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葉青蘭

葉青蘭並不知道即便猴精放出來，也不會從公安局的大門出來。那個站著崗哨的大門，不是為猴精那樣的人而開的，更嚴格的說，不是為任何一個老百姓開的，葉青蘭的親身經曆已經證實了這一點，她幾次三番想進去找找猴精，看看他被關在哪兒，都被門衛堅決地攔了回來。以她的法律知識，她不知道猴精會被關押多久，是暫時關一下，還是判刑。那個時候文革結束不久，全國都還亂著，到處都在撥亂反正，也沒個什麽法律不法律的，誰官大，誰權大，誰就是法律。相對猴精這樣的草民，任何一個普通警察說的話，都能成為法律。

她守在那兒，盡管她也知道自己守在公安局門口根本沒有任何用處，可是，除了守在這兒，再幹什麽她都沒心思。隻有守在公安局門口，她那煩亂的心才會少許安穩。因為，知道猴精就在那個大院子裏，在這裏守著，能跟猴精更近一些。每天都要到夜深人靜，公安局大樓上的燈光大部分都熄滅以後，她才滿身疲憊，精神萎靡地回家。今天白天，她又到公安局門口守了一整天，一整天沒吃沒喝，到了晚上回家的時候，渾身上下就像脫了骨頭，軟綿綿地一點也沒有力氣了，她這才想到自己也應該吃點東西，不然，沒把猴精等出來，自己倒有可能先躺下，自己躺下不要緊，弟弟們可就沒有人做飯給他們吃、沒有人給他們賺錢上學了。

葉青蘭記著口袋裏還有幾塊錢，就沿街找賣饅頭的。食品店都已經下班，根本就別想用錢換來吃的。這時候她想起了那條賣小吃的街市，現在要想找到吃的，隻能到那條街上去。小吃街比以前冷清多了，零零散散的攤位上燃起的瓦斯燈就像荒野中的鬼火。空氣中彌漫著烤肉串、煎包子、炒米粉、麻辣燙的味道，這些食物的味道和街道垃圾的餿味兒攪和在一起，似乎大家都在賣餿了的食物。她口袋裏的錢，足夠她美美地吃一頓煎包子，或者飽餐一頓烤肉串，然而，她隻能找最便宜、最填飽的饅頭，大饅頭一個才兩毛錢，卻足足有半斤重，夠她一頓飯了。錢，那是她和弟弟們的生活費，她無權一個人獨享。

然而，賣饅頭的卻不知道是沒有出來，還是生意好已經賣光收工了。她沒有找到饅頭，卻還想找到便宜的能充饑的吃食，便懷了一絲希望繼續朝前麵走。快走到小街盡頭的時候，她眼前一亮，頭腦卻有些發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猴精，那個精瘦的鬼靈精居然又在原來的地方支起了他的烤肉攤兒。葉青蘭慢慢靠近，她不敢走得太快，太快了怕一定神猴精又消失了，好像猴精是一個隨時可以消失的精靈。

猴精正在跟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討錢，那個人好像屬於想吃白食的，猴精正在受他欺負，他扭背了猴精的胳膊，猴精疼得齜牙咧嘴，她很生氣，這人怎麽這麽蠻橫，吃了人家的東西還不給錢。盡管她非常瘦弱，盡管她已經餓得有氣無力，可是她仍然義無返顧地撲了過去。就在這個時候，那個人卻放開了猴精，目瞪口呆地盯著他，問猴精她是不是藍紗巾。

藍紗巾這個詞她聽到過，她識字不多，所以記憶力特好，似乎是很久以前，猴精的那個當幹部的朋友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提到過這個詞，現在她明白了，他們共同認識的人中，肯定有一個叫藍紗巾的人，長得肯定很像她，所以跟猴精同夥的朋友們，很容易把她當成藍紗巾。

這個時候，猴精也看到了她，猴精的欣喜、驚訝、期待一起寫在了他的臉上，她看到猴精向她迎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麽，那一霎那，委屈、氣惱、難過一齊湧上了她的心頭，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她連哭帶打就差咬他一口了：“你混蛋，出來了怎麽不說？害得我天天到公安局門口忍饑挨餓的等你，你什麽意思麽……”

兩個人撕扯著，不知道怎麽著就抱到了一起。淨肉一向就是一個沒眼色的家夥，人家兩個人擁抱著又哭又笑，他不趕緊躲開，卻湊過去扯開了人家兩個，對著葉青蘭追問：“你是藍紗巾吧？你就是藍紗巾。”

葉青蘭撒開猴精，雙眼怒視著淨肉：“你才是藍紗巾，你們全家都是藍紗巾，沒皮沒臉，白吃人家的不給錢。”

淨肉懵了，他實在搞不懂“你們全家都是藍紗巾”是什麽意思，卻搞懂了“白吃人家的不給錢”屬於“沒皮沒臉”，尤其是看懂了女孩子眼睛裏射出的刀刃，那刀刃用怒火和輕蔑鑄造而成，鋒利無比，把他的臉皮刮得熱辣辣地痛。淨肉掏出錢，數了六塊，想了想還有一瓶啤酒，又加了兩塊錢塞給猴精，狼狽不堪地跑了。

猴精連忙把錢塞進口袋，在後麵假模假式地追著淨肉喊：“算了吧，不就幾塊錢麽，明天再來啊。”

葉青蘭問他：“藍紗巾是個人吧？男的女的？怎麽你的同事見了我都要問？”

猴精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問話，把剛剛考好的以把肉串塞給她：“吃吧，餓壞了吧？”

葉青蘭確實餓壞了，顧不上那個關於藍紗巾的問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如果，這個時候她能預見到藍紗巾將會是她一生的隱痛，噴鼻香的烤肉串她可能一口也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