的奇遇告訴了老婆,他老婆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你活這麽大歲數,白活了,一大早穿件運動衣亂跑,手機也不帶,熊書記打電話找你,發火了,把我都給衝了一通,你懂不懂?縣官不如現管,熊書記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餘二多在外麵,尤其在自己主管的城關區那一畝三分地上威風凜凜,甚至可以動不動耍二,回到家裏卻是一匹名符其實的太平馬。他患有嚴重的妻管嚴,他的懼內跟他的二一樣,在海市政壇也算是盡人皆知的趣聞。有些人據此把餘二多叫餘二怕,還編了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打電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把臉拉。

老婆發火,餘二多假裝麻木,開始給老婆吹噓和中央首長飯局的過程:“我們是在首長住的總統樓二樓小餐廳吃的飯,你知道小餐廳是啥樣嗎?”

沒想到他老婆還真知道:“也就是你覺得新鮮,不就是一個裏外套間,裝修的豪華點,牆上掛了兩幅傳說中的名畫真跡嗎?我問過內行人了,人家說那其實不過就是高明的真仿,值不了幾個錢,倒是吃飯的桌子講究,黃梨木的,現在一張就要好幾萬。”

餘二多驚訝:“你啥時候去過?”

他老婆不屑地撇嘴:“首長住著的時候是總統房,首長不住的時候也就是個高級客房,隻要有錢就能住,住一晚五萬塊錢。那一回徐開來了一個朋友,就住在那裏,在小餐廳擺飯局,我也去了。”

創收流行全國接待賓館,不這樣養不住接待賓館高昂的費用開銷,華嶽山莊沒有接待任務的時候,所有設施都向社會開放,隻不過價格奇高,比五星級酒店還能宰人。聽到徐開的朋友請了老婆,餘二多奇怪:“你跟徐開還有來往啊。”

他老婆說:“跟徐開沒有啥來往,他朋友老婆的閨蜜跟我也是閨蜜,混著去玩的。”

解釋理由成立,餘二多也就不再追究:“你猜我們都吃了啥?”

他老婆的回答更加令徐開吃驚、無趣:“還能吃啥?粗糧,青菜,值錢的就是鮑魚羹和海參湯。”

他老婆沒說錯,剛開始餘二多也以為跟首長共進午餐,肯定能享受到平日裏享受不到的豐餐美食、山珍海味,卻萬萬沒有想到,端上來的菜肴都很素,唯一比較講究的是什錦砂鍋,每人一份,裏邊的內容卻非常豐富:蘑菇、蘿卜絲、豆腐、魚肉丸、海參絲等等,大概有十來樣兒,如果份額大一些,味道重一些,跟東北人吃的亂燉差不多。主食則是由薏米、豆類、大米混合蒸出來的米飯不像米飯、饅頭不像饅頭、糕餅不像糕餅的東西。

省委周書記提出,今天首長活動量大,適當喝點,中午能休息好,首長居然同意了,於是上了一瓶海市精藏的茅台。既然喝酒,自然不能沒有下酒菜,經過趙秘書同意,又增加了一道鮑魚羹,一道涼拌海參。即使這樣,在餘二多看來也實在太簡陋了,飯後,他對鄭市長說:“鄭市長,首長吃的太簡單了,我們海市沒麵子。”

鄭市長瞪了他一眼:“你懂的啥?你以為首長吃什麽我們說了算啊?你以為首長是你下麵的那些鄉鎮長街道辦主任啊?人家都是有固定食譜的,早飯吃什麽,午飯吃什麽,晚飯吃什麽,都是按食譜來的。跟首長吃飯,不在於吃什麽,重要的是能在一張桌上吃,今天算你有福,能上桌。”

吃飯的時候,威風八麵的劉處長和他的手下在套間外麵的桌上由省廳、市公安局的領導作陪,套間裏麵的主桌上,首長、趙秘書之外,隻有省委周書記、市委熊書記和市長鄭洪生,職位最小的就是餘二多。餘二多注意了一下,外屋的桌上有魚有肉有蝦有啤酒,反倒是比他們那一桌吃得豐富。

“你怎麽知道首長吃什麽?”餘二多問他老婆。

他老婆說是聽總統樓的服務員說的,餘二多說:“國家機密都是在不經意間,通過你們這些大嘴娘們泄露出去的。”

他老婆沒搭他的話茬,朝他噴出來一連串問號:“你陪首長吃了飯,不會陪首長睡覺吧?吃完飯你跑哪去了?你走的時候穿的運動服,回來怎麽又變成西裝了?衣服呢?”

他老婆問的很有道理,餘二多陪首長視察視察、吃飯,最晚應該兩點鍾就回家,他回到家的時候已經五點多鍾了。而這中間消失的將近三個小時,他卻沒法給老婆交代,因為他如果如實交代了,他老婆萬一打電話去落實查證,餘二多丟人就丟大了。現在麵臨的緊急情況就是,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去處,讓他老婆完全相信,而不會到處打電話調查落實。餘二多之所以心虛,重要原因就是他下午借機真的做了點不能給老婆說的虧心事。

飯後,首長去臥室午睡,省委周書記也回一號樓午睡,市委熊書記也去了平常接待重要客人的時候,專門供市領導臨時休息的七號樓休息。市長鄭洪生落後了一步,問餘二多還有事沒,餘二多說沒啥事了,市長就叫他一起到七號樓休息。餘二多懂得,今天上午的奇遇到此結束,下午沒他啥事,本應該回家去給老婆匯報,鄭市長現在卻叫他去七號樓休息,肯定是有話問他。

七號樓在總統樓的左前方,掩映在幾株老榕樹垂下來的氣根中間,外表看上去是華嶽山莊裏規模最小、外觀也最簡樸的一幢二層小樓,裏麵卻布置得舒適、方便,基本上是總統樓的微縮。七號樓和總統樓還有一個不同,總統樓沒有接待任務的時候,可以高價創收,七號樓不管有沒有接待任務,從來不會對外營業。七號樓過去不叫七號樓,流行廣東人崇尚的數字八時,叫八號樓。時任海市市委書記跟一個民營明星企業的老板過往甚密,後來民營老板走私犯罪被揭發抓捕,波及海市眾多領導幹部,市委書記也被查出收受賄賂六百多萬,成了監獄裏的光頭族。新上任的熊書記除了學習中央文件之外,還研究周易八卦和奇門遁甲之術,非常崇尚各種各樣的大師,上任之後安排一位周易大師到華嶽山莊療養,大師說八號樓排號有問題:“七上八下,中國人對八的喜好是誤區。”從那以後,八號樓就改成了七號樓,海市從那以後還真的安穩了許多,至今還沒有再發生市級領導被抓、領導幹部大麵積淪陷的群體性腐敗窩案。

市長鄭洪生把餘二多領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是一個三間套房,裏麵是臥室,外麵是客廳,客廳旁邊是書房,書房裏備齊了一切辦公需要的設備設施。鄭洪生直接去了書房,餘二多在客廳站著,他不知道該不該貿然跟市長進書房。鄭洪生很快又從辦公房出來,手裏捏了一個精美的茶葉盒:“這是別人送的正品大紅袍,我一直舍不得喝,今天高興,咱們倆享受。”

門關著,服務員不招呼不敢進來打擾,燒水衝茶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餘二多身上。餘二多端著電熱壺,到飲水機上接了一壺純淨水,放在電熱壺的底座上,鄭市長拍著身旁的沙發:“來,坐。”

跟領導單獨會麵,坐在什麽位置,怎麽個坐法,也很有講究。領導坐在辦公桌後麵,會讓你坐到他對麵相對簡陋一些的椅子上,那就是公事公辦。當然,這也需要有一定的級別和資曆,如果是秘書、文書之類的文員小吏,那就隻能站著聽領導指示了。如果像現在這樣,領導坐在沙發上,讓你跟他平起平坐,那包含的意義就非常豐富:平等交談、說說體己話、不拿你當下級、對你很器重等等,具體情況須要你自己去品咂。

餘二多自己就是領導,對領導這一套不能言傳隻能意會、沒有固定模式隻有隨機意義的行為模式非常明白,鄭市長找他有話要問,而且話題肯定是首長和他發生了什麽,隨後去視察又發生了什麽。餘二多心裏明白,卻不能主動說,二歸二,這點分寸他還能夠把握:領導不問,你別主動說,主動說了很可能就是亂說。

鄭市長倒也直截了當:“餘區長,你過去跟首長認識?”

餘二多連忙否認:“我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我。”

鄭市長有個毛病,說話的時候不看對方,眼睛總要隨便找個聚焦點,活像做了虧心事,也有點像相親時候羞答答的舊式婦女:“哦,上午你們去了哪裏?”

餘二多這才想到,上午首長出去視察,鄭市長沒能去成,而首長這次出去又沒有在事先排好的日程裏,所以也沒有帶新聞媒體,省委周書記、市委熊書記還有首長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會向鄭市長報告首長上午出去視察的情況,所以,鄭市長隻能向自己了解首長上午視察的情況。

“首長去了我們區的香蓮小區……”

“一個香蓮小區怎麽用得了一上午時間?”鄭洪生這會兒眼睛一直瞥著餘二多放在進門櫃子上的網球拍,好像對那副網球拍充滿了渴望。

“首長這一次多少有點微服私訪的感覺,沒想到在小區裏受到居民的熱烈歡迎,還到那個老徐頭家裏坐了一會,首長很高興。”餘二多匯報的時候非常謹慎,盡量選擇簡短、確定的詞匯,能一句話說清楚的事情,絕對不做描述,也不講述細節。多年當官從政的磨練,他深知現在和鄭洪生的談話已經不是聊天,而是工作匯報,工作匯報就要簡明扼要、言簡意賅。

鄭洪生朝茶壺揚揚下巴:“水開了,可以用了。”

餘二多趕緊起身過去,端起了茶壺給鄭洪生和自己衝茶,市長的茶葉果然不是凡品,浸水之後,飄起的水汽頓時令整個空間充盈著茶葉的芳香。鄭市長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水不太理想,要是用山裏的泉水就更好了,純淨水沒有礦物質了。”

餘二多對茶的品味還沒有達到鄭市長的高度,根本喝不出山中的泉水衝出來的茶水,跟水桶裏的純淨水衝出來的茶水有什麽不同,他假裝品茶,連連點頭,心裏卻在等著,他知道,鄭市長的問題還沒有完。

“你和首長真的不認識?”鄭市長又回到了老話題,此時,眼睛仍然盯著那副球拍,如果不是知道鄭市長對網球拍一點興趣沒有,他肯定會馬上衝過去拿起球拍送給鄭市長一支。

餘二多心裏覺得好笑,暗想:如果我跟首長真的認識,又能怎麽樣?總不會因為我認識首長就提拔我當市長吧?首長認識的人肯定很多,那中國得新設多少個市才夠安排啊:“真的不認識。”

鄭市長納悶:“不認識首長怎麽會拉著你陪他視察,還送給你球拍呢?”

這個問題餘二多沒法回答,因為他不是首長,按照他的估計,可能因為劉處長對他的態度太惡劣,首長抱歉,用這種方式表達歉意,但是他不敢這樣回答,因為這是他自己猜度的,如果這麽說,就是臆測上級意圖,尤其是中央首長的意圖更加臆測不得:“也沒啥,可能碰巧首長想打網球了,我陪他一會而已。”

其實,他越是這樣,鄭市長越是狐疑。鄭市長根據自己長期為官從政的經驗結構來看,餘二多說的這種偶然是絕對不可能的。首長,而且是黨和國家領導人一級的首長,怎麽可能跟一個碰巧遇上的基層幹部打網球,而且那麽親密、那麽關照呢?在鄭市長看來,首長送給餘二多球拍、讓他陪同視察,中午還在一個桌上吃飯,吃飯的時候跟餘二多說了很多話,盡管大部分話都是稀鬆平常沒有什麽實際意義的寒暄,還有用口語表達出來的跟報紙社論沒啥區別的內容,可是畢竟餘二多根本就不在接待陪同的預定名單之內,首長這麽做,絕對不應該是毫無意義的巧合。鄭市長認為,首長那一級高層領導,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肯定都有他的含義。鄭市長想問餘二多的問題很多,可是餘二多的回答嚴絲合縫,於是鄭市長讓餘二多說說他們去香蓮小區的活動細節。

餘二多來了精神,因為今天在香蓮小區,是他從政為官以來最露臉的一次,於是他從跟著首長的車從華嶽山莊啟程說起,詳詳細細將在香蓮小區的情況給鄭市長說了一遍。鄭市長聽得非常仔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餘二多側後方的牆角,就像那裏有耗子或者蟑螂,而他自己就是一隻貓,而且是一隻盯著盯著獵物就會打盹的貓,眼睛慢慢地就閉上了。

餘二多說完了,鄭市長卻好像睡著了:“鄭市長,鄭市長,你在聽嗎?”

鄭市長睜開眼睛:“聽著呢,難怪首長今天中午情緒好,明白了,你也歇歇吧。”

餘二多明白“你也歇歇”的意思就是送客,便起身告辭。出了門,看看表,還不到三點,或許是經曆了這麽一場奇遇,精神處於亢奮之中,餘二多不想回家,手裏拎著首長送的那副名牌球拍,漫步在華嶽山莊幽靜的蜿蜒小道上。四處,不時可以看到羊撒糞蛋一樣散落在四處的便衣警察,一個個就像形跡可疑的壞人,餘二多暗笑,這些都是王宗漢的部下,不知道王宗漢的部下為什麽看上去都像壞人,他敢肯定,真的有啥事,靠王宗漢這些長相裝扮都像壞人的部下肯定應付不了。

才走了幾步,王宗漢出現了:“餘區長,怎麽不找個地方歇歇?”

上午,餘二多倒黴的時候,這家夥見死不救,餘二多這會特煩他:“這是啥地方?我哪有資格在這兒呆著。”

王宗漢一把拽住他:“走,上我的值班室睡一覺。”

餘二多知道這家夥肯定跟鄭市長一樣,也是要打聽自己跟首長的關係等等這種無聊的事情,便馬上推辭:“不行了,我得趕緊回家去,你看,穿這一身運動服四處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犯什麽毛病呢,你有車沒?送我一趟。”

王宗漢馬上滿口答應:“有車,有車,沒問題,”然後拿了對講機發號施令:“馬上派台車過來,我在七號樓和總統樓之間的半道上,”吩咐完了,又回頭對餘二多說:“上午的事你別生氣啊,劉處長那些人都是大內高手,別說我這一個副六品芝麻官,真的別扭起來,省委周書記都不敢招惹。再說了,我也知道你不會有啥事,他們表麵上看著凶,實際上還是很守規矩的,不會亂來。”

王宗漢論起行政級別和餘二多平級,平級幹部,但是位置、分量卻比餘二多重要,人家能做到這樣,也算是夠給麵子了,餘二多馬上說:“沒事,我理解,改日請你喝酒。”

說話間車已經疾駛而來,停到了餘二多和王宗漢跟前,效率夠高,前後不到兩分鍾,餘二多又開始對王宗漢的部下認可了:“王局長,你的部下動作夠快啊。”

王宗漢嘴上謙虛,滿臉都是自豪:“這是必須的,護衛首長,選的都是精兵強將。”

上車以後,駕車的警察問餘二多:“餘區長,上哪?”

餘二多卻又沒有了回家的願望:“去區政府吧,我還有事要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