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餘二多對吳代市長的印象一般,吳代市長長得不難看,可是總有一股子猥瑣相,應該屬於網絡上傳說的那種猥瑣男。他的猥瑣不單單是對熊書記以及其他的上級領導,就是對同級幹部也猥瑣。過去好賴也是一個常務副市長,他卻見了同級幹部或者上級領導一律點頭哈腰,或許是經常做這種動作,人都變得腰弓背駝了。見了同級幹部或者上級領導都要堆一臉假笑,皮膚挺好的臉蛋笑紋擠成兩團雜麵菜包。

除了猥瑣點,餘二多還真挑不出他什麽大毛病,如果硬要說對他大的方麵有看法,就又得提及那個大陸集團的化工項目。對那個項目,餘二多和原來的鄭市長一直持反對態度,這也是人所共知的,所以那個項目一直沒能落實下來,曾經有段時間還有黃掉的可能。然而,那會還是常務副市長的吳代市長卻對那個項目表達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鄭市長說,常委會上如果不是吳代市長突然跳出來全力支持熊書記,而且貌似猥瑣實為堅決的擺出了五條理由,那個項目可能就真的讓鄭市長給頂黃了。

“餘區長,你是不知道,那個吳資是中途倒戈,不但中途倒戈,還反戈一擊,事先他明明多次給我說他對那個項目持反對態度,還親口告訴我那個項目可能產生的環境災難和事故可能,會上我還指望他能出麵說說公道話,誰知道他突然叛變,搞得我非常難堪,非常尷尬啊。”這是鄭市長過後給餘二多念的苦經,吳資是吳代市長的名字。

常委會上,如果形成這樣一種狀態:市委和市政府主要領導之間意見相左,其他常委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表態,除非逼迫他們舉手表決。而一旦有哪個常委主動出麵公然表態支持其中的一方,別的常委往往會自覺不自覺的隨風而動。一把手效應在常委會上並非外界想象的那麽威力無窮,一把手效應更多的是在會前、會下的工作中發揮出來的。畢竟,常委們都是省管幹部,書記個人已經決定不了他們的命運。

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會議上,一把手效應更多的表現在議程的安排、議事的方式和討論的導向方麵,經驗老道、資曆深厚的一把手,大多數情況下不用會前、會下做工作那一套,資曆積累的權威和掌控議事導向的經驗,足以讓他在任何一次會議上,實現自己的既定目標。

熊書記和鄭市長在執政能力上不相上下,在執政資曆上也是勢均力敵,所以才會出現上了會爭高低的現象。熊書記肯定在會前、會下做了工作,甚至作了重大承諾,才會在會議上突然發生吳資倒戈並且反戈一擊的事情。常委會上書記和常務副市長站在了一起,頭羊效應發揮作用,其他人的心理上,自然而然地把書記和常務副師長當做了牧羊人和頭羊,於是不約而同的表態支持這個項目在海市安家落戶。

餘二多是第一次參加市委常委會議,多少有些緊張,會議室裏擺了一圈圓桌,另一麵擺著一圈沙發,估計常委們開會有的時候坐圓桌,有的時候坐沙發,不論是做圓桌還是坐沙發,都是團團圓圓。上一次他被召喚到市委小會議室的時候,是熊書記向他傳達市委常委關於太平馬的處理決定,當時情況不明,他又被仰視心理控製,根本就沒顧得及看看這個掌控著海市命運的會議室。這一次他屬於與會者,多少也有點主人的感覺,緊張的內容自然跟上一次不同,也有了餘暇打量一下這個領多少幹部感到神秘的小會議室。

會議室總體上說還是比想象中的要簡陋一些,圓桌中間的空檔擺著幾盆蘭花,這種花需要陽光充足,想必有專人經常更換,這沒有什麽奇怪的,就是他們城關區的會議室,也有花繁葉茂的盆花,花是從園林局花圃裏搞來的,簽訂了協議之後,每年交付一定的費用,就可以租用園林局花圃的盆栽,定期由專門的花工更換。牆上沒有亂七八糟的掛畫,一麵牆上鑲嵌著紅底金字的“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字體自然是著名的毛體。掛著“為人民服務”的對麵牆上掛著“貫徹科學發展觀,創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標語,這條標語沒有手寫體可供模仿,就用了莊重的加粗楷體。另一麵牆上,掛著鄧小平南巡時候,到達海市拍的一幅放大照片,老人家站在船上,微笑揮臂,可能當時正在向發現他的群眾回應。第四麵牆上掛著鄧小平用鄧體題寫的“發展才是硬道理。”

讓他有些驚訝的是,圍攏圓桌擺放的椅子並不是城關區政府會議市裏的那種很舒適的靠背圈椅,而是很普通的扶手椅,椅麵是軟的,靠背和扶手都是木頭的。他知道,這種會議的座次是固定的,因為到這個會議室開會的人都是固定的那幾個,座位也相應固定,所以桌上也就沒有必要擺上名牌,這就讓餘二多多少有些為難:如果胡亂坐,肯定會鬧出不大不小的尷尬。

熊書記還要到辦公室去取個材料,吳資代市長跟在餘二多的後麵進來,見餘二多進了小會議室有些猶豫,不知道該往哪坐,連忙湊過來熱情地把他往自己身邊拉:“餘副市長,坐這來。”

也不知道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磨出來的毛病,吳資說話的時候,總會擠出那種諂媚的笑臉,或許他內心並沒有諂媚,可是笑出來的意思卻是諂媚,而且還一個勁點頭哈腰的謙卑,可能他內心裏並沒有謙卑,可是點頭哈腰的動作讓人都會讀作謙卑。餘二多一向受不了吳代市長的這種表情和動作,有的時候甚至覺得這家夥的血統可能帶日本種。日本人的禮貌、謙恭和客氣,都是表麵現象,殺你、砍你,做生意賺你的時候,絕對不會因為剛剛對你鞠過躬而手下留情,想到吳資臨陣倒戈,把鄭市長害得苦不堪言,餘二多越發相信這個人如果挖根刨底的查查祖宗八代,肯定是日本種:“吳市長,你身邊我可不敢坐,我還是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腦子裏被吳代市長勾起來的聯想,同時也勾出了餘二多的戒心,這家夥別不懷好意,把自己往不深不淺的溝裏帶,讓自己第一次出席市委常委會就丟臉:“我去廁所一下,晚飯喝粥就是尿多。”

餘二多想通了,自己來得早,別人都沒來,座位空著,才會有這份尷尬,如果自己來晚點,讓別人都先坐下,自己再坐就沒問題,於是跑出會議室,躲到廁所裏抽煙。他還想到了,熊書記不抽煙,會議室裏連個煙灰缸都沒有,證明在這裏開會,別人都不會抽煙,所以應提前把煙癮過了,省得一會難受。

市委的廁所也沒有城關區機關的廁所幹淨,城關區的廁所便池潔淨如新,一點異味都沒有,還定時噴灑空氣清新劑,其實做到這一點,也都是市委、市政府逼出來的。文明創建的時候,市裏專門安排廁所密探,到各個基層機關檢查廁所,凡是廁所不潔淨、發臭發臊的,一概點名通報,嚇得各個基層單位恨不得把廁所統統關閉了。有的單位還真就這樣做了,又被通報弄虛作假,當時的鄭市長還在文明創建階段性總結大會上,點名批評了那些逃避檢查,把公用廁所關掉,害得機關幹部跑到外麵的公共廁所方便的單位。現在看起來,文明創建抓的都是基層單位,市委、市政府自己的辦公樓裏無論是衛生還是管理,跟餘二多下轄的城關區機關相比,差距還是很明顯的。比方說現在,餘二多就得蹲在大便坑上抽煙,而不能坐在座便器上抽煙,原因就是剛剛他看了幾個坐便器,邊沿都有尿漬、汙穢,也不知道誰那麽缺德,用來大便的座便器,偏偏要用來小便,而且小便的時候連馬桶蓋都不揭。

餘二多抽了一支煙,並沒有便,原從衛生間裏出來,到了小會議室外麵,先朝裏麵窺探一番,看看人坐夠了沒有,坐夠數了他就能進去找個空座,避免侵犯任何人的權力,也避免破了相習成俗的規矩。

“餘副市長,咋不進去呢。”背後有人說話,嚇了餘二多一跳,回頭一看,是市委秘書長劉江,連忙說:“我剛到,到廁所方便了一下,沒晚吧?”

市委秘書長劉江是個瘦長臉、瘦長條的老頭,做人一向低調、平和,是市領導中的元老,已經伺候了三任市委書記,他卻仍然坐在秘書長的位置上沒有動窩。已經年近六十,提拔的可能徹底離他而去,現在就等著平安降落:“抽煙去了?”秘書長嗅到了他身上的煙味,微微一笑:“一會煙癮犯了,可以到我的辦公室抽,門沒鎖。”說著請餘二多先進,餘二多當然要讓三朝元老秘書長先進,兩個人推來讓去,熊書記在裏麵招呼:“別客氣了,趕緊進來,開會。”

餘二多在前麵,秘書長在後麵,兩個人進入了會議室,果然,吳資身邊坐著兼任紀委書記的副書記黃山,剛才吳資讓餘二多坐的就是這個位置,如果餘二多坐了,紀委書記黃山自然不會像市井草根在公共汽車上搶座位一樣:“起來,這是我的座位!”心裏卻肯定不會覺得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官員最忌諱的就是別人占自己的位置,哪怕僅僅是形式上的,也會非常忌諱。

餘二多看到圓桌左手邊上空了幾個座位,就問了一聲:“這兒沒人吧?”

秘書長說:“沒人,隨便坐吧。”

餘二多這才坐了下來。參加常委會議的除了常委,還有工作人員,分管文秘的副秘書長做會務服務工作,秘書處處長做會議記錄。看到餘二多就坐,副秘書長連忙過來給餘二多沏了一杯茶水,餘二多看看別人,人家都有自己的專用杯子,他是頭一次參加會議,辦公室也沒有搬過來,沒有自己的杯子,就隻好用會議室裏的一次性紙杯對付了。秘書長看到餘二多用紙杯喝茶,示意秘書處長:“給餘副市長拿個杯子過來。”

餘二多連忙推辭:“不用了,下一次我把自己的杯子帶上。”

秘書處長卻已經合上記錄本,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片刻即返了回來,給餘二多拿了一個嶄新的不鏽鋼保溫杯:“餘副市長,這是辦公室備的禮品杯,新的,我已經洗過了。”然後用新茶杯給餘二多起了一杯茶水,放到了餘二多麵前。

熊書記看到大家都坐穩了,才說:“今天會議的第一項議程,就是歡迎我們常委會的新成員餘二多同誌,餘二多同誌一來,我們常委會議又圓乎了。”說著,帶頭鼓起掌來,其他人也都跟著鼓掌,餘二多連忙站起來,朝大家鞠了個躬:“新人,希望各位領導多多幫助。”

他本來想說希望各位領導多多關照,想到這句話日本人愛說,剛剛險些被懷疑有日本人血統的吳資涮了,就沒說那句日本人愛說的“多多關照”,改成了“多多幫助”。

這也算是一個簡單的儀式,從今天開始,他就正式成為海市常委會成員,進入了海市核心決策圈,這個圈子的成員一共是十一個人,黨群口的有熊書記、副書記兼紀委書記黃山、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局長的胖子老龐、宣傳部長和組織部長、市委秘書長這些必須的組成人員以外,行政口的有吳代市長、餘二多和另外三個副市長,按照這個人員構成,如果常委會上黨群口和行政口的意見不統一,表決肯定是黨群口占上風。

這次常委會是為明年召開的海市兩會做準備,兩會每年召開一次,程序都是固定的,議題也都是固定的,聽取市長做政府工作報告,討論通過當年的決算報告,來年的預算報告,如果有零零碎碎的地方法規需要討論,也可能討論,也可能不討論,如果有會議代表聯名提案,就由大會會務組收集起來,會後再慢慢處理,所以也不會給會議造成困惑。

本來兩會沒有什麽事情值得各位常委犧牲寶貴的業餘時間來討論重要事兒,需要辦的事情還遠遠沒有到需要上會討論的時間,比方說政府工作報告、財政預決算報告等等。等到熊書記提出了明年年初將要召開的兩會要通過的兩項重要的人事任命,大家才恍然大悟:今天晚上真正要討論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新問題:一是吳代市長的轉正案,一是餘二多副市長的轉正案。之所以說這個議題是意料之外,主要還是誰也沒有想到在今天這個業餘時間召開的會議上討論這個問題,情理之中就比較好理解了:這個問題遲早是要討論的。

這件事情本來也不是值得擔心的事情,曆史上,海市還從來沒有發生過組織上確定的人選上了兩會沒有通過的事故,這既和人大代表的素質有關,合格的人大代表在會議上一定要和組織保持一致,一定不能投反票。此外,人事任命案的通過也和組織的卓有成效的工作有關,為了確保人事任命案的通過,組織上會組織各個分組落實選票,凡是黨員代表,都要表態支持組織的人選,保證不投反對票等等。人大代表的素質和組織上強有力的動員工作,一般絕對能夠保證組織確定的人選順利通過選舉。

然而,這次卻有些不同,省委通知,為了推進幹部人事任免製度的改革和探索,在人大會議上,對組織上提名通過的人事任免案試行差額選舉,也就是說,不論吳代市長轉正,還是餘二多上任,都不能再像過去那樣三畝地裏種一棵苗,成也是他,不成也是他,現在多給了人大代表一個選擇權,從過去的單項選擇題,進化成了多項選擇題。

“這個問題還是個新問題,在會上大家先議一議,省委要求,差額人選要盡快報送省委備案。同時,也要報給市人大備選。”市委熊書記兼任人大主任,常委會上討論這個問題,實際上也等於直接給人大常委會安排人選做準備。

與會的各位常委麵麵相覷,對於所有人來說,這都是一個新問題,基層選舉,比方說村鎮級的選舉,早就實行了差額,基層組織也積累了相當豐富的掌控選舉結果的經驗。可是市級領導,而且是市級主要領導也實行差額,從來沒有搞過,遇到新問題,每個人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說什麽了。

熊書記哈哈一笑說:“話說透了,其實也就是探索性的,比方說我們吳代市長,那是經過省委批準的,差額一下,也不可能真的落選,安排個同誌陪著在會上亮亮相,也是好事,既能鍛煉幹部,也能為我們今後幹部人事製度的改革積累經驗。今天希望大家自告奮勇,誰主動報名,陪我們吳市長上會競爭?”

對此,誰心裏都沒有底,明明知道沒份兒,跟著到人大會議上讓代表們評頭論足的折騰一回,除非有病。況且,當著吳資的麵,誰又好說要跟他競爭市長呢?餘二多這邊也需要安排個人陪著他上人大接受選擇,好在他是副職任命,沒有當上市委常委的副市長能排一個班,隨便叫個人就能陪他,實在不行常委會上定個人硬壓下去,或者再給點好處,比方說通過分管的工作調整,多給一兩項有實權的活交給他分管,怎麽說也不至於落空。現在最為難的還是吳代市長吳資,在場的常委誰也不願意趟這趟渾水,可是也隻有在場的某一位才有資格給代理市長假冒競選對手。

會議冷場了,作為主持人,最怕的就是會議冷場,即使熊書記位高權重、政治經驗豐富,也不願意看到自己主持的會議冷場:“怎麽了?我要不是書記,我就主動報名了,你們總不能逼著我辭職去參選市長吧?”說完,故作輕鬆哈哈大笑,其他常委看到市委書記笑,也隻好陪著假笑。

笑聲剛停,熊書記忽然說:“我倒是有一個人選,老劉,實在不行你就陪吳代市長走一趟?”

秘書長劉江連忙推辭:“這不行,這哪能行?我馬上就退休了……”秘書長劉江說到這兒,驀然中止,原來他突然意識到,人家本身就是讓他當個伴郎,本身也沒有讓他當新郎,或許正是因為即將退休,人家才讓他差額一回,於是沉默不語了。

熊書記馬上說:“那就這麽定了,秘書長出馬,陪著吳市長一起競選,老吳啊,你可得好好努力,我們秘書長在群眾中威信還是很高的。”

吳資站起來,身子卻又不站直,半弓著背滿臉堆著諂媚:“我一定努力,一定努力,嗬嗬,絕不辜負組織的信任。”

秘書長劉江苦了臉,也想擠出個笑摸樣來,卻無論如何擠不出來,紋路擠出來的滿臉紋路比哭還難看。熊書記連忙把這件事情往實裏砸:“好了好了,那就這麽定了,讓我們一起為秘書長的高風亮節鼓掌致敬。”

大家就鼓掌,於是這件事情就這樣定了。或許有了用即將退休的秘書長給吳代市長當伴郎候選的開端,給餘二多選伴郎的事情更順了一些,仍然由熊書記提議,讓一個分管旅遊和城管的市長助理陪著餘二多搞差額。這個市長助理屬於副廳級幹部,分管的兩攤都是麻煩,外地來的人對旅遊不滿意,本地市民對城管意見大,帶累得這位助理政聲不佳,每次年底市裏的行評代表、行風評議,這位市長助理在副廳級領導幹部中都墊底,在市長助理的位子上耗了多年,那半級台階無論如何就再也攀登不上去了,讓他陪著餘二多競選副市長顯然也是看中了他根本就沒有競爭力。

兩件最鬧心的事情解決了,時間也到了十點半鍾,各位常委紛紛哈欠連天,用哈欠提醒熊書記該放他們回家睡覺了,熊書記心情挺好,當著大家的麵半開玩笑的讓餘二多第二天就來上崗:“從明天開始,在市政府的大樓裏在看不見你,我就記你曠工,讓效能辦通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