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1
時間已經是傍晚時分,餘二多站在華嶽山莊一號樓的外麵,遲疑不決,他已經在湖心亭呆了兩個多小時,晚飯都沒有吃,現在到了一號樓前麵,卻又沒有了進去的勇氣。前進,有可能深陷泥沼,也有可能是金光大道。退卻,有可能柳暗花明,但是他也就失去了最難得的機會。他又麵臨一個艱難的抉擇,難就難在事先無法知道結果,以及結果後麵還有什麽結果。
餘二多提著公文包,包裏麵裝著郭欣然的那幅字,他準備順便送給省委周書記。周書記明天就要離開海市返回省城,今天如果他不見到周書記,他相信,再換個時間地點,他就不會有勇氣、也沒有機會說出他實在憋不住的話來。
那天晚上會議結束,餘二多回到家裏已經深夜,讓他奇怪的是花大姐卻還沒有睡覺,坐在沙發上麵對著韓國的老牌苦情戲《大長今》打瞌睡。聽到餘二多進門,花大姐一個軲轆從沙發上翻起:“怎麽樣了?明天不會出什麽大事吧?”
餘二多扔下手裏的公文包,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發愁:“什麽大事不大事的,能出什麽大事?”
“你別瞞我了,網上都在傳,說是明天市民要上街遊行示威,抗議市委、市政府在長灘建那個化工廠,你們開了大半夜會,準備怎麽辦?可千萬不能和市民對著幹啊。”
餘二多歎息:“對著幹什麽?誰和誰對著幹?派我出麵和市民對著幹,這是把我放在火堆上烤啊。”
花大姐很生氣:“熊書記怎麽能這麽幹呢?你能代表市委、市政府嗎?他們給了你決策權嗎?文藝圈講究個新人老人,你們這些官員怎麽也講究新人老人?老的欺負新的。”
餘二多說:“倒也不是欺負,我也不是挨欺負的人。”
花大姐氣得屁股在沙發上墩,墩得餘二多上下忽悠:“不挨欺負,那你現在就給熊書記打電話,明天早上你請病假,讓他們自己去應付,少來這一套,你餘二多也不是軟柿子,他們也別想當老太太。”
餘二多說:“當時在會場上,周書記主持會議,你讓我怎麽說?算了,周書記已經給了我逃跑權。”
花大姐不明白:“什麽逃跑權?”
餘二多苦笑:“周書記說,萬一哪個市民衝動,動手打我,我可以逃跑。”
沒想到花大姐的反應和餘二多在會場上的反應一致:“我估計啊,市民真要是衝動了,打你就是圍毆,恐怕不會給你逃跑的機會。”
餘二多這才想起來:“這麽晚了你不睡幹嘛?等我呢?”
花大姐說:“我怕睡著了明天早上跟你說不著了,下午啊,機關事務管理局的一個姓李處長到家裏看房子,說是要給咱們家在常委大院換一套大房子,用現在的房子置換,再根據我們家的人口情況和你的職務情況,隻要花十來萬塊錢就夠了。”
“換多大的房子?”餘二多問。
“二百五十平米。”
“我靠。”餘二多罵了一聲,不是罵房子大,而是罵這個房子的平方米數字。
他們家現在住的是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十層高的樓房也安裝有電梯,一梯兩戶,條件已經非常不錯,雖然不是豪華小區,卻也是城關區政府的家屬院,院子裏幽雅清靜,一天二十四小時有保安。要是換到市委常委大院去,那裏更是環境優美,鬧中取靜的黃金地段。用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花上十來萬塊錢,置換一套二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在房價仰望星空的年代,跟白送差不多。
“那就定了?人家還等回話呢。”
餘二多說:“換啊,不換是傻子,你看著辦吧。”
花大姐很高興:“人家還說了,如果舊房子不想交,也可以享受公務員房屋補貼政策,再交二十萬房子就可以留下,而且產權歸自己。”
餘二多說:“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在城關區這個地段,能值三百萬,帳誰都能算的過來,你明天得仔細問清楚了,這麽幹是不是違法的,別為了一套房子,把我給送進去。”
花大姐說:“沒問題,那個李處長人挺好的,到家裏看房子,我給了他一條好煙,他就啥話都給我說了,他說現在的市領導至少都有三套房,咱們家算是最少的。”
房子增加了,財產增加了,而且輕輕鬆鬆用不著貪汙受賄擔驚受怕,對於誰來說都是好消息,這個好消息衝淡了餘二多第二天要麵對市民的煩惱,那天晚上,他居然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大早,小胡開車過來接他,小胡接了新車,一台黑色的奧迪A6,按照規定,屬於超標,可是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重要的標準,就是比照其他領導的用車標準。海市借口自己是計劃單列市,副省級,所以領導幹部配車一概往上升了一格,其他市級領導基本上都是奧迪A6,所以餘二多的配車自然也要按照這個標準,這個話用不著餘二多自己說,機關事務管理局自然而然就會把握。
小胡對這台車愛得要死,就像這台車是他自家的一樣,每天擦拭得鋥明瓦亮,有事沒事就圍著車轉圈圈,車裏邊更是收拾的纖塵不染。餘二多坐到車上之後,小胡告訴他,市政府大院外麵,已經限行,有警察把守,沒有特別通行證的車輛,一概不準從大院門前的路上經過。
“有沒有市民上街?”
小胡納悶:“沒有啊,反正我來的時候還沒有見到。”
車子行進到了市府大院前麵,餘二多的車上有特別通行證,即使沒有通行證,車號警察也都知道是誰的,自然不會有警察攔車。餘二多讓小胡開慢點,他透過車窗朝外麵觀察,發現在市委、市政府馬路對麵的人行道上,確實有不正常的現象,往常這個時候,那條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今天早上卻有很多人在散步。餘二多抬腕看表,還沒到點,市民們在網上、短信裏約定的時間是上午九點開始。
上班之後,餘二多就在辦公室等著,透過窗戶觀察著馬路對麵,看到守在路兩頭的警察,不時攔住行人盤問,態度和舉止倒還文明、禮貌,可是行人卻越來越多,而且進入那個路段之後,就滯留了下來。馬路對麵的人行道上、人行道後麵的市府廣場上,都開始積累了越來越多的人。餘二多心裏明白,市民們已經開始行動,進行他們的“散步”了。
九點多鍾,就像有人在發號令,已經聚集在那裏的人們紛紛掏出黃絲帶,綁在了手腕上,然後就開始“散步”。誰也沒有想到海市市民竟然會那麽有組織紀律性,人們走動起來,就繞著市府廣場和市府對麵的馬路人行道慢慢的行走,沒有人舉牌子,也沒有人呼喊口號,一切都顯得那麽平靜、秩序井然。
天氣很好,晴空萬裏,太陽逐漸升到了半空,隨著時間的推移,市府對麵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餘二多站在辦公室裏朝外麵張望,暗暗心驚,現在大概數數,聚攏在市府廣場上的人至少也有一萬多,如果情況繼續下去,人肯定會聚攏得更多,到那個時候,就很難保證局麵仍然像現在這樣平靜,更難以想象市民們會在沒有任何人出麵勸道、對話的情況下,能夠自行散去。
果然,餘二多正在憂心忡忡,就看到有人開始呼喊口號,餘二多所在的市領導辦公室使用的都是高級隔熱隔音玻璃,外麵的人喊口號,他根本就聽不到,隻看到大家一起舉起手,活像大街上突然冒出了一片樹林,這才想到,可能群眾已經開始呼喊口號了。
他連忙打開窗戶,口號聲立刻傳了進來:“強烈要求市委、市政府立即停止害人工程……”、“強烈要求市委、市政府給市民一個解釋……”、“護我家園,愛我家鄉,不做子孫後代的罪人……”
接著也有人開始舉牌、豎標語,人也越聚越多。盡管現場兩端都有警察阻攔、盤問,盡量阻止市民進入現場,可是市民隻要不佩戴黃絲帶,就無法認定人家是參與者,也沒有理由不讓人家通過。如果強行製止行人通行,一旦發生衝突,勢必要引發群眾的激動,所以警察也不敢強硬。即使這樣,市委、市政府對於市民散步抗議行動的置之不理也已經令市民難以接受,市民的情緒也越來越激動、焦躁,開始有人領頭準備跨越馬路,從馬路對麵向市委、市政府大院靠近。
警察連忙上前阻攔,警察接到的指令就是以馬路為界,阻攔以散步的名義實施集會抗議的人們衝擊市委、市政府。所以,一旦市民企圖開始向市委、市政府靠近,警察就開始阻攔。這個時候,餘二多仍然在遲疑,他想給熊書記、吳資,甚至周書記掛電話,請示一下現在他是不是該馬上出麵,對市民進行勸導,通過對話,爭取平息市民的情緒,最好能夠讓市民解散,該幹啥幹啥去。
然而,他一直沒有撥打電話,因為他清楚,這個時候掛不掛電話其實沒有什麽意義,因為無論是熊書記還是吳代市長,甚或周書記,現在都不可能馬上答應市民的要求,而不答應市民的三個立即,市民也不會就此罷手。就在這個時候,餘二多發現從馬路東頭開過來三輛大卡車,車上站滿了武警。市民有的也看到了前來增援警察的武警,情緒頓時更加激動起來,人們開始呼喊著挽起胳膊朝馬路對麵的市委、市政府大院這邊前進,警察也手挽手結成了人牆,竭力阻攔。好在警察和市民,任務不同,心思卻是一樣的,誰都不希望在自己的城市建起一座化學工廠來,所以,雙方雖然推推擠擠,卻還都心平氣和,有的警察還對市民求情,要求市民看在他們辛苦、責任在身的份上,看在他們脫了警服也是市民的份上,不要為難他們,不要強行衝擊市委、市政府。
然而,那邊的武警已經開始整隊,如果武警加入增援,跑過來阻攔市民,很可能會激化矛盾,發生衝突,畢竟,武警不是警察,不會有警察那種本地人情懷,也不會像警察那麽有耐心、耐性。餘二多知道,事情要壞,這個時候如果不再及時出麵勸導、對話,事態一定會向誰也不願意看到方向發展,萬一形成警民激烈對抗,那就說啥都晚了。想到這裏,餘二多決定出麵,代表市委、市政府直接跟散步的市民對話,盡自己所能,避免事態惡化。
他出門來到電梯口,等電梯的時候,給熊書記掛電話,王亞洲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跟了出來:“餘市長,你要到現場去?我也去。”
餘二多故作輕鬆:“好,你跟上我,萬一市民動手打我,你還能幫我擋一擋。”
說話間,電話通了,熊書記一張嘴就說:“老餘啊,你怎麽還沒有到現場去啊?”
餘二多說:“我現在就去,我給你打電話就是給你通報一聲。”
熊書記說:“哦,那就好,對了,既要堅持原則,又要妥善……”
餘二多把電話掛斷了,心裏暗罵:“你娘的,那種屁話誰都會說。”
餘二多出了大院門,王亞洲在後麵緊緊跟著他,餘二多並沒有馬上到馬路對麵和市民們對話,卻先朝馬路東口的武警們跑了過去,還沒有跑到跟前,就有武警戰士阻攔他:“站住,幹什麽的?”
餘二多掏出工作證,遞給武警戰士,王亞洲也跟了上來,口氣強硬地介紹:“這是市委常委、副市長餘二多,你們客氣點。”
武警看了看餘二多的工作證,立正敬禮,餘二多氣呼呼地問他:“你們誰是領頭的?”
一個軍官正在列隊訓話,武警戰士跑過去報告,軍官連忙跑了過來,給餘二多敬了個禮:“請首長指示。”
餘二多質問他:“誰讓你把部隊帶過來的?你要幹什麽?”
軍官愣了:“我們接到了上級命令,讓我們到市委、市政府大院待命,隨時準備增援警察。”
餘二多嚴厲的說:“我是市委、市政府的全權代表,我命令你們馬上撤到院牆後麵去,不準在這裏亮相,搞什麽名堂,還嫌不亂嗎?”
軍官還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執行他的命令,餘二多也不跟他羅嗦:“我警告你,你如果不服從我的命令,發生任何問題你要承擔全部責任,別怪我到時候找你的麻煩。”說完,也不再理他,帶著王亞洲朝警察和市民拉鋸的現場跑了過去。
武警軍官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聽餘二多的,萬一發生問題,他承擔不起責任。武警集合起來,上車,撤離了現場,躲到了市委、是政府大院側麵的牆後。
餘二多來到馬路對麵,警察和市民或多或少都在電視、報紙上看到過餘二多的長相,這或許也是地方黨政官員多在電視、報紙上露臉的正麵價值,出了事,一到現場,大家都知道誰來了。餘二多到了跟前,市民和警察的推擠本能就鬆懈下來,餘二多連忙兩手籠著嘴大聲喊:“市民同誌們,市民同誌們,你們好,你們千萬要冷靜……”
可惜人多嘈雜,口號聲此起彼伏,餘二多的聲音喊出來,就像雨點落在大海裏,被噪雜的人聲、口號聲壓得一點都沒有作用,隻有最靠近他的警察和市民聽到了他的喊聲,不再相互推擠了。
一個警察遞給餘二多一個高音話筒,那是他們用來朝市民們喊話的:“餘市長,得用這個。”
餘二多接過來試了試,小小的喇叭聲音挺大:“各位市民同誌們,請大家聽我說,一定要冷靜,一定要相信市委、市政府會尊重大家的意見,認真對待廣大市民的訴求,請大家冷靜……”
有了小高音喇叭,餘二多的聲音終於能夠引起市民的注意了,市民們開始逐漸向餘二多這個方向聚攏,原來由馬路和警察相隔成橫截麵的人群,此時開始向餘二多聚攏,很多人就擁到了馬路上,實際上衝破了警察的封鎖線,警察又想維持原來的封鎖線,就又開始推擠。餘二多大聲喊:“市民同誌們,咱們不要妨害交通好不好?那邊就是市府廣場,咱們到廣場上去。”
那個廣場就是餘二多曾經帶著討薪農民工吃飯、上車的地方。餘二多喊過了,就領先朝那個方向走,到了市府廣場前麵,爬上了市府會堂的台階,這樣他就居高臨下了。市民們不知道由誰帶頭,唱起了《浪琴嶼的夢》,這首歌由海市著名詩人毛海填詞,由著名作曲家芒種譜曲,歌詞充滿詩情畫意,旋律優美抒情,在海市家喻戶曉,大人小孩都會唱,每逢有重大活動,都會唱上一次。有一年中央電視台把中秋晚會拉到海市錄製,海市組織了百架鋼琴大合奏,演奏的就是這首《浪琴嶼的夢》,從那以後,全國人民都知道海市有這麽一首歌頌自己的歌曲。還有人聯名提案,要把這首歌作為海市的市歌,後來,因為製定自己的市歌還沒有其他城市的先例,而且也有人質疑,如果每個城市都要有自己的市歌,那麽,每個縣是不是也要有自己的縣歌、每個省還要有自己的省歌、每個鄉鎮還要有自己的鄉歌鎮歌?沒人能回答得上這個問題,把這首歌作為市歌的提案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在海市市民的心目中,這首歌卻的確有他們市歌的地位。
此時此刻,《浪琴嶼的夢》響起,餘二多眼前的市民紛紛抬起了右臂,右臂上綁著的黃絲帶活像叢林中一片片耀眼的迎春花,此情此景,感染了餘二多,餘二多的眼睛竟然也濕漉漉地,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市民們,我叫餘二多,我代表市委、市政府來向廣大市民道歉,由於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引起了市民對化工項目的疑慮,也發生了今天本來不該發生的事情。”
有市民高聲呼叫:“我們要求立即停止工程施工,希望市委、市政府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複。”
其他市民立刻一起呼喊口號:“停止施工、停止施工……”
另外一個市民也拿著話筒對別人動員:“市民們,市委、市政府一直對我們隱瞞化工廠項目的真實情況,我們的訴求他們明明知道,卻避而不談,我們能不能相信他們?”
大家就一起喊:“我們不相信,我們不相信。”
餘二多對著話筒大聲說:“市民同誌們,請聽我說,大家的意見我一定會如實轉告給市委、市政府,現在請大家冷靜,如果有什麽具體的要求,最好能選派代表,我們坐下來談,其他人都有工作、學習任務,先回去休息,我保證給市民同誌一個滿意的答複。”
“你拿什麽保證?我們不相信,不相信,立即停止施工,停止施工。”
這個時候,餘二多發現,拿著話筒跟他對話的那個市民,肯定是這場散步行動的組織者之一,便直接對他說:“同誌,我不知道你是做什麽的,但是我知道你是市民,我跟你一樣,首先也是市民,然後才是副市長,我的心情跟你們是一樣的,我也希望我們海市的天永遠都像今天這麽藍,我也希望我的子孫能生活在一個環境優美、平安祥和的城市裏,所以,希望你們能給我們時間,你現在明確給我說,你們需要我做什麽,才能相信我?”
他這樣一反問,對方有些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們不相信市委、市政府,隻有工程停下來,隻有國家環保機構開始對這個項目進行安全環保評估,我們才能相信。”
另一個市民大聲說:“你怎麽樣才能讓我們相信你?這不是你該問我們的,而是應該我們問你的問題:你憑什麽讓我們相信你?”
平心而論,海市的市民素質還是很高的,也是很有理智的,雖然人數眾多,餘二多估計,此時現場聚集的人數不下兩萬人,但是並沒有發生混亂。大家秩序井然,最前排有一些男女青年,都非常年輕,大部分還都帶著眼鏡,一看就知道是大學生,不時地提醒別人維護環境衛生,不要踐踏草坪。另外還有一些市民,可能站的時間太長,開始疲勞,就靜靜地坐在地上,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意見。
很多市民不停地唱歌,唱那首他們心目中的市歌,此時,為了不影響餘二多和他們對話,市民們的歌聲基本上是哼唱,大家一起哼唱,歌聲顯得厚重、悠揚卻另有一番憂傷、哀怨的味道在裏麵。餘二多既被眼前的情景感動,又迫於人家的正麵抬杠,一時犯二,腦子一熱就冒出來一句:“三天之內,市委市政府一定會通過新聞媒體給市民一個交代,我保證工程先停下來,我們一起等待國家有關部門的環境、安全評估好不好?”
“您還是沒有說出用什麽讓我們相信你?”
“我今天說的話,要是不能兌現,我餘二多辭職,這夠不夠?”餘二多這話是用高音話筒喊出來的,話筒雖小,音量卻也足夠他的聲音在廣場上飄飄****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同誌們,鄉親們,請你們相信我,也相信市委、市政府,現在你們已經在這裏耗了將近五個小時了,也該休息吃飯了,大家散了吧,三天之內,如果市委市政府沒有正麵答複大家,我仍然在這裏,給大家鞠躬,然後……”餘二多想再說一次辭職的事情,臨到嘴邊卻變成了:“然後,我自動下台。”
方才用話筒和餘二多對話的人果然是這次行動的組織者之一,聽了餘二多的話,和他附近的幾個人在一起商量了片刻,然後帶了一幫人向廣場西頭轉移,與此同時,廣場上的人紛紛埋頭看手機,有的還互相看,看過手機之後,人們有的向西邊散去,有的向東邊散去,很快,廣場上的人就基本上散光了,讓餘二多繼續感動的是,一幫大手臂上綁著黃絲帶的學生,提著蛇皮袋子,拿著掃把、簸箕,散落在廣場和方才聚集的馬路邊上,認真地撿拾著地上偶然遺留的廢棄物。
餘二多單槍匹馬,帶了一個秘書王亞洲,能把數萬人的散步人群給勸散夥了,這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直到往亞洲提醒他:“餘市長,該吃飯了。”他才確信,散布抗議已經結束,也許僅僅是告一段落,但是,眼前的危機畢竟結束了。
他連忙掏出電話向熊書記匯報,顯然,熊書記已經接到匯報,並沒有表示慰問、表揚的意思,僅僅說了“好好好”幾個字,這幾個字餘二多聽得很明白,不是表揚、肯定,而是“知道了”的同義詞。
餘二多吃飯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多鍾了,機關食堂早就已經關門,他和王亞洲跑到市政府斜對麵的一家快餐店每人要了一份套餐,可能餓過時了,人反而沒了食欲,兩個人的套餐都沒能吃完。匆匆吃過飯,回到了辦公室,想抓緊時間眯一會,然後到華嶽山莊向省市領導匯報當天的情況。轉眼看到辦公桌上放著兩份海市當天的報紙,一份是《海市日報》,一份是《海市都市報》,一眼看到報紙頭條上發布的評論員文章,餘二多就氣炸了。
《海市日報》第一版上評論員文章的通欄標題是“堅持跨越式發展,不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內容則是替大陸集團的化工項目辯解,提示市民不要信謠、傳謠,自覺維護海市穩定大局,並且警告少數“別有用心的人”不要煽動鬧事,鬧事最終必然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海市都市報》第一版上評論員文章的通欄標題是“維護安定團結,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疼”,內容和《海市日報》大同小異,先是替大陸集團化工項目鳴冤叫屈,聲稱這是一個經過了國家權威部門評審過的安全、環保項目,然後話頭一轉,列舉了昔日計劃經濟時期物資匱乏老百姓過的苦日子之後,筆鋒一轉論述到:要想過好日子,必須堅持發展經濟,反對大陸集團的化工項目,就是反對鄧小平“發展才是硬道理”的英明論述,就是要反對發展經濟,讓老百姓重受二茬罪、重吃二遍苦,所以,文章才說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疼。這個論述方式完全是邏輯學上稱之為一因多果、小概念統轄大概念的邏輯錯誤,結論自然也是建立在邏輯錯誤上的荒唐。
看到這兩篇文章,餘二多有了馬上衝到《海市日報》和《海市都市報》,找到這兩篇文章的炮製者,當麵抽他們大耳光的強烈衝動。他在現場和市民麵對麵談話,信誓旦旦的表態要認真檢討化工企業的環保、安全評估,低三下四的做宣導工作,認真執行周書記代表省委傳達的指示,盡一切可能把事態控製在和平落幕的範圍內。這兩篇文章卻明目張膽的挑釁市民的忍耐,等於向全體市民下達了宣戰書、恐嚇令,對於他而言,等於當著廣大市民的麵,給了他一個難堪,他在上牆,這兩篇評論員文章卻撤了他的梯子。根據出報時間,這兩篇文章肯定是昨天晚上幹的,早知道報上會發表這兩篇文章,打死他他也不會傻乎乎跑到現場上躥下跳,這兩篇文章一發表,他就成了一個跳梁小醜。
“熊書記嗎?”衝動是魔鬼,餘二多憤怒下的衝動不但是魔鬼,而且是一個很二的魔鬼,他撥通了熊書記的電話:“今天的報紙你看了沒有?你什麽意思?讓我在前麵衝鋒陷陣,你在後麵喊一聲我掩護、我給你拿衣服都可以,打黑槍就太不是東西了吧?”
麵對餘二多的暴怒,熊書記保持了冷靜:“老餘,你怎麽了?什麽報紙?我不知道,你把話說明白麽。”
報紙由宣傳部管,宣傳部由熊書記管,報紙發表頭版頭條評論員文章,熊書記說不知道,不要說蒙不了餘二多,就連普通市民都蒙不了:“熊書記,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可是不能侮辱我的智商,我不是小孩子,我明確告訴你,從現在開始,我要公開反對你們的那個大陸集團的化工項目,我要親身嚐一嚐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我要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好了瘡疤忘了疼。”
那天下午,餘二多接連打了好幾個電話,罵了宣傳部長,罵了《海市日報》和《海市都市報》的主編。他覺得罵人確實挺痛快的,尤其是罵那種沒辦法跟他還嘴的人更痛快。最有趣的是《海市都市報》的主編,他氣呼呼的罵,主編氣呼呼地鼓勵他使勁罵:“餘市長,你好好罵,等於是幫我罵呢,連我自己都想罵我自己。”
此刻,餘二多站在華嶽山莊一號樓的門口,仍然有些遲疑。一號樓的大門敞開著,大堂裏麵燈火輝煌,似乎正在引誘他走進去。餘二多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點著了一支煙,他想最後再細細評估一下可能的結果。衝動和憤怒已經消散,剩下的隻有胸腔掏空了一般的孤獨和寂寞,或許因為下午罵了一下午人,嗓子也有些火辣辣地癢痛。人家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結果他的火全燒到了萬萬燒不得的地方,最後被燒得遍體鱗傷的是他自己。今天下午暴怒衝動之下,痛罵了熊書記,他知道這是一次決裂,今後不管他再怎麽努力彌補,裂痕將會永遠像一道溝壑,阻擋他和熊書記有任何實質意義上的情感交流。政壇上隻有盟友,沒有兄弟,隻有利益,沒有感情,這句話他並不信服,他仍然認為,感情、兄弟應該是任何人關係的基礎,即使在政壇上也應該如此。他不相信兩個相互敵視的人,能夠共同做好一件事情。
不是有過往的服務人員經過他的麵前,大家都認識他,都要跟他客氣的打招呼,同時也留給他一個好奇的眼神。他看看表,已經九點多鍾了,不能再猶豫了,明天一大早周書記就要返回省城,再晚了就會打擾人家休息。今晚上如果不及時將真實情況告訴周書記,周書記會依據熊書記和吳資的匯報,做出錯誤的決策,三天以後,市民肯定會重返街頭,到那個時候,事態會發生什麽性質的變化,餘二多不敢想,也不願想,他現在能想到的就是:不管是風險還是機遇,也不管是泥沼還是坦途,今天晚上這一步他不走出去,肯定會後悔終生。
他掐滅煙頭,站了起來,附近沒有垃圾桶,他就捏住煙屁股上的過濾嘴,慢慢地、步履堅定的走進了一號樓大廳,服務員看到他連忙過來迎接,餘二多問了一句:“有沒有垃圾桶?我把煙頭扔了。”
服務員連忙從他手裏接過了煙頭:“餘市長,我替你扔了。”
餘二多自己則朝樓上走,他沒有乘電梯,步行上樓的過程,如果變卦,他還有充足的時間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