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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餘二多?”首長問了一聲。

餘二多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往常從電視上才能見到的黨和國家領導人之一,目前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首長個頭跟餘二多差不多,麵對麵看上去,氣色和容貌都沒有電視播出的畫麵那麽精神煥發、紅光滿麵。然而,首長身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氣質散發出不威自怒的強大氣場,仍然令餘二多這個地方小官員戰戰兢兢,盡管首長臉上笑吟吟地和藹可親。

“首、首長,你、你好。”餘二多本能地伸出了手,又察覺這樣做有些貿然,餘二多記得,很久以前市裏辦班對官員們進行禮儀培訓的時候,其中就有一條:麵對女同誌、上級領導,不能首先伸手要求跟人家握手,要等人家伸手之後才能響應。餘二多正想把伸出去的收縮回來,首長卻已經伸手跟他握了握。

“首長,您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你剛才和劉處長發生的事情首長知道了,首長還知道你是海市城關區的區長。”首長旁邊站著的人回答了餘二多的疑問。餘二多這才注意到,這個人有些禿頂,年紀和自己差不多,正是方才把劉處長他們叫走的人。

“你好,我是首長的秘書趙平原。”趙秘書伸手和餘二多握了一握,讓餘二多極為驚訝的是,趙秘書竟然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他。

餘二多想象中,作為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首長就像神秘的大佛,包括他身邊的所有一切,都籠罩在神秘的佛光裏,首長的秘書竟然也有名片,而且還送給自己一張,餘二多有些懵,本能地看了看名片,上麵明確寫著首長辦公室秘書趙平原的字樣,聯係方式卻極為簡單,就是一個座機號碼,既沒有手機,也沒有郵箱、QQ號碼之類的東西。餘二多明白了,這個名片也就是個名片,告訴你他叫什麽、是幹什麽的,想要聯係他,肯定聯係不上。如果趙秘書自己認為需要和你建立聯係,就會提筆在名片上臨時填寫聯絡方式,所以,他的名片上留有大片的空白,足夠他臨時添加項目。

首長說:“客隨主便,我是客,你是主,在你的地盤上對你冒犯,是誤會也是錯誤,可是劉處長不歸我管,我也不好罵他,隻能代他像父母官道歉了。”首長說完,哈哈一笑。

餘二多聽到首長這幾句話,心裏一熱,眼睛也熱辣辣地,頓時品嚐到了熱淚盈眶的滋味。餘二多也不是啥世麵都沒見過的草根,之所以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還是因為剛剛受到的委屈和屈辱。他硬把熱淚憋了回去:“謝謝首長,我做的也不對,不應該驚擾首長。”

首長扭轉了話題:“哪裏的話,你又不是故意的,你會打網球?”

餘二多謙虛:“剛剛學,打不好。”

首長哈哈一笑:“我也剛剛學,也打不好,我們一起練練。”

餘二多連忙答應:“好啊,能跟首長一起打球,我一輩子都夠本了。”餘二多不愧是個二人,首長話題一轉,他的情緒也立刻一轉,委屈感和受辱感頓時煙消雲散,跟著首長就朝外麵走。

首長走在前麵,餘二多和趙秘書跟在後麵,不能走到首長前麵這點常識餘二多還懂。趙秘書告訴他,首長到了海市以後,本來想休息幾天,卻不知道是因為換了地方還是換了水土,睡眠一直不好,昨天晚上半夜睡不著起來批閱文件,一直到臨晨才睡下,剛剛睡了一會,餘二多在外麵打網球,劉處長他們當然會生氣:“劉處長那個人其實很好,山東人,急性子,你別放在心裏。”

餘二多連忙做自我批評,說自己本來是跑過來看看昨天搶修事故現場的衛生情況,擅自跑到山莊裏打網球,驚擾了首長,應該接受批評教育,這些話也都是餘二多在官場練熟了的老生常談,不同的是,這裏說的話可是發自內心,不像給熊書記、鄭市長貢獻自我批評時的隨意和虛假。

出了總統樓,首長背著手慢步朝網球場走,餘二多又有些納悶,至今沒見到網球拍,難道首長要跟他赤手搏擊?隨即又恍然了,一個服務人員捧著一副網球拍跑了過來,先送給首長一個,又跑過來送給趙秘書一個,趙秘書沒有接,示意服務員把球拍給了餘二多。喜歡打網球的人,一般都有個相伴的喜好:喜歡不同品牌的球拍,就像喜歡攝影的人連帶著也會著迷攝影器材。餘二多偷眼瞥了一下球拍,名牌:HEAD,男士專用版,網球名家的首選,美歐銷量第一。貪念隨即搶進了餘二多的腦子:自己要是能擁有這麽一個拍子,遭受這麽一場倒黴,也值得。

此刻,首長真的把這一副球拍送給了自己,意義就更加不同,那一瞬間,餘二多甚至冒出了想讓首長在球拍上簽個名的衝動,自然,僅僅是衝動一下而已,他沒敢說出來:“首長,我今天沒事,隻要您需要,我舍……”,“舍命陪君子”一句話有些冒,餘二多及時作了修正,話出口變成了“我是區長,願意為首長視察提供一切方便。”

他們倆在這邊嘮,熊書記和鄭市長還有公安局的政府局長腦子裏的問號變成了旋風,攪得他們頭昏腦脹,每個人的問號都一樣:餘二多跟首長是什麽關係?每個人對待問號的態度也都完全一致:悶在心裏。在場的每個人都懂得:當眾打聽人的隱私是嚴重違規行為,打聽首長和某個特定人物的關係,就不單是違規,也是冒犯。

“和首長在一起的是誰啊?”問話的是匆匆趕過來的省委周書記,身後跟著省公安廳分管特勤、內保的副廳長以及省委秘書長、秘書等省裏來的領導。首長一動,省裏的接待單位領導馬上就會通報給省委書記,省委書記也就會馬上趕過來陪同,如果是日程安排好的,到時間省委書記就會提前過來恭候。

眼睛和腦子都集中到了網球場中的首長和餘二多,省委書記從總統樓相鄰的一號樓過來,熊書記、鄭市長一夥人居然都沒有察覺。一號樓和總統樓相距不到一百米,平常中央來了領導,省領導陪同的時候,就住在一號樓裏。

“我們市城關區區長餘二多。”在這個時候,回答省委書記的問題,責任和權利都屬於市委熊書記。

省委書記沒有再往下問,這也是長期浸**於官場的高級幹部的修養所在,換做老百姓,肯定會追問:“他怎麽認識首長?首長和他是什麽關係?”等等問題。

首長和餘二多走了過來,餘二多手裏拿著兩把網球拍,誰也想不到這是首長送給他的,以為他僅僅是替首長拿著。首長見了省委書記、市委書記、市長,說話的口氣和神態也馬上變了,跟餘二多說話時候的和藹仍然存在,親切卻消失了:“時間到了嗎?稍候一下,我換換衣服。”首長抬腕看看手表。

省委周書記連忙說:“好的,好的,我們就在這兒等。”

首長轉身回了總統樓,趙秘書也緊隨著進去,劉處長拽了餘二多一把,示意餘二多跟他到一旁說話:“餘區長,給你道個歉,態度粗暴,首長說我了。”

餘二多也說:“我也不對,不應該張嘴罵人,我也給你道歉。”

劉處長解釋:“首長可能從北京到南方不是很適應,這兩天休息很不好,昨晚上幾乎一夜沒睡,淩晨的時候才睡著,我們連屁都不敢在屋裏放,深怕驚醒了首長,你還在外麵乒乒乓乓打球,當時我的氣啊,算了,不說了,反正你別放在心裏。”

餘二多隻好再次客氣一番,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點都沒有生氣,自己對劉處長的工作非常理解,自己有了教訓,今後一定不隨便在山莊打網球了。省委周書記、市委熊書記、鄭市長看到劉處長和餘二多在一旁竊竊私語,都做出淡定、坦然的樣子,似乎毫不關注他們,幾個人沒話找話的閑聊,等著首長,心思卻都在餘二多和劉處長這邊。

趙秘書先出來了,傳達了首長的指示:“首長說,今天星期天,不要麻煩大家都陪著,他就近到城關區轉轉,也不要安排前導車、護衛車了,星期天招搖過市,群眾會不高興的。”說完了首長的指示,趙秘書用自己的話將首長的指示具體化了一下:“周書記,麻煩您安排一下,能不去的人盡量不要去了,對了,餘區長要陪同一下,辛苦餘區長了。”

趙秘書轉身要走,卻被周書記留住了:“趙秘書,我們一起商量一下,誰陪首長,誰回家休息。”

按照規則,省委周書記是必須陪同的,即便首長不想麻煩他,哪怕心裏真的煩他,也絕對不會不讓他陪同。首長到了地方,外出考察、視察,或者隨便轉轉,如果當地的省委書記在家卻沒有陪同,肯定會成為政壇地下核試驗式的爆炸性新聞,地表上沒有絲毫反應,衝擊波卻會在地下造成殃及遠方的震動。

現場的官員挺多,這個時候誰去、誰不去,需要省委周書記定奪,這件事情很小,卻也是一個頗費思量的麻煩,不讓誰去先不說幹部本人的情緒,就是省內幹部中也難免猜測、傳說。所以,周書記把趙秘書叫住,就是要讓他分擔這個難題。趙秘書當然明白周書記的意思,馬上告訴周書記:“我看省裏的領導您去就行了,市裏麽,去一個也就行了,首長說了,不讓安排先導車,也不讓安排護衛車,就坐大中巴,人多了車也坐不下。”

趙秘書說的“中巴”是二十二座的日產考斯特。首長到地方視察,車輛一般都由地方政府提供。海市接待用車選用改裝過的斯考特,二十二座座的車拆掉後部三排座位,安裝了微型酒吧、冰箱以及桌椅、電腦等辦公設施,這樣車上就隻剩下了十個座位,趙秘書說人多了車坐不下,倒也是真的,而且首長一個人肯定要占用兩個座位,沒有誰會和首長擠在一起,省委書記也不會有誰願意跟他擠在一起,這樣一來,車上能用的座位也就是八個,還包括司機和秘書。

“那好吧,就按照趙秘書的意見,省裏我陪,市裏熊書記和餘區長陪,其他人就不用太辛苦了,星晴天回家休息,對了,鄭市長,午飯你還得幸苦一下,過來陪首長啊。”省委周書記這樣說,就很婉轉、圓滿地表達出了這樣一個意思:誰陪首長,是趙秘書的意思,也是首長的意思。作為省委書記,自然不會擔心不讓誰去誰會有情緒、對自己不滿,他這麽說最重要的意思還是表明,自己心目中,絕對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他僅僅是按照首長的意思辦。

首長在趙秘書的陪同下出來了,首長換了一聲夾克衫便裝,腿上還是剛才打網球時候的運動褲,腳上也還是剛才打網球時穿的運動鞋。陪同首長的也隻有趙秘書、劉處長和他的夥伴,此外就是地方官省委周書記、市委熊書記和餘二多。

大家上車坐定之後,首長說了一句:“餘區長,你想給我們看什麽政績啊?”

餘二多連忙瞅熊書記,熊書記卻把臉扭向了窗外,他隻好說:“我們沒有政績,即便有一點小小的工作成績,也是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確領導下取得的。”

首長哈哈一笑:“好吧,今天我們不務實,就務虛,周書記、熊書記,你們說是不是啊?”

周書記、熊書記連忙諾諾:“好的,好的。”

周書記盯了熊書記一眼,熊書記連忙補充了一句:“餘區長,我們都跟你走,上哪啊?”

餘二多心裏也犯難,因為他不知道應該帶著這些每個人都能決定他命運的高級領導去哪兒:“熊書記,不然我們先去看看香蓮小區?”

香蓮小區是餘二多為政的得意之作,舊城改造曆來是所有城市管理者最為頭痛的難點。餘二多沒花多少錢,卻把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建成的陳舊小區改造了一個樣板小區。過去,每當上級來領導視察的時候,市裏都願意把領導往這兒領,最近幾年,市領導的關注集中到了大項目、大開發、大跨越、大發展的“四大”精神上,也就不再帶人過來看餘二多的香蓮小區了。

城關區是海市過去的老城區,發展空間有限,太平馬和餘二多又都不是爭先創優的能手,城關區的GDP落在全市各區的後麵,市領導也就漸漸對他們沒了信心,把關注點、著力點和政績創造點放到了新開發區。今天餘二多也是被逼無奈,他拿不出符合“四大”精神的新鮮貨色,隻好又把香蓮小區這碗剩飯端出來應付差事。餘二多這個被逼無奈的提議,其實也算中庸,自己不至於太沒麵子,領導也不至於覺得沒麵子。

果然,熊書記馬上同意了:“嗯,這屬於民生工程,也正是在黨中央、國務院和省委、省政府以人為本、執政為民,創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科學發展觀指導下,我們海市……”

省委周書記打斷了熊書記的話:“你們看,那邊在幹什麽?”其實,那邊什麽也沒幹,周書記是擔心熊書記讓首長心煩,熊書記說的那一套,首長是原創,你對著原創版權擁有者重複人家的思想,確實挺招人煩的。盡管這樣,周書記說了“那邊在幹什麽?”大家的眼光,包括首長,都朝周書記指點的方向看了過去。

隻見路旁三個穿著製服的人,圍著一個擺攤賣零碎的人,詭異的是,這三個穿製服的人既不說話,也不動手,就那麽站著,有湊過來買東西問價錢的人,他們就張開胳膊阻攔。

車輛行駛在通衢鬧市,速度上不來,事先有沒有通知交通管製,所以首長的車也隻能擠在車流裏慢慢挪動,好在沒有塞車,車速慢,卻還一直行進著。

首長來了興趣:“他們在做什麽?停車我們下去看看。”

這裏處於鬧市區,事先沒有布防安全護衛,況且首長是全國人民的老熟人,下車不造成圍觀、混亂才怪。首長此話一出,車上的人都傻了,尤其是省委周書記、市委熊書記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順從有危險,不順從也有危險,不同質的危險同時擺到了麵前,兩位地方官員傻眼了。隻有餘二多對危機沒有感覺,站起身來朝前麵車門走,準備給首長打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