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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二多一向對把兩個老爺子拉扯到一起飯局心存畏懼。自家老爺子內心有一種委屈感、自卑感逆反、異化而成的爭強好勝、針鋒相對的好鬥精神。花家老爺子卻又有一種優越感、成就感逆反、異化而成的禮賢下士、謙恭有禮的虛偽態度,加上兩個老爺子都年事已高,老眼昏花,雙耳障聽,對他們倆說話都得用喊,很是費勁。把倆老爺子扯到一起飯局雖然次數極少,一年不超過兩次:年頭一次,年尾一次,卻還每次都鬧得不歡而散。
說來也怪,飯局和小輩在一起的時候,倆老爺子鬧不到一起,誰看誰都不順眼,誰聽誰的話都覺得逆耳,可是在大院裏單獨相遇了,倆老爺子卻又能你喊我叫的聊上半天,害得住戶家家關門閉戶,千方百計把他們牛吼馬叫般震耳朵的山東腔調堵在室外。
飯局安排在吃不夠金排擋,這是餘二多的主意,那地方他經常去,知道料足味好,還能簽單,給家裏省錢。餘二多事先訂了包間,自己和花大姐、倆老爺子、花大姐的妹妹、妹夫,自家的姐姐、姐夫。他姐姐的名字叫餘小多,而不是叫餘大多,姐夫、姐姐早就已經退休,和老爺子住在一起照顧老爺子,餘二多和花大姐承諾,老爺子死了以後,房子就歸餘小多,唯一的條件就是照顧老爺子盡心盡力。
花大姐的老爺子歸她妹妹照顧,妹妹、妹夫也跟老爺子住,妹夫老實厚道,妹妹有點缺弦,畢竟是女兒,缺點弦也不重要,圖的就是個方便、可靠。花小妹跟餘小多享受同等待遇,花大姐也承諾:老爺子死了以後,老爺子的房子歸她妹妹,總的原則就是,老人活著的時候誰照顧,死了房子就歸誰,也算是公平,既省了日後的爭執,也能保證生前的服務質量。
一桌八個人,坐齊了之後,酒水菜肴就流水般的上來,菜肴自然是這家餐館的精華,也就是黃小東每次來都要的那幾樣當家菜。酒水花大姐圖省錢,從自家帶來一瓶說不清是誰什麽時候因為什麽送的茅台,這家餐館明文規定不準自帶酒水,自帶酒水要收開瓶費,花大姐不知道就裏,還張張揚揚的指揮服務員開瓶斟酒。服務員很為難,假裝出去找開瓶器,請示老板,老板知道餘二多的身份,又是老客戶,也礙著黃小東的麵子,便也睜隻眼閉隻眼,擺擺手讓服務別提開瓶費這件事。
兩個老人家倒也不糊塗,知道今天是為兒子、女婿升官慶賀,很聽招呼,乖乖地舉杯相碰、幹杯,然後吃海鮮。花大姐妹妹坐在自家老爺子身旁,手裏攥著一個毛巾,看到老爺子腦門上冒汗,就抹上一把,活像保齡球館的服務人員給客人擦球。餘二多的姐姐也坐在自家老爺子身邊,手裏也攥了一方毛巾,看到老爺子禿腦殼上冒汗,也就抹上一把,也像保齡球館的服務員。倆老頭年齡差不多,頭發掉的也差不多,顱頂都呈鹹鴨蛋狀,喝一杯酒就朝外冒汗,似乎酒一下肚馬上就變成了汗,眼淚鼻涕也會不請自流,各自身邊的女兒就得不停擦拭,逗得服務員不停地吃吃笑。
喝了兩杯酒,吃了一陣菜,花老爺子讓服務員斟滿酒,然後舉杯邀請大家一起:“二多進步快,思想覺悟高,我們一起喝,祝他萬事好。”花老爺子晚年戀上了寫詩,說話都是五字一句,還都有韻腳,全部都是五言絕句。
餘老爺子耳背聽不明白,手掌撐在耳朵背後就像給耳朵裝天線,極力擴張耳朵的接聽能力:“他說啥?”
身邊的餘小多連忙湊著他的耳朵喊著翻譯:“花叔叔說,我弟弟有出息,祝賀他提拔了,希望他今後更好,讓大家一起敬他一杯。”
這是好話,餘老爺子沒有反駁,舉杯跟每個人碰了一碰,一口幹掉了,餘小多連忙又給他擦腦袋、鼻涕眼淚。
再次斟滿酒,餘老爺子也端起了酒杯,表情是“該我了”那種當然不讓:“小子,算是給你爹我爭氣,好好幹,趕退休前也鬧個正軍級,來,一起幹一杯。”
花老爺子也耳背,也把巴掌撐在耳朵後邊當天線增強接聽能力,仍然聽不清楚,嚷嚷著讓身邊的小女兒翻譯。花大姐的妹妹有點缺弦,也是為了負責,不懂得撿好聽的翻譯,不中聽的省略,把餘老爺子的原話給花老爺子複製了一遍,花老爺子就老大不高興,臉拉得活像枝蔓上吊著的老絲瓜:“就是正軍級,黨和國家給,想要要不上,有人幹著急。”
他這麽一嘟囔,餘老爺子聽不明白,卻看得明白:“他說啥?”
餘小多機靈,連忙喊著翻譯:“花叔叔說,二多將來一定會比他還出息,讓二多好好幹。”
餘老爺子把酒衝花老爺子舉了舉:“今天還算說了個人話。”
花老爺子看到餘老爺子衝他敬酒,也就接受了好意,伸手把杯子和餘老爺子磕了一嗑,接著大家紛紛碰杯,算是平平和和把這杯酒也喝了。
吃菜的時候,花老爺夾了一塊鐵板牛肉,卻又牙口不好,嚼不動咬不爛,就又把嚼得爛乎乎的牛肉吐了出來,花大姐的妹妹連忙用手接了,放進了麵前的盤子裏。這個場麵讓餘老爺子看到了,就很不受用,一個勁用眼睛瞪花老爺子:“真惡心,吃到嘴裏的還朝外麵吐,真惡心。”
偏偏他的表情讓花老爺子看到了,雖然聽不到他說的是什麽,可是表情足以告訴他餘老爺子沒說什麽好話,花老爺子便問身邊的小女兒:“他說啥呢?”
碰上個機靈點的,也不會有事,偏偏花大姐的妹妹有點缺弦,竟然原封不動的翻譯給他老爹:“餘伯伯嫌你把肉吐出來了,說你惡心。”
花老爺子很不高興,馬上反攻:“嘴裏朝外吐,心裏不幹淨,自家盤子滿,光會說別人。”此話一出,連餘二多都開始佩服自己的老丈人,真是出口成章、句句成詩,損別人都用五言絕句。
其實,花老爺子不太講理,餘老爺子麵前的盤子裏是盛滿了食物殘渣,可那都是些本身就不能吃的東西,比方說對蝦的殘殼、螃蟹的外殼、排骨的骨頭等等。餘老爺子埋頭在吃,誰也沒想到埋頭吃竟然也不耽誤他監督對麵的花老爺子,看到花老爺子對他說了什麽,馬上追問身邊的餘小多:“他說啥?”
餘小多不缺弦,喊著翻譯:“花叔叔說,二多提拔了他很高興。”
餘老爺子卻不上當:“胡說,我看他說了很多話,肯定是在說我。”
餘小多連忙解釋:“花叔叔是用詩歌的形式說的,我翻譯不來,你們說是不是?”說著,朝餘二多、花大姐幾個人擠眼睛,其他人連忙點頭:“對,就是。”
這個時候服務員又送上來了幹鍋田雞,忙著點火燒鍋,轉移了發家的注意力,才算是避免了又一場衝突。餘二多維持這種飯聚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時時刻刻盼望手機響起那耳熟能詳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聲響起,不管是不是小胡的車到了,他都能找個由子撤離,把兩個老爺子扔給花大姐和在座的其他各位應付。
似乎現如今餘二多真的有了狗屎運,想要啥有啥,剛剛盼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手機就奏響了這隻雄壯的樂曲,餘二多連忙查看來電顯示,不是小胡的,也不是張大凱、黃小東以及任何一個熟人的,號碼前頭掛了兩個零好幾位數的區號,這個電話是國外打過來的。餘二多在國外還沒有什麽會在這個時間給他打電話的同事、朋友,或許是掛錯了?不管是不是掛錯了,也不能不接,即使掛錯了,也得確認是掛錯了的。
餘二多接通了電話,剛剛聽了一聲“喂……”就立刻起身跑到外麵接聽,電話是消失多日的劉蝴蝶掛過來的。
“你在哪呢?”
“我在澳洲。”
“還好吧?”
“好啊,不過沒有你好,聽說你提升了,當了市委常委、副市長?專門打電話過去祝賀一下,沒有別的事。”
餘二多說了聲謝謝,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劉蝴蝶和徐開的關係,一直讓他對劉蝴蝶心懷芥蒂,懷疑劉蝴蝶和徐開聯手整他。網上緋聞傳播的滿天飛,劉蝴蝶始終保持沉默,又讓他迷惑,他也曾多次給劉蝴蝶掛電話,想問個明白,劉蝴蝶的電話卻一直關機,後來的回音索性變成了“空號”。再後來又從黃小東那兒得知劉蝴蝶和徐開並非他想象的那樣,劉蝴蝶也並沒有參與網絡緋聞,就又有些不忍,覺得有點對不住劉蝴蝶。
“真對不起,那件事情給你帶來那麽大的麻煩,我也沒辦法,隻能一走了之,對不起了。”
餘二多聽到她提及此事,也就正麵回應:“麻煩是不小,可是都過去了,你為什麽不出來說句話辯解一下呢?”
劉蝴蝶說:“我能說什麽話?不論我說什麽話,都會越描越黑,沉默不是更容易讓事情冷下來嗎?我知道你懷疑我和別人勾結起來故意的,我打電話就是以當麵給你說一聲,那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我對你是真的,真的想跟你好。”
這個場合,餘二多就站在包廂外麵,包廂裏是他的老婆和親人,這個時間,家人正在為他的提升慶賀,餘二多即便相信劉蝴蝶說的是真話,卻也沒有那麽強的心理素質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談論這種兒女情長、男女曖昧的話題:“好了,我相信你,我正在忙,你還有事嗎?”
劉蝴蝶沉默片刻,說:“我隨後把我的聯係方法給你發過去吧,要,你就存了,不要,你就刪了。”
通話結束,餘二多聽了聽包廂裏的動靜,靜悄悄地,餘二多知道麻煩來了,不怕吵,就怕熬,這是倆老爺子開始對抗的表現形式。吵架倆人都耳背,誰都累,近年來就改成了沉默,誰也不搭理誰,僵僵的、硬硬的,把氣氛搞得冷冷的、陰陰的,活像美蘇冷戰的微縮版。
餘二多走進了包廂,果然,兩個老爺子各吃各的各喝各的,誰也不搭理誰,花大姐他們幾個已經適應了這種局麵,倒也不太在意,互相之間東拉西扯的嘮家常。餘二多對兩個老爺子的對峙視而不見,他知道,你越是在意,兩個老爺子越來勁,你不在意,他們也就沒了意思:“兩個老爸,”餘二多給自己斟滿茅台酒,又端著酒瓶子給兩個老爺子和在座的親人們每人杯裏都加滿:“我感謝兩個老爸,還有在坐的各位親人,我幹掉,還得去開會,你們慢慢吃。”說著,仰頭幹掉了杯中酒,兩個老爺子誰也不會跟他對抗,跟著幹了杯,餘二多放下酒杯說了聲:“我走了,時間到了。”轉身就走。
花大姐跟了出來:“誰來電話?”
餘二多說:“秘書長,通報一下一會常委會的議程。”
花大姐又說:“你去把帳結了,人家不認我。”簽單省錢,這是餘二多把聚會訂在這裏的承諾,花大姐自然不會放過節省家裏開銷的機會。在所有官員的心目中,不管和誰吃了喝了,簽單讓單位核銷,都是正常的,餘二多也是如此。
餘二多點點頭:“你放心,把倆老爺子照顧好,吃飽喝足了,看著哪個困了,就讓哪個先走,一個抬屁股,另一個肯定也要走,就算圓滿了。”
兩個老爺子年紀大了,坐下就困,躺下又睡不著,成了常態,看電視的時候,無論什麽時候你去看他,肯定在打盹睡覺。飯聚也是這樣,聚到了一起剛開始高興,幾杯酒下肚,再夾上幾口菜,兩個人就開始打盹,這個時候就是散夥的時間:“我一會叫小胡回來接你們。”
兩個老爺子還不能分別坐車,分別坐車又會挑毛病。每次家裏相聚,老嶽父有專車,餘老爺子雖然沒有專車,可是享受離休待遇,也能向幹休所要車,倆老爺子卻必須坐餘二多的車,好像誰沒坐上誰就吃虧了一樣。兩個人都坐在後麵,花大姐夾在中間把他們隔開,餘二多坐前座充當護衛,這都是定式,所以餘二多離開前才專門這麽說了一聲。
花大姐回了包廂,餘二多來到前台,簽了單,看看表差不多到時間了,就到吃不夠金排擋門口等車,剛剛站定,小胡的車就悄然駛來,停在他跟前。餘二多上車照例問了一聲:“吃了沒?”
小胡說吃了,拉著餘二多朝市委、政府大院開,路上小胡吭吭哧哧地說:“餘區……市長,你到了市政府,該有新車了吧?”
按照規矩,餘二多到了市裏,待遇也相應提高,肯定要換一部奧迪:“應該吧,咋了,你想開?”
小胡扭頭看了看他:“能行嗎?能行的話餘區……市長可別不要我啊。”
餘二多到城關區以後,小胡一直跟著他,剛開始是個小夥,現在也已經結婚成家有了孩子,這麽多年沒有換過司機,足以證明他對小胡的滿意,也足以證明小胡是個好司機:“行啊,隻要上麵沒有別的安排,你就跟我到市裏去。”
到了市委、政府大院,餘二多讓小胡回到吃不夠金排擋去接花大姐和兩個老爺子,花大姐的妹妹、妹夫、餘二多的姐姐、姐夫,就另坐花老爺子的專車。
小胡咯咯笑了起來,餘二多問他:“莫名其妙笑什麽?”
小胡說:“倆老爺子其實挺可愛的。”
餘二多沒說啥,想想也是,老人孩子,老人就跟孩子一樣,似乎比他們這些整天忙碌的成年人更多了一份純真、童趣,看著他們斤斤計較有時候挺煩,可是回頭想想,今後沒有他們煩了,這日子可能也就沒有現在這麽踏實了。
一輛黑色的奧迪停在旁邊,餘二多認得那是吳代市長的專車,連忙下車迎候,小胡也連忙把車開走了。吳代市長從車上下來,看到餘二多點頭哈腰、一臉媚笑、熱情招呼:“老餘啊,適可而止,適可而止,道別也該有個節製,趕緊來上任啊。”
餘二多過去跟吳代市長握握手:“明天就來,明天就來。”
後麵有人說:“還明天,今天就正式上任。”
倆人回頭看看,是海市的老大熊書記,連忙讓路,請熊書記先走,熊書記走在頭裏,兩個人一左一右跟在後麵,等電梯的時候,熊書記說:“今晚上的會挺重要的,老餘能來很好。”
過去,熊書記稱呼他為“餘區長”,記憶中,這還是熊書記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麵稱呼他為“老餘”。稱呼的微妙變化,餘二多感覺到了,從“餘區長”到“老餘”的轉換,消除了明顯的上下級距離感,增加了同事間的平和、親近意味。可是,雖然由“餘區長”進化成了“老餘”,熊書記說的話卻仍然讓餘二多莫名其妙,當著吳代市長的麵卻又不能問,隻得哼哼哈哈應付。等到開會的時候,他才明白,熊書記等電梯的時候那麽說,還真的挺有內涵,一個讓大家為難的內涵落到了他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