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蝌蚪
他注目於小蝌蚪,放佛那是一張值得仔細觀摩的真跡。
小蝌蚪並沒有關注他,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張畫上,那張畫裏天上地下兩雙相對而視的眼睛,仿佛有神秘魔力的吸盤,她的視線被牢牢地吸附在上麵掙脫不開。
他沒有說話,兩隻手捧著巴西桑多士咖啡品嚐著,暗暗納悶,並沒有覺得這種咖啡比速溶咖啡好喝到哪兒,價錢卻是速溶咖啡的數十倍。心裏這樣想著,他卻沒有說出來,不是怕顯得自己土氣、小氣,而是他本來就話少,這可能跟遺傳有關,他爸爸的話就非常少,以至於他想不起來,長這麽大,除了“小雜種”這三個字,他還從父親那裏聽到過什麽值得記住的話來。
他默默地看著她,她微微垂著腦袋,發絲睫毛在臉上勾勒出了美妙流暢的陰影,他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女孩兒才是那種最適合做繪畫模特的優良品種。外人此刻看來,他捧著咖啡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麵的女孩兒,似乎每一個細胞都脈脈含情,每一個眼神都一往情深。事實上,此刻他的腦子裏卻是一幅又一幅的畫麵,如果把他腦子裏的圖像即時描畫出來,讓正常人看到一定會非常恐怖,因為他腦子裏的圖像都是一幅幅支離破碎的人體器官,耳朵被分割成了耳廓、耳輪、耳垂、耳尖……,鼻子被分解成了鼻梁、鼻翼、鼻孔、鼻尖……眼睛被分裂成了眼眉、眼眶、眼瞼、瞳仁、睫毛……這些圖像就像被狂風卷起的紙張碎片,隨時隨刻都會組合或者分裂成完全另外一個樣子。
他的眼神似乎有動能,有壓力,小蝌蚪察覺到了他默默的注視,費力地從畫上的眼睛那兒收回了眼神,看著他微微一笑:“你是畫家?畫得真好,我從畫上的眼睛裏,看到了我自己的心。”
“哦,你錯了,你看到的應該不是你自己的心,而應該是我的心,畫家的心,畫家在創作這幅畫創作態的心靈狀態。”
“我是那麽感覺的,我就那麽說。”
他沉默,不辯解,但是那種沉默表達的是對女孩兒對話並不認可。
小蝌蚪讓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起來:“你為什麽要那麽盯著看人?”
“我沒看人,我在看美。”
小蝌蚪把這當成了奉承,她常常會遇到的那種來自於異性的奉承:“我美嗎?”
“你不是你,而是美。”
小蝌蚪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麵對這個看上去怎麽也不像畫家,實際上卻是畫家的人,她有些失措,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對話,才能把聊天繼續下去。
“你怎麽不跟他們一起走?”小蝌蚪指的是有錢人跟他邀請來的那幾個美女。
“我為什麽要跟他們走?”
“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一起的就要一起走嗎?”
小蝌蚪為這種對話方式開始忐忑,甚至有些緊張,她覺得麵前這個人太奇怪了,跟她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的眼神太奇怪了,好像朝你湧過來的潮水,方向是你,目標卻不是你,然而,你如果不在意、不警覺,很可能會不知不覺間被吞噬。即將被吞沒的感覺讓她有些恐懼,所以,她選擇了離開:“我還有點事,你不介意我先走吧?”
他點點頭:“介意。”
小蝌蚪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就此離開,還是關照他的介意再跟他坐一會兒。他的眼神終於離開了她的臉,露台下麵的路上傳來了一陣吵鬧聲,吵鬧聲驚擾了他,他站起身,從露台上俯身朝下麵觀望,女孩兒頓時感到一陣輕鬆,因為他那副樣子,似乎突然從另外一個世界回到了現實,因為,她承受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突然間消失了,那種壓力過後讓她琢磨了許久,如果說是一種精神上的壓力,毋寧說是一種物質上的壓力,那種被溫暖的海水淹沒、擁抱的壓力感,讓她膽戰心驚,卻又值得留戀回味。趁著他這在觀望露台下的吵鬧,她連忙離去,走的時候,她沒忘拿上那幅所謂她的肖像畫。